当我写一本爱情小说的时候,我在冲动些什么?

第一次浮起写三十岁的故事,是2015年5月底去东京的时候,在飞机上看了一本《turning 30》,英国作家麦克.盖尔写的,看作者履历,曾是两性关系专栏专家。

三小时的旅程,我迅速翻完了那本书,故事很简单,一个男人在三十岁快要到来时,觉得相当惶恐,意识到生活没有那么简单。他找到的救赎方式是回老家,回到父母身边,找找老朋友,去以前常去的酒吧,试图寻找,他到底要的是什么呢?

男人呐。

看到30岁男人跟以前的老同学迅速打成一片,并且得出家庭,亲情,温暖是一个三十岁男人最好的回归方式,我下飞机就把书扔进了垃圾桶。

我得撸起袖子自己写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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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从7月份开始,坐下来动手写《我在三十岁的第一年》第一季,从此,我变成了一个去哪里都带着笔记本的女人。

其实写小说并不需要太长时间,写言情小说更不可能像福楼拜一样,花两天时间推敲两行文字,伊写《包法利夫人》花了四年七个月,我给自己定的时间是,一个月内,迅速写完一篇十万字的小说。

一开始进展顺利,尽管这个小说有个很庸俗的开头,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为了减肥正在晨跑,意外接到前男友的电话,以为对方是来求复合,没想到是找她借个桥。

她呢,根本没像刘胡兰一样,义愤填膺抄起菜刀把男的赶出去。

这就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初衷,废掉所有常见的言情桥段,为什么不可以吃回头草? 为什么捉奸就一定是兵戎相见?为什么男女主角非得一见钟情?

我就偏偏不这么写。

过去十年我的职业跟麦克.盖儿一样,以给各媒体写两性情感专栏为生,专栏的好处是简洁明了,坏处是简单粗暴,一个女的跟一个男的一直分不了手,作为外人只需要骂她一句你真蠢,但不能分手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真的可以一千字归纳出来吗?

小说就不用担心这些问题了,通过各种叙述,描写,心理斗争,这个人会说服读者只有这条路可以走,或者这条路也不错啊。

一开始写得很开心,前面三万字基本上以一天一万的速度前进。

男主角曾东的亲妈死了,因为不想关键时刻就有个慈禧一样的老太太走出来,说点指导人生的话。这种中老年妇女在电视上密集出现,什么款式的都有,苦口婆心的,高贵冷艳的,人前慈母人后恶妇的,每次看到这些屏幕上的中老年妇女时,我都有把她们一个个连连看消灭的决心。

年轻人谈恋爱,老年人插什么嘴?

正是因为这点,《三十岁》几乎没有长辈戏份,主人公被设定为来上海工作生活的新上海人,爸妈还没来得及从老家杀过来。

也许你觉得这不现实,不过即便是再传统的中国人,人生中必定有一段时期是脱离父母生活的。

女主角生活在上海,月入两万,但除掉房租和老家房子的贷款,她只能算是看起来还不错。这种看不见的心酸,体现在她需要靠借别人的名牌大衣,来找回自己自尊心的桥段。

借大衣这个事情,是有原型的。我30岁那年冬天要去东北出差,琢磨好像没必要为了短短三四天的行程,添置一件抵抗严寒的羽绒服,可是听说当地零下20度,作为一个和女主角差不多收入的人,我陷入了沉思。

然后张晓晗(对,就是那个90后超红女作家)大大咧咧说,我借你好了。

我还真穿着她一万块的moncler去了东北,原来名牌能让冬天如此温暖啊!

可是再仔细一想,30岁的女人,居然还要跟小六岁的朋友借衣服,这种无法言喻的失败滋味,终于可以在小说中表现出来。

我一直很认同乔治.奥威尔说的话,他直言写作是为自己创造一个隐蔽的个人天地,在日常生活中的失败可以在这里达到弥补。

靠激情写完故事的前半段后,才发现写一个浪漫爱情小说,不坠入俗套不太可能,人物必须有冲突才能有走向,而这又是一个一年里发生的故事,于是我发现了自己作为一个业余小说家最大的错误。

这个故事没有主线,它会越来越变得像一篇流水账。

我开始变得很绝望,没有人想看一个单身女人漫无目的的唠唠叨叨,如同停在高速路的拥堵路段,心里只会有一个想法,这他妈到底什么时候通啊?

7月底的时候我奶奶住院了,作为一个高龄老人我们全家都很习惯她在医院出出进进,有一天我奶奶指明要我留下来陪她,虽然万分不情愿,但在医院的那个晚上,后半夜老人们此起彼伏的呻吟声,让我觉得人物必须要往前走了。

三十岁啊,多么灿烂的一个年纪,做什么事情都不过分,难道就让她在书里使劲呻吟吗?老了有的是时间呻吟嘛。

对不起奶奶,陪在病房里居然还在思考着这种问题。

第一部写完的时候,留了一个尾巴,因为已经写了11万字,必须要休息一下。

再次显示出我的业余,完全没有任何布局,后来也让我吃足了这方面的苦头。

原本打算一个月写完的小说,花了两个月时间才在九月勉强完工。主要原因是小说并不赚钱,对作者来说,无非是完成自己的心愿,必须要找别的求生方法。

那时候江湖传言我的这一部小说卖了两百万版权,人人都过来恭喜我。

其实没有,根本没卖掉,也因为这个,第二季迟迟没动工,要干的活太多了能赚的钱太少了,忙不过来。

很多人会说,你为什么不去专门写小说?你看谁谁靠卖版权都过得很好啊。

发财的总是别人。

有时候我会心想,或许我迟迟不发财,就是为了能够尽可能体验失败和平庸交杂的日常生活吧。

第二部的开始,是因为今年9月,眼睛忽然坏了,一只眼严重出血,连书上的字都看不清楚。挂了专家号后,医生说,你找单位协调下吧,换个不用长时间看电脑的工作。

瞬间万念俱灰,我从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坦言自己是个作家(也没啥能拿得出手的),当时直接叫出声:我是个作家啊,我怎么改行?

从医院打完针后,一只眼睛包着纱布,推掉了别的可以赚钱的工作,开始写第二季。

因为怕以后没有机会,心底真是有种深深的恐惧,想想最喜欢的奥威尔,不过活了47岁。

不过后来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充其量也就是个言情小说家,在医院说出那种话,真的太不要脸了。

第二季一开始写得很哀怨,女主角又开始呻吟了,又体现出了我的不专业,自己心情不好,就开始折磨笔下的主人公。

但是初衷还是一致的,希望打破言情小说的套路。

当所有人都期望她跟朴素老实的男人结婚过日子时,就给这个男人安排一个无法结婚的理由。

想什么呢,城里过了三十五岁不结婚的男人,当然有无法言说的隐疾,这些男人只能当当调剂生活的零食,偶尔填充寂寞的安慰,哪有人当主菜吃的?

还有那些一看到男主角帅,就翻来覆去念叨,你们一定要在一起,这样的爱情真好。老实说,我塑造这个形象,是因为现实生活中这种热爱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真的越来越多了,这种男人身上有一种很狭隘的精致利己主义,一开始觉得很有趣,很体面,但是他就像金光闪闪却没有任何热量的七彩旋转灯一样,无法散发出温暖,这是一个只爱自己的男人。

有人企图说服我,什么爱根本不需要回报。

对于这种小学生观点,我很怀疑这些人到底谈过真正的恋爱吗?你喜欢一个男人,你觉得自己盲目的爱伟大,那不过就是一场盛大的自慰罢了。

写第二季时,本来是想写一个非常惨的故事,女主来个大病之类,不知道为什么,在中间停了一次后,忽然觉得,既然这本来就是一本盲目又冲动的小说,为什么不让主人公活得比我更自由自在更幸福温暖呢?

唯一的问题可能是,因为没有戏剧冲突,它依然是一本卖不出去的小说。

人物越惨,小说越牵动人心。

可为什么平凡生活就不能写出趣味感?

这一次的写作依然很匆忙,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像选秀节目选手一上来就说,不好意思最近重感冒,这种借口太垃圾了。

实际上到后半段,任务陡然加重,因为中间没接上档,只好每天闭门不出,不过在疯狂的崩溃式写作中,小说虽然出现不少看不过去的错漏,可转念一想,如果没逼自己一把,说不定根本写不完呢?

经常看到小说读者问一个问题,女主角是不是你本人?

如果她完完全全是我本人,说明我的角色塑造实在太失败了,但如果女主角没有我的一点影子,到底是什么支撑我写了二十多万字呢?

简.奥斯汀为什么一生没有结婚?有人说答案是因为世界上没有真正的达西先生。

这个角色是奥斯汀小姐自己亲手塑造出来的,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存在。

我对这个说法很认可,你不能对男人怀有多少梦想,你也不能对自己怀有太多期许。

在前三十年的人生中,小说女主角所经历的一切,我几乎都是独自经历的,大海里游泳,去纽约旅行,一个人开高速,一个人看日出,再次回想起这些场景时,我希望我的女主角,旁边始终有一个最恰当的对象,创造出我认可的,没有惊心动魄,但是一边看一边可以浮起微笑的浪漫。

不对爱情失望,不对世界失望,始终保持着一颗情感丰沛的心。

即便现在已经32岁了,一个人散步听到好听的歌,我依然会觉得一阵感动,眼泪快要溢出来的感动。

庆幸我以写作为生,失败和感动,都能在笔下流动。

原以为写完后,会有巨大的满足,结果并没有。

反而有点空虚,有点不知所措,根本不会在阳光下伸展懒腰,说一句太好了。

我从我创造的隐蔽天地走出来,唯一的想法是,去造一座更好的。

Ps:经常会出现一些很不客气的,喜欢指导我男女主人公该怎么发展的读者,这种读者给我感觉他们是在看毛片似的,恨不得替我写好大纲,怎么还不接吻怎么还不摸怎么还不结婚?

没让这些人得逞,就是我最伟大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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