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入夏,北港也将渐暖
文丨蜜汁南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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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刚露出地平线,披着晨曦的南城已显现出一片详和的吆喝声。
鳞次栉比的民居铺面与沿街廊棚相连延伸至河岸,逆光的白杨下,来往船只让人眼花缭乱,菜农船家的吆喝声混在冬日冰冷的空气中飘散开。
这年是一九九三年。
彼时,几个同龄的小孩把她拦在学校门口,骂她是天上扫帚,克死自家父母亲。她气得涨红了脸,硬是憋住眼泪没有哭出来,红着眼,糯糯的吴侬软语铆足了劲儿:“谁说我没有阿爸阿妈,潘正国是我阿爸,老太就是我阿妈。”尾音刚落,那几号人笑得更大声,大骂了几声傻子后哄然而散。
南城的人都知道,退休的潘司令是她潘帷的阿公,南城的人也知道,十几年来,潘家小儿不曾见过自家父母亲。
“掌心有痣,正中心。”每个和尚道士行路算命先生都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天煞孤星命。
阿帷两眼泪汪汪地回家,怕二老担心,只支吾地说是被风吹进了沙子,揉痛了双眼。老人没多想,忙拿来清水给她清洗眼睛。
次日里,潘正国到花间喝茶,老战友说起昨事,直调侃他老当益壮,有所隐瞒,气得他吹胡子瞪眼,很是尴尬。匆行回家逮着阿帷小儿,差点便是顿好打,还是潘婆婆听着声响慌慌从厨房里赶出来,护住她。
她委屈得直眼泪,梗着脖子反问:阿公,我的阿爸阿妈呢?
潘司令哽着一口气,回答不上来。
城里孩子不懂事,怕是已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终是舒了眉头,将她抱进怀里。
“今晚让囡囡听一听阿爸说声音可好。”
她欢喜地颔了首。
当天夜里,潘正国便拨了个远洋电话。
老人将手里的话筒递给她的时候,看她呵呵傻傻地弯了眉角,乌黑的杏儿眼闪着别样的光辉。
“囡囡,给你爸爸说说话。”
那一年,她隔着洋,牵着一条话线听到自家爸爸的声音,那样亲近,好听。
阿公说爸爸是外交官,阿公说妈妈是画家,好有名好有名的,阿公还说了,小潘帷有个大自己一岁的哥哥,他说你阿哥的名字叫潘淮。
她将字写下来,咯咯地笑着:帷和淮长得真像。
阿公脸色黯了黯,帷和淮长得不像。
同年春节,这个古朴的南方小镇因着城里来的几辆挂着省军区牌照的吉普车而更加热闹非常。车子在潘家院子停下,车门打开,潘帷在阳台上看着一对夫妇下车,还有两个穿着燕尾服的男孩,煞是好看。
楼下阿婆叫着自己,她才跑下楼,门外便响起一道清朗的童声:“潘爷爷我家老头子让我来给您老人家拜年了,潘爷爷新年快乐爷爷您电话里说的老大老大的压岁红包您给我准备好了吗?”
他爷爷爷爷的叫得殷切。
阳光下,男孩嘴角咧着恶作剧小孩那种没心没肺的笑,连着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弯弯的,像极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左眼下方,一粒精致的朱砂红得刺眼。
潘帷听阿公唤那漂亮男孩:阿晋。
她弯着眼角,心里很是欢喜。
潘帷站在两个老人身边,看着面前的夫妇叫他们爸妈,看着男孩叫他们爷爷奶奶,听着阿公让自己唤他们。
阿爸眉宇柔柔的,阿妈嘴角冷冷的,阿淮笑容是最好看的。
帷和淮果真是不一样的,淮是男孩,帷是女孩,淮比帷长得好看,连笑起来,都要比帷少了那么一分憨气呢。
这一天,潘家院里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有来拜年的,有来看热闹的,有外地的,有近邻的,有阿帷认识的,但绝大多数阿帷都是不认识的。
这些都不重要呀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帷拿着红包好开心好开心。那个叫阿晋的男孩在拿了阿公给的红包后也好开心好开心,然后阿帷瞅瞅自己,再瞅瞅他手上的,哇的一下就哭了。
她哭得梨花带雨一把鼻涕。
“阿公,你诓人,给他馅饼却给我馍馍。”
好家伙,声音咂响得站旁的陆晋耳朵嗡嗡直响。他凤角轻挑,不动声色地将那压岁红包撺进怀里,噘嘴:“潘老爷子,您从哪捡来的这么丑的娃娃,这心眼端的扪小了。”
浓浓的鼻音杂夹在门外辞新鞭炮的响声里。少年老成的口气,让在座的前辈儿晚辈儿笑得好不开心。
人群里,潘淮不知从哪拿来的相机,一道闪光下来,画面定格在了一九九三年的冬季。
当初升的朝阳爬上山头时,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南方小镇已在一片鞭炮声中悠悠转醒,临水而立的江南民居是白墙黑瓦的房屋,错落有序,古朴恬静的街道随着小巷的延伸曲折而悠长。
街口有小童簇拥着的欢笑声。
陆晋出门前,被阿妈用厚厚的棉衣包得圆滚滚的,一条围巾将他的脸遮得只剩一双凤眼,嘴里虽嘟囔着,却也顺着她。
“出了门可不许偷偷脱下来。”
“知道了知道了。”小人儿摆摆手,一脸不耐,凤眼轻挑似桃花瓣,簇着浅笑,“潘妈妈,你比家里的老头子管得还严,来时我还想,终于脱离苦海了呢!”
还要双手合一做出幅诚心的模样,转脸摆摆手,转身便往外跑,嘴里嚷着:潘淮,走啰。
惹得她哭笑不得,要骂个毛孩子。
潘淮乐得有了个妹子,虽知陆晋不喜,出入还要带着她,
道路两旁的油菜花开得很好,一片金灿灿的,与阳光交相辉映,空气里尽是淡淡的暖香,泥土的路,因着晨露,有点湿润。远远望还有在耕作的农家。
陆晋迈着小短腿,嘴里嘟哝:潘淮,你怎么把这爱哭的小鬼也带出来了啊带出来了。”夫子模样晃着脑袋满脸不赞同。
昨日里阿帷惦记他的红包,是记着了。
潘淮将她拉到自己旁边,生怕他真把她赶回去了,竖着眼:阿晋,她可是我妹妹。
“你妹妹,可不是我妹妹。”做了个鬼脸,撒腿便往泥地里跑。
油菜田里,看着他伏下身子,听见他清亮的声音,一个人玩起狙击。
“五点钟方向发现敌人,伏地,前行,炮轰。”
鞭炮声的掩映下,有牛的惨叫声,很是凄凉。
潘帷瞳孔猛缩,拽紧身旁潘淮的衣角,一阵紧张。
“哥哥,那可是别人家的牛…”话音没完,便又响起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嚷声。
“哎哟我的牛儿,你们这些小鬼别跑,跟我见你们爹娘去。”
潘帷回神,那陆晋已一骨碌跑到前头。
“潘淮,拉着你妹妹快跑啊,你爷爷怕要打折我骨头了。”
那农妇手上的锄头没放下,急急追了上去,待她爬上小坡,抬头望,小路已不见人影。
他们匆匆跨进门槛,便撞上出来倒水的阿婆,幸而她稳稳拿住,才没将他们淋了满身。眼前三人跑得满身大汗,再见潘帷手被摔破皮,不由大惊,忙放下水盆将她搂进怀里。
“哎哟,囡囡,我的当心肝宝贝唷。”
一阵心疼。
“对不起,奶奶。”潘淮很愧疚。
入了夜,一家人围着桌要吃饭时,门外突然馨嚷起来,早间的妇人拉着破了头的牛和着几个汗子走了进来,开口就嚷。
“潘大爷,您老人家来给我评评理,作甚让几个毛孩子来把我家牛儿弄成这样儿。”
她气势汹汹,横眉竖眼很凶煞。
潘大爷不明状,问起,那妇人如喇叭的嗓子又响起来。
“你家潘帷带着两小孩到我家田里放鞭炮,把我家牛儿炸了个头破血流!”说着便将人群后面的牛牵了出来,指着牛头要人看。
那牛头血淋淋的,确是吓人。
潘帷急了,手忙脚乱不知怎办。
一边的潘爸爸算也明白了,一巴掌豪不含糊便朝潘淮扇了过去。潘淮打了个踉跄摔下地,潘妈妈护犊,见他端着雷公脸还想过来,便把潘淮护在身后,满脸警惕。
“你也听到是潘帷带他们去的,作甚把气撒在阿淮身上。”
那护着儿子的女人怨恨的美眸落在潘帷的身上,阿帷害怕,鼻尖一酸便哭了出来,跑进阿婆的怀里。
潘阿婆感觉到怀里的小人在发抖,又是一阵心疼,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囡囡乖,不哭了,莫怕莫怕。”
她不怕的,她只是不懂,她看不懂。
潘志栋见她这样待潘帷,火气更大,声音洪亮得震耳,似要撕破脸。
“糊涂,糊涂。”便将潘帷抱了过来。
“阿帷乖,我们进屋去。”
不作理踩。
一旁的陆晋是知自己闯的祸大了,累着人挨了骂,他急急地跑到那妇人面前,煞白的小脸映着惊恐。
“阿姨,那鞭炮是我放的,对不起。”
乡下人纯朴,告知下父母也是想着给人提个醒好教育孩子,本就没想多做刁难,再见这孩子吓成这样,大人们也吵得不可开交,气也消了大半,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小孩子不懂事,既然认错了,也不必动气了”。
转身让人离了去,满院子的人气没了,也连带着之前的温馨也不见了,冷冷清清的,让人心里不安。
院里只剩了馥郁金香。
“潘爷爷,对不起。”他怂着脸,像失落的小猫。
潘正国叹了气,揉了揉他的头发。
“都去吃饭吧。”
夜,沉了。
这注定不是一个欢快的大年初三晚。
翌日,陆晋又是一脸的天真烂漫,可怜潘淮肿了半边脸,他阿爸那掌是真下了重手。而潘帷心里也有了话,这远方来的阿妈对自己,是没那么欢喜的。
城里人来催时,正是大年初六,探亲的日期已过,便是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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