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本名赵冬阳,奔三了,准确地说过了年,他就到而立之年。三十岁不到,他已经爬到了正科级,可谓前途无量。之前骑个哈雷就去上班了,后来车也不骑了,每天蹬着辆山地车绕了大半个城区去单位,再后来买了房,离单位近就改成步行。
30岁以前,冬瓜和绝大多数青年一样,为房子票子而世俗着。
每次凑一块打麻将,总听别人说着不如意,哪哪都不如意,其实没有那么多不如意,生活和工作的压力教会了他们适当地放下自尊,但牢骚还是有的,“就我们单位那几个臭老头,一个科长他妈干到五六十岁,霸着茅坑不拉屎,一点不给年轻人机会,这他妈就是阻碍人才流通!八万!”老猫忿忿不平,老猫打小就是老师家长眼中的模范生好孩子,座位永远拍在前三,读书以来“三好学生”的奖状摞起来可以供一家人一年的手纸。当然他的父母可舍不得,为此对于老猫学习要求极为苛刻,老猫从小学毕业就忘了电视长什么样子,常年过着朝五晚九甚至晚十晚十一晚凌晨一点的生活,自然换来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老猫对于读书很有一套,“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用你们拉屎的时间又背了几十个单词而已”。由于成绩过于优秀,老猫初中时被人堵在校门口要求他不能考年级第一,后来堵他的人被刚子挨个按到教室给揍了,从此老猫对刚子言听计从,要烟给烟,要吃给吃。由于从小过于优秀,老猫但最后都没办法从良,就整天和冬瓜刚子他们混在一起,直到高中毕业。“有份工作就不错了,难道你想和我一样,当个无业游民,要我说你就是木,向往上走,又眼睁睁盼着人退休,过年过节的提东西去领导家串串你不会么?碰!上下打点好了才能碰全场啊年轻人。”刚子和其他人不同,胸前的刺青在夏天显得格外扎眼。他的人生才进行不到四分之一就提前过上了退休干部的生活,每天无所事事,若有所思又怅然若失,没办法,谁让他挨个揍的人里有一个校长的侄子,于是校长大手一挥,他就提前毕业了。毕业之后的刚子干过很多事,起初在个加油站打零工,晚上加一箱油就去跑黑出租,那时冬瓜还在读高中,见到刚子时,他已经一头长发,斜挎着一个皮包,怎么看都觉得不伦不类。后来刚子又替人收高利贷,跑到人家里一阵打砸抢,或者拿上值钱的东西就大摇大摆地往外走。三年后,警车都到开到家门口了,刚子打开后窗从二楼纵身一跃给跑了。那段时间刚子过得很苦,整天东躲西藏,跟只耗子似的塞在老城区的一栋破房子里。结果还是家里人忙里忙外托了很多关系才把事情给压了下去,那时他才觉得天底下只有家才是最安全的,在外面无论多疯多野只要回到家,总有热乎的饭放在桌上。刚子慢慢地和道上的人断了联系,弄了辆大货车开始跑长途,跑了两年坚持不下去,找老猫写了份入党申请书跑去当村官了,说是从基层做起,运气好真让他赶上了,没有任何考试他也成了干部。干了没两年,承包了一些工程,可是钱总也要不下来,或者断断续续地多少给点,刚子很憋屈,愤而辞职,走的时候村里留守的老人和拆迁户对他那是一阵挽留,但刚子去意已决,拿着一部分工程尾款开了两间茶室,每个星期冬瓜和老猫就来蹭吃蹭喝。“这领导家的门没少敲,可是就那几个糟老头,整天窝在办公室等着拿退休金,有什么养活累活全他妈我们干了,每次下几层总是我带着科室里那几个新来的,弄回来人把报告一打,我们他妈连个屁都沾不到,好容易留个名字还排到最后,这群糟老头什么也不干,就等着开会拿一叠报表去拍马屁,我真是操他妈了,北风”。
“唉,打了北不后悔,胡啦!”
“操!他妈就在着等着老子给点炮”老猫抬起茶杯,“花茶!就不能泡点绿茶去去火。”
“去你的,茶不要钱,蹭吃蹭喝你还有理了?老子还得挣奶粉钱不是!”刚子从老猫前面抽走了三张扑克,“你看看人冬瓜,再看看你,人再过三年升副处了,你还连个科级都评不上,喝茶你喝个蛋!”冬瓜笑着摇了摇头,抽出三张扑克给了刚子。
冬瓜回到家,樱桃哄孩子睡了,厨房里放着熬好的小米粥。冬瓜的胃不好,但应酬有很多,每次一身酒气回到家,总有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让冬瓜感到郁闷的是,喝了三年的小米粥,他一点也不觉得腻。他想自己终究是爱着樱桃的,因为这份爱里带有亏欠,这样的亏欠让他不得不用“自虐”的方式去爱着枕边的人。一开始他并不爱她,冬瓜和樱桃是家人介绍认识的,在一起吃了顿饭,他对眼前这个像“樱桃小丸子”的女孩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仅仅三个星期,他们像绝大多树青年男女一样,约会,逛街,吃饭,再约会,再逛街,再吃饭……樱桃是个典型的南方姑娘,小鸟依人,温柔体贴,这对冬瓜而言足够了,他的生活不需要爱情,有亲情就足够了。冬瓜是伴随着争吵声长大的,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是个拥有长期居住权的房客,直到他成年都是如此。他体会不到正常家庭生活的幸福,但他不想把这样的不幸延伸给下一代。原本号称独身主义的他,在认识樱桃的两个月后,一起领了证。之所以选择樱桃,不仅是因为合适,她的父亲在当地检察院工作,正厅级。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冬瓜还在科室时,年末的一次酒会,一直看好他的赵主任在车里和冬瓜互诉衷肠,老赵说:当官,四十岁以前是可以靠自己挣的,四十岁以后则是别人给的,投对了胎,可以让你少奋斗十年。老赵在单位混了十几年,除了之前退休的老局长,就属他资历深。但十几年他也只捞到一个主任的位子。老局长虽然退休了,但依旧在单位继续发挥余热,过年过节,只有冬瓜拎着点东西去看一看这位曾经的一把手。冬瓜也说不上缘由,大家都忙着往新上任的局长家里跑时,就他拎着东西到老局长家里坐一下,喝杯茶。
樱桃轻轻合上门,将冬瓜换下的衣服放进了洗衣机里。“还是哭吗?”“有一点低烧,吃了药,刚刚哄睡了。有些凉了,热一下吧。”樱桃接过碗,进了厨房,冬瓜转过头看着厨房里的身影。“下个周六你有什么事么?”厨房里传来樱桃的声音,“怎么了?”冬瓜进到厨房,“爸爸说下个周六让我们回家吃饭……”冬瓜从身后搂住了樱桃,“不想去吗?”樱桃轻声问到,“去!”冬瓜把头埋进了樱桃的长发里。
老猫最值得骄傲的地方就是他有个漂亮的老婆,老猫最悲哀的地方就在于他有个漂亮的很强势的老婆。老猫在单位不顺心,回了家往沙发上一躺,暂时可以把不顺心的事撂在一边。老猫的媳妇,海棠,是一家公司的人事经理,典型的女强人。两人也没有要孩子,日子过得很轻松,海棠中午是不回家的。老猫中午下了班,在外面找点吃的,回到家躺在沙发上眯上半个小时又去了单位。但晚饭是一定在家里吃的,老猫下班早,他家离菜市场不远,每天下了班就去买菜,想吃什么海棠就按心情给做什么。两个人就这么不和谐又和谐地搭在一起,这就是老猫口中常提的“搭伙过日子”。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很幸福的,老猫不抽烟不喝酒,一张娃娃脸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而立之年的样子,所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老猫这么多年在单位糟冷遇不是没有理由的。或许就是因为看起来太年轻,所以一直没有被委以重任;或许就是因为看起来太年轻,所以一直被误以为是海棠包的小白脸。老猫心态好得很,对于外面的闲言碎语,他从不理会,虽然和冬瓜他们凑在一起时不时地骂骂街,但是他的生活状态,却是像极了一个隐士。每天老婆老婆热炕头的生活着实让人羡慕,尤其是刚子。当两个好强的人凑在一起时,总有一方要学会妥协。老猫单位里来了个实习生,大学刚毕业,每天都充满了活力,和他们这群得过且过的老油条不一样,小姑娘简直是个活宝,走到哪乐到哪。更要命的是,一口一个“老师”把老猫叫得春心荡漾。科室里就那么几个人,小姑娘对老猫的亲近大家都心知肚明。处在这么一种暧昧的工作氛围里,几个男人时不时地讲几个荤段子拿他俩开涮。老猫倒觉得无所谓,反正已经习惯了。但小姑娘不一样,每一次都接的住,时不时还能一句话呛回去。老猫中午不回家吃饭,小姑娘有些心疼,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老猫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在外面吃习惯了,在家里吃反倒觉得有些新鲜”,老猫开玩笑说。“也不能总在外面吃,要不我去你家给你做吃的吧?”小姑娘眨巴着眼看着老猫,老猫婉言拒绝了。从那天开始,小姑娘每天中午都跟着老猫浪迹在街头的各家餐馆。出双入对很扎眼,风言风语很快传到了海棠那里,海棠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她无意间看到了老猫留在桌上的手机。
周五,海棠提前下班,当她出现在老猫单位门口时,老猫着实惊了一下,但心里还是忍不住窃喜。海棠很漂亮,再加上精致的妆,十分耐看,站在单位门口,回头率很高。老猫接过海棠手里拎着的菜,两人邀请了女孩到家里吃饭。女孩跟在两人身后,神色有些暗淡。回到家海棠就去了厨房,老猫给女孩倒了杯水,转身进了厨房,习惯性地给海棠系上围裙,开始帮忙洗菜。女孩呆在客厅,有些坐不住,她看着老猫与海棠的婚纱照,心里很不是滋味。吃完饭,老猫开车将女孩送回家,“嫂子真漂亮,老师你真有福气。”女孩低着头说完,又抬起头看着老猫笑了一下,转身上了楼。老猫回到家里,海棠喝了些酒,趴在沙发上睡着,老猫找来毯子盖在海棠身上,又去厨房把碗洗了。实习结束,女孩没有留在单位,她选择回到学校继续念书。只是偶尔在过节时发来问候的短信,后来短信也不发了。
刚子又离婚了,上一次复婚,冬瓜和樱桃还在巴黎度蜜月,没来得及参加他们的复婚宴。还不到两年两人又要离婚了,民政局的大姐看到他们,又气又好笑,“你们怎么又来了,我们工作是很忙的,麻烦你们考虑清楚再来好吗?”“考虑什么呀考虑,早想好了,我净身出户,谁不离谁是孙子!”刚子把玩着手串,等着签字。“我们可只管办证,净身出户的事你留着和法院说吧。”其中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搭话,刚子没有搭理她。这年头为了挤个牙膏都能吵到要离婚,说到底就是不够爱,就是三观不一致,哪来这么些个奇葩的理由?能过就过,不能过散伙,大家趁早各自去找寻新的生活。是啊,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刚子现在算得上是“死无葬身之地”了。签完字,刚子没有感到些许轻松,是麻木还是习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有那么丝心痛,也有那么丝难受。离了婚,他从家里搬出去,吃喝拉撒睡全在麻将馆里,几天不见他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老猫和冬瓜拎着他去洗桑拿,捏脚的时候是个老大爷,老猫疼到差不多把牙床都咬碎了,刚子一脸茫然,老大爷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刚子愣是纹丝不动,眼皮不带跳一下。老猫调侃:“不愧是刚离婚,身体好到没话说,要不要找个年轻的姑娘给你来个泰式按摩?”刚子抖落了烟灰,头一歪:“陪我去喝几杯。”半个月,刚子流窜于街头巷尾的各色酒吧,在路边吐完了又去下一家。据说他找了个卫校的学生,每天带着一群小妞开着车像只绿头苍蝇一样四处晃荡。一个不小心连人带车开进了河里,索性人无大碍,几个年轻人在医院里简单处理了伤口就被拉去做笔录了,刚子脑震荡在医院睡了两天,醒来感觉四肢都已经退化了,不料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却是最不想见到的人——前妻。昏睡的两天一直是前妻在他身边,在这里他似乎没有亲人了。“今天不用去接宝儿吗?”刚子试图坐起来,前妻过来扶他,“不用,还没瘫,瘫也赖不上你。”他找了个枕头垫在身后,终于坐了起来。前妻:“医生说脑震荡,还撞到了腰,建议留院观察几天……”“嗯,行了,没事了,也没瘫,你走吧。”刚子在衣服里翻找着烟和打火机。“你烟早让水泡了,以前的手机在柜子里,有什么事打电话吧”前妻拿了衣服打算走,刚子又补了一句:“你人好,你是个好女人,但是我配不上你,我打算立一份遗嘱……”“啪!”刚子被打得有些懵,当他回过神来,前妻已经走了,“不知道老子脑震荡啊!这婚还真他妈离对了。”他看着削到一半的苹果,“我他妈最烦就是吃苹果。”他拿过来很解气地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