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故事(一)

千万孤独  

这是一个发生在一千二百年前的故事

“司马大人,您是要出行吗?”国子安小心翼翼的问着。

“唔,反正也没什么事,出门散散心。”一个普通的中年人接过小厮递来的蓑衣,淡淡扫了一眼身后的衙役,没有丝毫掩饰心中的不耐。这家伙岁数不大,已经从骨子里透出股经世味来,变着法儿的讨好通判、长史、别驾,连自己这个毫无实权的司马都肯来奉承一番,可见是官场上多少年浸泡出来的老油条了。

“可惜这份精明用错了人,”中年人心想,“自己是绝没有再起的可能了,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可惜,现在朝廷上下到处都是这样的人……”想到这,他心头一痛,赶紧丢开这个念头,戴上斗笠就要往外走。

“大人,昨天外头下了那老大雪,现在正是冷的时候,您出门能逛什么呀!”国子安喊得嗓门虽大,脚却没有跟着迈出来。

“好雪好山,你这永州本地之人倒说无景?白瞎了天地这番造化!”他本就不是圆滑之人,当年在书院不过从九品就和名士针砭时弊,做礼部员外郎时更是直言敢谏,尚书的颜色都不看,现在哪还在乎一个下属的奉承?

行在官道上,青砖尽显,雪是早已扫好了的,但是依然没有什么行人。他的心情并没有好多少,被贬到这里已经几个月了,但是这里的一切都好像和自己无关,暂时的平和并不能给他带来安慰,更何况昨日的大雪肯定又冻死了不少人,东城旧庙里的乞丐怕是……一些稀稀落落的雪花飘打在身上,显得他的身形更小了。

“柳大人,您来啦。”一个农夫赶着驴车,把脸挤成一朵菊花,一边紧张的瞅着迎面撞来的司马大人,一面使劲拽绳让驴让开道路,显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爱出行的司马,不然怎么敢张口。

“啊,……好,这是去哪啊?”意识到是自己想事情没看路走向了驴车,便向旁边让了一让。看车上的东西应该是送往豪宅的酒水,趁现在农闲挣些零用。百姓生活不易,寒冬更是如此,谁也不会再这样的天气里白白耗费体力。他们比官吏更值得他付出礼貌,但也仅止于此了,他们不是同道中人,现在这种情况更是如此,他乐意帮他们,却只能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农夫回了什么,他并没有认真听。而是思考自己能去哪,朱漆深院里倒是有管弦传出,但显然那不是什么“造化的好景”。他再也受不了了,直接向城外走去。他本就是为了避免看到这类人才出门的,那些脑满肠肥的蛀虫,吸着百姓的血,供着上层的官,生命和金钱在他们眼里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实现贪欲的不同道具。真是想都想不下去。

进了山,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起来,深一脚浅一脚都是松雪硬泥,不过这也难不倒他,从九岁就开始经历的各种战乱和颠沛,早已磨硬了他的身体和神经。更何况,虽然看起来有些显老,但他才三十二岁,体力还没怎么下降。

真是一片好雪!连绵不绝的群峰如白龙般横卧大地,从炎黄时起就注视着这些人类,黝黑挺拔的松干点缀如龙鳞,刺破积雪,同时体现了自然的伟力和生命的坚强。相比城内的腐朽,他对这些不会说话的精灵产生了更多的亲近感。让我在靠近一点,他想。

不,不对。靠近后他才发现,这是一片死林,枝叶都已经被积雪压断,没有松鼠、没有虫鸟、没有樵夫,地上甚至没有任何足印,生命的努力在自然面前败退了。就算明年生命重新占领高地,却解决不了眼前的寂寥。

“那边应该有一条河……”他还并不死心,附近山脉的几处清泉都汇集于此,是城东最大一条河,上次来时,走到哪里都是水声。

攀林而上,路更难走了,石头结了冰滑得无处下脚,斗笠早已不知道撇到哪里去了,不过这也给他带来了乐趣:身上的寒意一扫而空不说,前方也似乎值得期待。雾凇隐隐浮现出来,终于显得树林不那么单调了,地势突起,露出一大片黑红的土地出来,在纯素的背景下分外刺眼,说是大地,其实一粒土也见不到,层层叠叠都是杂糅的落叶,要是平时根本懒得下脚,但是在此刻的雪林里反而多了分美感。当没有别的颜色存在时,在美丽的色彩也是平淡,此刻有了泥土的衬托,雪景也显示出令人惊叹的细腻来,林外看来气魄恢弘,天地一洁,林内则高低起伏,各显刚柔。

不过很快路就走不通了,靠近水源,冰面已经连成一片,并没有明显的区隔,想象中河道凝冰、清澈透亮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空气中的湿气也会结成冰雾,又随着昨天的大雪积在地面成了河道的延伸,在再走下去只会踩入冰窟或滑下山谷。现在他有些后悔了,本是为了散心出门,倒把自己带入一个更沉寂的地方来,一路行来换了无数次道路,攀了几十根树干,从有形迹走到没形迹,除了大雪就是枯树,没听见一声鸟叫,没看见一只动物。人世间最寂寞的场景也不过如此了。

“或许,下回应该带几个人出来,也有个帮手。”他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喃喃自语:“千山沉默,万径无踪。哎……就到这里吧。”这天地间散不去他的孤单和无奈,它们同样寂寞。

不过,还是缺了点什么,虽然已经寂寞到了极处,但不应该是这样。从艺术角度出发,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发掘点什么,他拥有当世少有的才华和敏锐,下笔千言罕逢敌手,今天的出游回去也必有所作。这片天地也像一篇文章一样,洋洋洒洒,充天塞地扑面而来,透着绝世独立的气息,却没有核心,散漫一律,绝世有了,如何独立呢?

咦。河道旁的几个浅坑引起了他的注意:排列规律、大小一致,若不是盖了一层薄雪,倒仿佛人的脚印一般。

难道这里真的有人?他也惊奇起来,连樵夫都不愿意在这个天气入山,谁在那里?谁在我前面?

想到这,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顾不得艰险,手脚并用的爬了过去。河道是顺着山脉流过来的,越过一颗横木后,河道上游的景色在诗人面前一览无余。只一瞬间,他就明白吸引自己的是什么了。

又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山,两座高耸的山峰间夹着一条河道,因为流动性好,河水反而没有冻住,巨树参天,鸟兽绝无,和先前一样壮美。但是,唯一的区别是,此刻河道上正飘着一个小舟,坐着一个人。

他在钓鱼,一身蓑衣斗笠,一舟一人一杆一篓。整座山脉都是寂静的,连风声都少,只有他是活动的,水声潺潺,鱼竿起伏。也可以反过来说,整座山都是热闹的,只有他是孤独的。他是如此孤傲,反倒显得这座山、这条河、这座城才是配角,此时此刻,这个渔夫就是天地的王者。

中年人并没有说什么,转身回城,进家磨墨,一气呵成: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唐诗故事(一)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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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姓柳,叫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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