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的终结：一个文科生的悲观

一个生产电脑基础配件的公司召开宣讲会，主讲人一边播放精美的 PPT，一边阐述公司未来的规划：打造全产业链，进军大数据行业，推出密切融入人们生活、娱乐的产品和服务。台下的股东与员工频频点头，粉丝情绪高涨。突然有人破门，大喊：不要画饼了，你公司的发展到头了。搅局者引发了会场的骚动，但他很快被保安拖走。科普作家 John Horgan 就是这样的搅局者，1996年，他用一本《科学的终结（The End of Science）》质疑解释一切的终极理论的存在，并宣告科学的发展到头，引发喧嚣与骚动。

在书中，JH 首先把矛头对准物理学里的弦论，尽管弦论能统一广义相对论与量子力学，但无法验证，存在天生缺陷。JH 继而又向宇宙学开火。他认为霍金对穿越虫洞、时空旅行的讨论，无异于科幻作品。坚持宇宙膨胀理论的苏联科学家 Andrei Linde 认为，起初，宇宙比质子更小，引力排斥并非聚拢物质，进而导致宇宙扩张。膨胀还创造出其他的宇宙，超大宇宙中生发出小宇宙，小宇宙中生发出更小的宇宙，整体上形成一个分形结构。Linde 用海洋类比超级宇宙，两者具有动态属性，生活在某一重波浪中的人认为海洋扩张，但如果从更高视角俯察，海洋有限并且呈现出静态。JH 引用其他科学家对分型宇宙理论的看法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如同创世神话。在《宇宙学的终结》这一章结尾，JH 用他人给霍金的评价作为宇宙学说的墓志铭：囚室中的创造者，试图用思维探索时空的边界。

接着，JH 把火力转向生物学。达尔文认为竞争推动进化，Lynn Margulis 认为共生同样是进化的原因，她以原核生物（prokaryote）相互吸收进化为真核生物（eukaryote）为例，对共生关系进一步强调，延伸出盖亚理论（Gaia）。理论之名取自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盖亚，理论核心是陆海空的生物与环境保持共生关系。JH 对盖亚理论的看法与道金斯等生物学家一致：纯属伪科学。Stuart Kauffman 将生物学与复杂学说结合，提出反混沌，比 Margulis 走得更远。在 JH 看来，此人的观点也比 Margulis 的理论更无稽。

社会科学当然不能避开 JH 的炮火。Edward O. Wilson 起初是研究蚂蚁的生物学家，后来试图用生物学解释人类行为，有人认为他对人类行为的解读过于机械。JH 吐槽到，达尔文在《人类的由来》中就说明人类进化不同于蜜蜂，未掌握充足资源的人不会像工蜂一样杀戮，JH 继续说，如果昆虫界的现象发生在人身上，那会引发良知坍塌、宗教情怀沦丧，尼采在 19 世纪末就高呼上帝已死，这一观点不用社会生物学再来复述。

JH 也采访了乔姆斯基，这位世界范围内知名度最高的语言学家认为进化论不足以解释语言的形成和发展，语言的形成和发展只是智力增长的副产品。所有的动物都有一定的认知能力，在迷宫中面对两个分叉，老鼠能够按要求学会左转，但学会在标有质数的分叉左转，老鼠做不到。乔姆斯基认为人的提问能力有限，这决定了人解决问题的范畴有限，一些问题之于人就如同「质数迷宫」之于老鼠，人无能为力。但是乔姆斯基在接受 JH 采访时表达了对科学发展的乐观情绪，认为科学发展还有极大空间。JH 说他自相矛盾。

接着，JH 开始对神经科学犀利吐槽。Gerald Edelman 从免疫学研究转向神经科学领域，他的核心观点是正如环境压力选出了最合适的物种，向大脑输入的信息选出了适合处理信息的神经。他制作了四个机器人来验证他的理论，以达尔文加编号的形式命名，他将达尔文四号展示给 JH。他说他的机器人不是电脑程序，而是具有思维能力的生物。在 JH 看来，Edelman 纯属瞎扯，其他科学家也认为他的研究不知所云。JH 把他比喻成想要驾驭恢弘主题的小说家，可惜笔法青涩又晦涩。

对于新兴的复杂学说，JH 不吐不快。复杂学说中对于复杂的定义超过三十种，一位数学家认为一个系统的复杂程度取决于能表示系统的最短程序。JH 认为根据这个标准，猴子任意在打字机上敲出的文本内容的复杂程度高于《芬尼根守夜人》。JH 引用了一位复杂学家的话：科学语言过于线性，现在需要诗性的科学语言。也提及了支持复杂学说的主流科学家 Gell-Mann，他曾因粒子上的发现获得诺贝尔奖，也曾出于好玩，将佛教中的智慧之路「八支正道」用于粒子分类的命名，也曾根据来自《芬尼根守夜人》的灵感，命名夸克。JH 说 Gell-Mann 是第一批爬上复杂学花车（bandwagon）的主流科学家。JH 用富有诗性的词「花车」来形容复杂学，花枝招展、华而不实。

全书将近尾声，JH 提到了麦克斯韦妖（Maxwell’s demon）。根据热学第二定律，能量从高温物体传到低温物体，整体系统呈现无序的状态，实现墒增，但物理学家麦克斯韦想象出一种妖怪，它的存在打破了热学第二定律，热的部分更热、冷的部分更冷，整体系统呈现出墒减状态。有科学家认为人类是热学第二定律的囚徒，突破科学界限就如同要去找到麦克斯韦妖。

科学家试图找到解释一切的终极理论，此路实难，大道以多歧亡羊，很多学者如同羊羔迷失方向，《科学的终结》这本书与其说是对科学发展到头的盖棺定论，不如说是对那些在寻找终极理论过程中误入歧途的科学家的错误的略微全面的总结。至于科学有无边界，我想到了北欧神话中的特殊「角杯」。北欧神话中，雷神索尔曾探访巨人国，与巨人比拼酒量。索尔牛饮，杯不见底，在比拼中落败。事后，索尔从巨人处得知，他使用的角杯一端连通大海。无人能喝干大海，所以无人能喝空酒杯。一些睿智的科学家笃信科学无限，正如天生神力的雷神深谙大海的浩瀚。然而，以更高视角来俯察，大海附在一颗蔚蓝星球的表面，这颗星球浮于宇宙洪荒，犹如一滴水融入茫茫海洋。科学家的「角杯」究竟是有底、还是无底？如果是一只无底杯，又可不可能在更高视角、在更丰富的背景下，评估这只杯的体量？答案等着时间巨人揭晓。

《科学的终结》频繁再版，去年，John Horgan 还给新版写了新序。那家配件生产公司的生产原料年年更新换代、设计不断升级、产品易用性也在增强，然而，全产业链的打造未现端倪，市场份额的扩大不如预期，但公司每年的宣讲会的主打依然是对全产业链和市场占有率的畅想，PPT 更加精细，主讲人激情不改，台下的听众热情如故。JH 还是那个擅闯会场的搅局者，他可能会让现场听众片刻分心，但听众的注意马上又会集中的让人充满遐想的宣讲上。这间名为科学的公司未来走势如何，人们期待时间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