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露》(2)

林吉明呆在湖边愣愣地站住了,她在月光下看着杨东直挺着身子朝月光里走去了,林吉明悲哀地从内心深处感到杨东的这一次转身离去将要结束他们多年的友谊,林第一次觉得杨东绝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屁孩了,他已经长大成人了,并且还是一个前途无量的人,前不前途对林来说并不是主要的,友情的割裂对她来说才是无法接受的,可林穿着长筒黄色丝袜——在银白色月光下透露着白色的黑色皮鞋——外由粉红色裙子裹围的脚步并没有追上去,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听到林虹对杨东的亲密表现时产生的妒忌心理,她在心里自言自语:“我一直都想把这件事情告知你,可我一直不敢说。”

咭咪的故事在我的眼前停止了叙述,咭咪朝着地下俯下了头。

她在我的脚边捡起了一个小纸条,小纸条是在她讲故事的时候,从笔记本里掉出来的。

然后呢——我紧接着问道。

后来林吉明又在学校里呆了一年,杨东说完最后的一句话,转身就走了,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消失了。

我用一种极为不信任的目光紧盯着咭咪,在我像是审判一样的目光下,我看到咭咪的情绪正在慢慢地紧张起来,她似乎觉察着我已经看穿了她的内心。咭咪说,你不会总是以这样的眼神去注视女生吧。我说,哦,不好意思啊。我低下了头,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事情好像还没有完结。咭咪说:

“什么事情?”

“你的好友林吉明的故事。”

她不由得一愣,眼中似乎正在往外渗透一些泪水,她的眼泪让我想到了春天,我想到了春天的早晨在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花朵和草叶上都渗透着清晨的雨露。我想,清晨的雨露,是不是花草的泪水呢?

                        四

我告诉咭咪,其实我是认识杨东的,我不仅认识杨东,杨东还是我的好友,我们从小一条街上长大,一块学习,一块读书,后来也一块来到了这里,可是杨东的作品一夜成名,而我的手稿都被退了回来。

咭咪不由得一怔。

我沉默了一下,继续说道。杨东父子二人在林吉明大学二年级回家的那一次,父子二人在一售衣处十分文雅地挑挑拣拣,购买完衣服之后,他们父子二人便朝一个公共汽车站走去,他们俩上了一辆开往农村的公共汽车,林吉明故意没能赶上那趟车,而后林吉明叫了一辆出租车,在这辆公共汽车的后面回到了她家所在的农村——我故意将话说的漫不经心,因为我不想让咭咪因为她的错误而不开心。

她问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我可是听林吉明亲口告诉我的。

因为我就在杨东的身旁,我说。

你就在杨东的身旁?

我告诉咭咪事情并不是你说的那般简单,你的叙述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口口相传,口口相传的过程为了其中的逻辑顺序必定会添油加醋,这样的逻辑叙述会完全依赖于个人的叙述规则和逻辑推断,林吉明本身也不例外。

(可是我在心中想,咭咪之所以不愿意将林吉明与杨东的故事客观的叙述出来,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处存在一种极其隐秘的力量,在某个极其隐秘的角落,如果将这件事和盘托出将会刺痛她的内心。可是我又迅速的否定了这种想法,第一,咭咪现在的情绪还不错,第二,这件事情是不是林吉明在给咭咪讲述的时候就不存在客观。很明显,后一种结论最接近事实的本质。下面,就由我来讲一讲这个故事。)

我告诉咭咪:

事情开头确实如同你所说的一样,不过在你的口中说错了一个无关紧要,但却意义重大的细节:年仅五十的杨父确实已经是白发飘飘了。可他对衣服进行挑挑拣拣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十分文雅。

这个时候是我和杨东他们父子二人,共三人在售衣处前买衣服,天空慢慢地飘起了鹅毛大雪。这种鹅毛大雪在以后的时光中将会在杨东的笔下和咭咪的笔记本中多次出现。由城镇通向农村原本就很狭窄的路在此时的环境下显得更加的狭窄了。雪花落在道路的上面并没有即时的融化而是很快地积成了白白的一片。

那个时候,我和杨东马上高中毕业,已经成年了,在我和杨东父子二人上了车之后,一个站在街道旁的十一二岁的孩子以其年幼稚嫩但却很有趣味的表情和动作,使我和杨东对他进行了长久的注视。这是一个穿着厚厚的棉衣,外套一个花花绿绿的小褂,一个人正在书摊前坐于板凳上倚着门框翘着二郎腿看书呢。这个衣着鲜艳的小青年,在鹅毛大雪漫天飞的情景里向书本中投射进了如同一束阳光似的眼神,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一本同样花花绿绿的封皮书,我想这本书一定写满了他的想象。忽然,他将右手解开上衣棉袄的纽扣在大雪纷飞里,满脸洋溢着幸福的进行着无可奈何的挠痒,而他的脸上则维持着他小小年纪被虚构的幻境中的痴笑。面对鹅毛大雪漫天飞的情景,他在毫无寒冷的现实里忘记了扣上那些纽扣而将自己的温暖暴露在了寒冷之中,可他依然沉浸在小小的自我之中。

天空依旧飘散着鹅毛大雪,我独自一人下了车,朝这小孩子走去,小孩子对书本的礼赞感染了我,我告诉杨东,我要去下车买一本书。

现在,我正朝那个小男孩走去。

我看了看岗亭上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保安。行人们都在各自走着自己的路,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我正要去买书的这一幕。

我走过去,极不忍心(极不情愿)地打断了小男孩的阅读。

小男孩的反应很是让我惊讶,因为在我正要伸过手去碰他的时候,他迅速地抬起头来,问了一句:“你要买书吗?”

我正在思索着自己应该去买哪一本书,同时又朦胧地感觉到小男孩又重新进入了一种虚构的幻境之中,他果真又向书本投向了一种如同一束阳光般的眼神,和脸上流露出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指了指他手中的书本,说:“我就要这一本书。”

小男孩似乎显得很为惊讶,他将书本合上,文不对题地说:“我不卖。”他脸上的神情和他的语言很是令我一阵心花怒放和欢喜不堪,我对他说:“我不是要你这本。”

他这才反应过来,开心的笑了,然后把我拉进了屋子里,找到了那本书,我付过了钱便出来了。

之后,我又重新回到了公共汽车所在的地方,这个时候我发现公交车已经提前走了。

我在一面墙壁的跟前停了下来,朝地面俯下身去,坐在了地上。这个时候我才开始认真地阅读这部作品,封面花花绿绿,里面的纸张也粗糙不堪,字迹倒还是很清晰,只不过是大小不一,一行一行的还不平行,其中还有很多破损的地方,就连封面也都被菜油而沾染了一部分,我打开了书本,但是我并没有打算去读,过了大约三两分钟,天空逐步暗了下来,我找了一个光亮点的出口,拿出来这本粗糙不堪的书籍继续翻弄。其中有一页有幅插图,插图是画的一片沙子,沙子上似乎有写着数字,可盗版的书打印不清晰,沙子上的数字一点也都看不清晰,反正很多很多,差不多和沙子一样多了。这本书的书脊已经在小男孩的摧残下残破不堪了,小男孩一定是很喜欢这本书的,因为他把店里的这些书全部摆在了他卧室的床上,他差不多是想躺在沙子里睡觉吧。很明显,这是一本盗版的书籍,可是书本的名字却吸引了我:《沙之书》。这是一本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集。

咭咪的目光和我刚才看她的目光应该相差无几——她正在紧盯着我,也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咭咪说,看来,你对书本有着特别的嗜好。我回答,大概是吧。咭咪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继续说道:“你继续说啊!难道你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林吉明的?”

我不由得一怔,因为我并没有意识到咭咪会猜测到这一点。

不过,我说,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在这个时间遇见林吉明的。

根据逻辑的推理,咭咪说。

逻辑推理?我哈哈一笑,说,我知道你是学习逻辑学的。

我想我在这个时间遇见林吉明并不是咭咪口中所谓的逻辑推理,它完全属于个人所谓的命运范畴。命运安排了我,就绝不会是杨东。即便是咭咪没有将这一事实猜测出来,这一事实仍旧会在我的叙述中出现。可是咭咪将这样一个故事的情节的提前讲出,触碰了我内心深处的一片极其隐蔽的角落,想起这件事情就让我自己感觉很不痛快,但我在咭咪的强烈催促下也只好继续讲下去。

我在百无聊赖之际翻弄完这本《沙之书》的时候,抬起头来,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在雪中奔跑的女生,这个人穿着白色的羽绒衣在雪中翩翩起舞的样子显得很渺小,我想,她肯定也是在朝这汽车站急急忙忙地赶回家。

“在这样的一个寂静无声的风雪之夜晚,看到这样的一个人让我的内心稍稍有一丝的慰藉。”我将这话讲给了咭咪听,我说:“这得让我反思一下自己的内心。”

她的羽绒衣和围巾在路面上歪歪斜斜地翩翩起伏着,在傍晚来临的时刻,似一只春天的白蝴蝶,或者是一只在傍晚觅食的小白兔,来的人正是林吉明。

我和林吉明一块去马路上拦出租车的时候,天空依旧飘扬着鹅毛大雪。等到一辆出租车停下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想大概是漫天的鹅毛大雪和西北风狂啸的天气使黑夜提前到来了。城市通向农村的路如同我想象中的一样变得非常狭窄了。随着时光的流逝,道路上车轮碾压过的地方,渐渐地露出了雪花和泥泞混合的路面,而这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在渐渐地消失了,雪花落在泥泞的路面上很快就融化变成了水。大路两旁的农舍和绵延不绝的小麦出现在我的眼前,它们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可这大路上的雪却一点也都没有留下,差不多是过来过去的车辆和它摩擦地面的车胎将这雪都溶成了水。

刚一出城的时候就有一辆车在我们的前面,可泥泞的路面不可能让车辆得以全速前进,我们的车子紧随其后,因此前面的那辆车一直在我和林吉明的视线之中,我们俩总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去看一下眼前的车辆。我再一次接到了杨东打给我的电话,我告诉他我已经坐上了车,不久就回到家的,放心吧。可是我没有告诉他我正和林吉明在一块。

我们的车轮有一次颠簸在了一条浅浅的沟中,在大路上有一条很窄但很深的小沟渠,这是农人们在夏季或者春季浇地时使用的水管道,我们的车轮在其上颠簸,我的右胳膊上的袖子和林吉明左胳膊上的白色羽绒衣蹭了一下,其实这并没有引起林吉明的注意,因为这样的事情在我们的友谊中就像喘气差不多平常了,可她的左边羽绒衣的袖子和我右胳膊的袖子擦了一下之后,我仿佛听到了一种虎斑霞绮、林籁泉韵的女孩歌唱声,我想这种声音差不多是来自我的内心深处的,或者是一种源自山林中或者是泉水叮咚的声音,这种声音差不多和老虎身上的花纹和美丽的彩霞息息相关。这些悦耳的声音,是第一次在我的耳畔出现,并且使我心受感动。

我告诉咭咪:“耳畔的宛转悠扬像是来自一个城市的高级舞厅,或者是一座富商的宅子,这声音来自他未成年的女儿。听上去像是流水,又像是高山。”

在我从幻境中艰难地走出了之后,前面的那辆汽车在我的眼中消失了。我似乎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这晚上狂啸的北风和窗外漫天鹅毛大雪的环境使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我们的车来到了一座桥上。这座桥在一条略宽的河道上看起来摇摇欲坠,司机在车内看到了桥上完整的雪花,而身后的路上却积雪甚少,甚至没有积雪,司机在桥下向我们讲解了危桥的危险性。

林吉明则同意了司机的观点,付了钱之后,我们下车离去,继续向着回家的路走去。在我们视线中的那辆小轿车早已不知去向,刚刚还狂啸的西北风已经稍弱,世界正趋于一片寂静,宇宙一尘不染。

曾经清澈见底的河流此时此刻在孤零零的石桥下冥寂的沉睡,我在桥上使劲地攥着林吉明的手,生怕出现一丝一毫的意外,左手则提着她的行李箱。

这是一座有着很长年岁的危桥,桥的两边已经没有了扶手和栅栏之类的东西了,石桥的两头却东倒西歪着一些用铁链连着的石柱,铁链也已经生锈断裂了,很像是曾经的栅栏残骸,此刻的大雪也已经停了,夜色渐渐地更浓了,月亮却借机爬上了高空,月光一直在指引着我们回家的方向,远方的村舍在月光的照射下仿佛进入梦境,加之田野里白雪的反光,世界万籁俱寂。林吉明的高跟皮鞋在积雪上踏出了“  ”的声响,我的心情也随着她的鞋子在我的羽绒衣里跌宕起伏,我似乎感到,不出多久,林吉明穿着的高跟鞋就会踏进她家的屋门,我觉得我们应该放慢脚步了,可她脚下发出的嘟嘟声响仿佛将我们俩分隔开了。

林吉明背上背着一只黑色的背包在我的右手边缓慢走着,那清秀的脸庞在羽绒衣和月光下积雪的反光中像一张洁白的纸巾。她将她的右手伸出来的时候,我才看清她的手里攥着一张纸条,起先她的手是放在右边口袋里的,她的左手在我的大拇指关节手捏了一下,她的左手上沾染了雪的凉气,而透出了一股冷冰冰的凉气。

你不要去报考我的那所学校

为什么?我不解的问道。

你的成绩这么好,应该去更好的院校。

林吉明将左手抽出抱在了怀里,又从怀里拿出来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放在了左边的口袋里。在月光下模糊的亮光中,我看见远方的村舍无声地向我们这边移动。林吉明安安静静地走了几步,用手指指着背后的城镇:

你以后是要生活在城里的。

你什么意思?我朝着林吉明手指指着的方向,过来一股子凉风,我在风中打了一个冷颤。

有很多的大学生考上了大学,都走进城里去了。

我不想进城里去生活。

林吉明没有再搭理我,而是低下了头,像是在仔细聆听脚下发出的嘟嘟声,我们继续往前走,我想她大概脑子有点乱吧。

我们已经来到了村子,我把行李递给了林吉明,洁白的月亮洒在林吉明的脸上消失变幻成一层清水在她的脸上滚动。我说你回家去吧,我先送你回家去吧,我说话的时候,呼出的热气在我的面前迅速凝结,宛如早晨飘荡的雾气,我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林吉明的话把我搞懵了,又把行李接了过来,我对林吉明说:

我先送你回家吧。

李东,你怎么了,你怎么就这么的固执呢?

我接过了行李,并没有说话。林吉明又说:李东,你不要报考我所在的院校,你只是在这农村的小环境中见不到大世面,盲目的冲动会给人做出错误的选择,而错误的选择会把一个人带入深渊。

我把她送到家门口之后,就此和林吉明告别,她在大门外挺直的站着,看着在月光下已被大雪封死的村落,过了一会儿,我转进了一个小胡同,我身后的那个女孩消失在了我的视野,我打开了房门,躺在了床上,让眼睛陷入了黑暗之中。半年之后,我就来到了这一所大学,林吉明和你所在的大学。

咭咪一个人忍不住呵呵笑了几声,抬起头来对我说,你有自恋情结。我说,我没有,我讲的都是真的。我也喜欢林吉明,我选择了这个学校,一点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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