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剑——关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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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人物(POV角色):

南宫剑 《白龙剑》三主角之一;

阿沫(樗里氏) 温王的独女;

阿瑁(涂山氏)温王正妃,海国公主;

珠曼(徐曹氏),真名曹真,来自南地的舞姬;

其他人物:

燕笙 来自徐国的舞姬,温王侧妃;

小莲 阿沫的侍女;

徐涛(黑熊将军) 镇国军大将,徐国人;

皇甫澄 (酣睡将军)镇国军大将,中陆贵族;

山羊胡子大人 温王府长史;

大眼睛青蛙大人 温王府左庶子;

神秘人 ???

阿玳(涂山氏) 海国公主;

巫娜 海国王妃;

道济(樗里氏) 温王???

米老板 衢州城牙人;

智恺(智氏,泥巴公子)建筑大师,科学家,军事家;

智伯渊(智氏,寿春君)科学家,政治家;

相里疾(相里氏)科学家,军事家;

相里宣(相里氏)相里疾之子;

大眼睛舞姬 珠曼的舞蹈老师;

引子

衢州城,深夜,街上已行宵禁。

柯花巷中一盏珠箔飘灯缓缓向前,灯上碗口大字“温王府”。行者是个十六七岁的女伶,当夜在王府侍宴。主人家待到下半夜便遣了助兴的歌姬伶人,按例普通的官妓是没有官灯送行的待遇,只能偷偷摸摸的回去,一路上还要冒着犯夜的风险,可见这位确实很特别。

巡夜的遇见王府的官灯,忙不迭地退避三舍,一路上几乎没遇见什么人,那女孩走的极慢,似乎这不长的柯花巷永远走不到头。

暗夜中,只有小小的飘灯发出微弱的火光,四周的景物一团漆黑,这柯花巷对于女孩来说再熟悉不过,但是今夜却透着说不出的陌生。巷中只有她细碎的脚步声,偶尔传来一阵瓦片瓮击声,兴许是夜猫在追逐猎物。

突然她闻到一股甜腥气味,眼前的灯火没由得一暗,她觉得心口一阵针刺般的疼痛,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手一软,飘灯便跌落在地上燃烧起来,瞬间将“温王府”几个字吞没。

几个喘息,她已然痛到无法出声,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匍匐在地,徒劳地睁大了空洞的眼睛,想看清黑暗中隐藏的恶灵,但是四周只是一片死寂。

灵台仿佛回光乍现一般,“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她哆嗦着拔下发髻上的银簪,用力刺向自己的心脏!

流言

落月楼是衢州城中最大的酒肆,来往客商摩肩接踵,二楼雅室里茶博士忙着给客人上四味小碟,里手边独自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头上带笠,隐在角落,茶博士一看就知道是个“清客”,也不去搭理他。

楼梯口一阵喧哗,上来一个帽上镶玉的年轻公子,这公子是落月楼的常客,给打赏钱出手阔绰,是小二们眼中的红人,茶博士忙不迭地上前作揖,“郎君,老地方给您留着,您看还是这六味。”

众人听得他说只看自己桌上的四样,顿时觉得矮了半截,谈性全无,对着那公子纷纷侧目。人就是这样,所谓优越感就源自“多一些”这三字。那公子仿佛很受用,大喇喇坐在最显眼的位置,只和茶博士闲谈,“今天有什么新鲜事?”

“朝廷为剿灭西南的乱民,重新启用杨凌公为镇国大将军,节制西南兵马。”那茶博士也是个关心时事的,众人听了议论纷纷,看来这次朝廷是要动真格了,也不知这西南乱局何时收场,衢州城中多是富商豪贾,对他们而言战火又起,断了商路但也蕴含商机。

“那是旧闻了,月前的驿报。”那公子似乎对朝政不感兴趣,听了不以为然,“可有城中新闻?”

“郎君,城中可出了艳闻。官坊里的燕笙姑娘失踪了,此事据说牵涉城里那位。”茶博士朝东方拱了拱手,在座均知他说的是哪位了。

“那位早年可是出了名的坚贞不二,想不到晚节不保啊。”底下一片窃笑啧啧。要说起这等香闺艳闻,坊间酒肆流传速度尤其快,好事者都有心传播,以满足众人的腌臜心态。马上那茶博士绘声绘色地描述所谓此间内幕,还添油加醋地加上涉事者之间的对话,仿若亲闻。

“我看你这是臆造杜撰,败坏人心!”公子拿着折扇掩面而笑,“谁不知那位和今上的其他几位族弟一样痴迷玄灵黄老,哪有功夫去搞这些风流韵事。”

“俗话说火居的道士,不戒的和尚。大概做神仙也有神仙的寂寞吧。”茶博士怪笑道。

众听客深以为然,都知道大家嘴上不敢拿今上说事,但是心里明镜似的,要说痴迷黄老之术,那位也只能排第二,第一人便是当今皇帝。即便是皇帝笃信道家,也没看见宫里少了宫嫱嫔妃,黜了三宫六院。

“也不知这位燕笙姑娘如何倾国倾城,迷得倒我们那位石头大王。”

“久旱遇甘霖,枯木又逢春了呗。真是苍苍白发对红妆,一树梨花压海棠啊。”后面越说越猥琐,几乎不堪入耳了。

坐在最里手的那个男子,放了几枚铜钱在桌上,默默起身下楼。

一百个人眼中,有一百个温王。

衢州官道上,一骑飞驰而过,行旅纷纷避让。“五百里急报!”驿马喊了一路。

“看这样子,莫不是西南捅了什么篓子?”城中谣言四起。

“要说这杨凌公也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怎会在西南那个小阴沟里翻船,这又不是在北边。”

到了未时,值卫将南城门一关,议论的人更多了,平时申时三刻才下闩,所有人都没有心理准备,堵在城里的人开始发牢骚,被拦在城外的更是凄惨,多半要在荒郊野外找地方过上一晚了。

的确,西南的战事不顺,朝廷接连吃了几场败仗,那是因为西南一直被视为疥癣,从来都不是国中兵事的重心,如今朝廷开始重视,衢州作为赣南重镇,必然会好好经营,故衢州离开西南虽近,却始终没有被战火烧到的隐虑。这也是在西南战事启初,商贾纷拥而至的原因,毕竟几万大军需要吃饭穿衣,补给线上最邻近的大镇便是衢州,坐守在一座大金山的旁边,小小一点点风险就很容易被那些利欲熏心的家伙们自动忽略了。

然而,有一个更可怕的谣言迅速在这个戎守愈加严密的城中传播开来,城中突然出现了吃人心的怪物。而之前这怪物的身影只是出现在周围的荒郊野外,通常袭击的目标也只是过往的商旅,但是这一次城中有人亲眼见到这个怪物,据说是个身形鬼魅的白衣无常,被他摄住心魂的人先是心痛如绞,而后会被法术夺去心脏,最终全身的血液干涸成为一具苍白没有魂魄的行尸。

真相往往来得太迟就变的不合时宜。如果是三月前人们还会为着一个妙龄女郎命丧黄泉而感到惋惜,甚至还会和那桩云里雾里的风流韵事牵上千丝万缕,然后现在城中由于战事不利和各种诡异传言变得风声鹤唳之时,这真相就难免让人心惶惶。

坊间的流言像瘟疫一样传播开来,如黑云般压在衢州城头。城头上值卫的老六头打着哈欠,催促着下面的军门驱赶着还在慢慢吞吞搬运榖谷的人群,太早关闭城门,导致城门口附近还聚集着许多小贩和商队货车。

一辆满载蔬果的三轮牛车突然翻倒在主干道的中央,掉落的轮轱击中了左侧马队的货车,引发了更大的混乱,两队人群推搡着叫骂着,眼看就要升级成一场街头械斗。巡查的督卫从瓮城的塔楼中倾巢而出,他们凭着手中明晃晃的牙刀硬是将愤怒的人群分开,打头的是一个年轻的下级军尉,他沉着脸对着人群说道,“镇国大将军有令,从即日起西南各镇皆为临战区,过往商旅一律严察过所文书,凡有扰乱秩序者,立斩不饶。”

老六头一听就不乐意了,他在衢州城头做了大半辈子的值卫,还第一次被人越俎代庖,而且其中一个马队的东家还是他的老熟人,在自己的衣食父母面前掉了分位,那可真是件要命的事。

“嘿,敢问这位军爷,衢州城头还是我们刺史大人的职辖,什么时候变成你们边军的校场了?”那边军二字说的极响,引得众人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声。

年轻的下级军尉脸色愈发地阴沉,他推开挡在他面前的老六头径直走到城门边,在最显眼的位置,贴上了镇国大将军令,然后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呵斥道,“从现在起,衢州值卫我们边军接管了。”

接着,他说了今天令在场所有人最恐惧的一句话,“关闭所有城门,只进不出,直到抓住血魔为止。”

阿沫

血魔,随着镇国军的到来,那个坊间流传的会吃人心的妖物一夜间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阿沫坐在她的闺房窗楹前,在瞧窗下一株鲜红的睡海棠,她半耷拉着的手臂垂在楹台下,一阵风吹来,纷纷跌落的花瓣亲吻着她的手背,就像是最温柔的情人的嘴唇。

躲在墙角下的侍女还在说着悄悄话,“唉,你说为什么血魔就是喜欢年轻漂亮女子的心呢?”稍年长的那个神秘兮兮地接口道,“我在军营里的表哥说,血魔是个女人呢,厉害的很,能飞天遁地,估计是长的太丑,嫉妒心作祟呢。”

“你什么时候有个在军营的表哥了?净瞎败,城里的天君师说了,血魔是天地怨气所化,西南杀孽太重,需要人心相化。”

“不管是什么,我们都要小心些!”

“呸,你也不拿个夜壶照照,就你这样子血魔看了只怕要做噩梦罢。”

“那死的真都是燕笙这样的?”

“嘘,你们别乱嚼舌根子,燕笙……她,是个可怜人……”

侍女们悻悻起身,一溜烟都跑了干净,睡海棠下的泥地被踩出大大小小的数个脚印,那些鲜红的花瓣碾碎之后就像鞋底斑驳的血迹。

阿沫听得入迷,关在深闺中的十二岁少女,对于残酷诡异的故事有着异常的兴趣。黄昏宫灯照耀下的海棠花有一种妖异的光晕,投射在地上就像是嗜心妖魔的化身。一会儿化为一个白衣的女子,有着雪白消瘦的脸颊,长长的睫毛像是落在脸上的阴影,独独缺少一颗活人跳动着的心脏,因为彼时她将心交给了她的爱人却永远得不到他的归期。一会儿又化身成一阵血雾,那是喋血沙场勇士胸口喷涌出来的一股热血,勇士手刃了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却不得不倒在背后射来的冷箭之下,就像爹爹从前和她讲的传奇,力拔山兮的猛士永远等不到鸣金的号角。随着一点点消逝在高大阴森的宫墙外的日光变化,阿沫故事里的剜心恶魔也在幻化,但是无论怎样它都有着一段悲惨过往。

阿沫摸着那些凋零的花瓣绯腹着,大概心摸着就和花瓣一样柔软,却比花瓣更加温暖。

当最后一道残喘的日光跌落在墙后,一切的幻象都归于沉寂,屋子里厚厚的帷幕中有个女人在说话,“阿沫,该喝药了。”

阿沫从窗边一阵碎步走到帷幕边上,恭恭敬敬地垂首行礼,“是的,母亲大人。”她接过帷幕中端出来的碗碟,一饮而尽。

阿沫喝完药,就和往常一样爬上高高的床榻,层层叠叠的帷幕和幔纱如同群山中的迷雾,在迷雾深处坐着的母亲的侧影更像是刚从想象中匍匐而出的血魔。从很久以前开始,母亲除了每天督促她吃药之外几乎很少和她说话,上一次母亲朝她微笑是什么时候?阿沫已经不记得了,甚至她觉得那个每日黄昏固定出现在帷幕中的女人只是她自己脑中的一个幻象,出现和离开都像是一团迷。

“小莲,你说那个叫燕笙的漂亮舞妓真的是血魔杀死的吗?”阿沫把脸藏在褥锦的空隙中,白天侍女们晒过了所有的被褥,阿沫贪恋这股太阳的香味,迟迟不肯钻出被子,那暖洋洋的香味直熏得她昏昏欲睡。她迷迷糊糊地对着铜镜中照出的另一个女孩子说话,小莲和温王府里其他的下人不同,她是唯一一个可以直接进入阿沫房间的侍女,但是她是个哑巴。阿沫觉得她的房间一定是被人下过咒,那道雕五重花糊着蜀锦茜纱的大门一定有一种可以夺取一切声音的魔力。她的屋中安静乏味死气沉沉,只隔着一扇窗外面便是鲜活吵闹勃勃生机的世界。

“爹爹什么时候再回来呢?”她口吃不清地咕哝了一句,然后跌入梦境里去了。

到了夜里,阿沫被外面一阵喧闹的丝弦鼓吹声吵醒了,她在榻上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只能侧身起来仔细去分辨远处传来的旋律,“小莲!小莲!,你听,她们又在跳胡旋舞,都好几个月没跳了。”

小莲睡在阿沫的床沿边,可能是睡死了,任凭阿沫怎么呼唤也没有醒过来,阿沫只能小心翼翼地越过她,自己去拿高凳上的烛台。然而她没有摸到,触手之处只有一片冰凉,她感到惊奇,明明那里有光的?

那烛台被她碰得有些不稳,摇晃了几下,跌到地上。明晃晃的烛火像是跳跃的弹珠,一路蹦跶着朝门口而去,在光滑坚硬的地板上敲击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阿沫觉得新奇又惶恐,她光着脚一路追着跳跃的光跑了出去。

阿沫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府邸里奔跑,夜里除了临湖殿里灯火通明,其他地方都是黑黢黢的,所以她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跳跃的火光究竟去了哪里,它轻轻一跃飞到了后殿书房的屋梁上,躲在瓦片下面一明一暗,像是跑累了直喘着气。

阿沫颤巍巍地爬到窗楹上,踮起脚尖也够不到屋梁,她从窗的气缝里看见了一个人影。一开始她以为自己遇见了鬼,因为那个鬼在书房中走来走去,半分声响也没有。

她记得小时候爹爹抱她在书房里玩耍,书房的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莺叫声,“阿沫你又胖了,原来只有一双鸟叫,现在变成一群了。”为此她每次都会用力去拔爹爹的胡子,好几次都拔出血来了,但是爹爹不会生她的气,只会唉声叹气地摸着自己又红又亮的下巴。

她偷偷听侍女们说过,鬼的脚是不沾地的,所以书房的地板才不会发出鸟叫声罢。

阿沫凝神屏气地站在窗楹上一动也不敢动,会不会这个鬼就是血魔?他为什么要潜入爹爹的书房呢?

鬼在书房中转悠了一会儿,转到靠窗的一面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借着躲在瓦片下的那只光亮,阿沫看清了鬼的脸,他有着笔直的鼻梁,斜飞入鬓的神气眉毛,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双让人觉得温暖的明亮眼睛。阿沫想原来血魔长得这样好看,难怪那么多姑娘愿意把自己的心借给他了。

阿沫在窗下站得太久,腿脚开始发麻,她瞥见那个鬼从书架的一角摸索到一枚鲜红的蔻丹,然后她眼前一黑,地板和墙壁瞬间都换了地方,在她的鼻尖要撞到地面的那一刹那,她被人牢牢地抓住后领。

“那个,我的心有病,不好吃的。”阿沫并不觉得害怕,但是心却像跌落的烛台火光一样跳跃不停,她支支吾吾地对着“鬼”说。

“你不要吃我的心,我可以不告诉其他人你在这里。”她偷偷看了一眼鬼的脸色,小声地说,“还有,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府邸里所有的小秘密,对了……我可以帮你找到这枚蔻丹的主人。”

阿沫终于在鬼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希望,她兴奋地想,离开了她自己的房间,那个使人失语咒语应该失效了!

“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阿沫突然想起一件事,屋梁上忽暗忽明的光正向她招手。

“你怎么会有蜃珠?”鬼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蜃珠?听上去像是某种仪式上使用的法器……阿沫捧着光源眯着眼睛细看,突然脑海里闪过一些奇怪的影像,她觉得胸口涌上来一阵恶心。

“算了,我还是不要知道为妙。”鬼看着她的表情摇摇头,示意她不必想下去,“曾经我有个朋友差点为了一颗宝珠丧命,我可不想重蹈覆辙。”

临湖殿里的鬼魂

在长夜里和一只鬼同行,真是个奇怪的体验。阿沫和鬼趴在临湖殿的屋顶上,揭开一片瓦往下看,“那枚蔻丹一定是珠曼的,我绝不会认错。”

阿沫见过府邸所有涂蔻丹的女人,那种南地稀有的曼珠花浸染成色的蔻丹,不是人人都能拥用的尤物。她在临湖殿见过,就像是极暗的夜里劈开混沌的闪电,舞者用水波的手臂和强健树根的腿诠释了力量和美,决不是那种为了取悦他人而作的舞蹈,那舞富有生命的热量。她浑身披着黑羽,只留醒目的十指鲜红,随着飞旋的裙摆在周遭留下一道红色的霹雳。所有人都被她肆意张扬的舞蹈感动了,连坐在最上手的王都一时技痒,从琴技最好的燕笙手里接过她的七弦琴和曲高歌,阿沫和其他人都癫了一样鼓掌,几乎把手掌都拍破了。

“原先他们都喜欢跳胡旋舞,尤其是燕笙,她可以一晚上都不歇地打旋,直到王下到舞池给她击鼓伴舞,燕笙靠在他肩上就像一朵盛开的睡海棠。后来珠曼来了,献了第一支舞,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从此没见他们再跳胡旋舞。”

阿沫喜欢那个神秘的来自南地的舞者,从此以往临湖殿的宴会她都不会错过,她偷偷学着舞者的每个动作,甚至打扮衣饰都一一照搬。特别是珠曼那双纤纤玉手上的鲜红蔻丹,为此后院曾经繁茂的凤仙花都惨遭荼毒。

“但是今天,为什么他们又开始跳胡旋了?”阿沫好不容易从过去的记忆里回过神,“珠曼不跳胡旋舞的。”

很快阿沫就知道了答案。

今天坐在上首的是镇国军的大将徐涛,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他有张黑沉的方脸,阿沫私下里叫他“黑熊”,前阵子他是王上身边的红人。还有高个子的皇甫将军,他常常和黑熊一起出现,每一次开席没多久皇甫将军多喝了几杯就瘫倒在坐榻上,得了一个酣睡将军的外号。

酣睡将军鼾声如雷,和胡旋舞的鼓点节拍相映成趣。

“只有你们徐国人喜欢胡璇舞!”酣睡将军讨厌让人晕眩的东西,无论是舞蹈还是烈酒,每次宴会他都要向黑熊抱怨。但是抱怨管抱怨,他依然一杯接着一杯痛饮千日醉,然后色眯眯地盯着美丽舞娘的胸脯和大腿看。

阿沫把黑熊将军和酣睡将军都一一指给鬼看,“左手边的是长史山羊胡子大人,还有左庶子大眼睛青蛙大人。”所有尊贵的大人物此刻都和南地的飞禽走兽看齐。

“珠曼是哪一个?”鬼在舞姬丛中寻找他的目标。

“我没看见她,我们的位置太高,屏风后面的视线都被遮挡了。”阿沫努力从屋顶的缝隙往下看,大殿里虽然点着永明的鲛油宫灯,但是除了舞池和贵宾落座的高台,其他地方都隐在昏暗之中。

舞池中旋转出无数的水花,它们像是连续的波点从一侧传到另一侧,然后折返往复,开出繁复有序的图案。阿沫第一次从屋顶上往下看,觉出奇特的体验,那些有序的图案和地板上的花纹融为一体,就像梦境中的某个场景。鼓点声越来越密,似乎是跳到了高潮,舞会的成败在此一举,如果座首的贵宾不下场,明天全衢州城都会知道尊贵的温王殿下被驳了面子,今日在场的舞者搞不好会有杀身之祸。阿沫见过北狄舞者被抽开花的背脊,血溅在玉屏风上像盛开的一株睡海棠,阿沫从未见过如此冷酷的王上,一个月没让下人擦拭屏风,直到那株猩红的海棠花枯萎发黑,变成每个人心上一条狰狞的伤疤。

临湖殿是个诡异的地方,这里只有万人追捧的荣光和失败之人的血泪。

今天即使没有珠曼倾世的舞姿,舞姬们依然还是安全的,徐国人哪有不爱胡旋舞的呢?在珠曼来之前,阿沫几乎以为自己是半个徐国人,血液里流淌着得都是胡旋舞的节奏感。即使阿沫有点讨厌来自徐国的燕笙,讨厌那个将来会变成她半个母亲大人的女人,她只比自己大四岁,但是和她相比阿沫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孩子。阿沫又没办法不喜欢燕笙,因为王上喜欢她,是的,王上喜欢燕笙,但是没有关系,爹爹喜欢的永远是阿沫。

阿沫想道,最后一次跳胡旋舞,王上宣布了要娶徐国人燕笙做他的侧王妃,结果燕笙死了,今天他们又跳胡旋舞,为了宴请镇国军的两位将军,其中黑熊将军是徐国人,这舞曲听上去有着不祥的意味。

随着高潮的鼓点声,舞姬群中现身一位特别的舞者,一身绯色舞衣,头插一支翠色雀翎,薄纱覆面。旋身扬臂间,赤足上套着的金钏玲玲作响,鼓声愈急舞旋愈急,她不停地旋转,双足急点,发辫飞扬,一路从殿中旋至王座阶下。此时鼓声已密如雨打芭蕉,舞者连续两个转身飞跃,人轻灵如燕落在上首座前。

酣睡将军喝得满脸通红,跌跌撞撞地从上座蹒跚而下,在舞姬中追寻那朵最美的曼珠花。“咚!”鼓声顿止,完成最后一个动作的舞者立定当场,右足立在毯上,左腿前伸,双臂上屈,至头顶上方合拢,正如一朵盛开的曼珠花,明艳而妖娆。随着她的动作,脸上的薄纱也随之揭落,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原来是珠曼!珠曼竟然会跳胡旋舞!”阿沫和殿中所有人脑中同时跳出这个想法,为这宛如天人的无双舞姿赞叹不已。

但此时煞风景的酣睡将军一把抓住珠曼的手腕,用力把她拉进怀中,熏天的酒气几乎让最近座的大眼睛青蛙大人举袖掩面,然而皇甫澄怀中的美人连眉头都没皱,娇声道,“求大人怜惜则个,奴家的手腕都要碎了。”

皇甫澄哈哈大笑起来,放开了曼珠花的手腕,手指却不老实地摩挲着她倾国倾城的脸蛋,“不如我向王上把你求去,好好怜惜一番?”说着就要往她吹弹可破的脸颊上亲,座下的青蛙大人和山羊大人纷纷皱眉侧目,只能尴尬地盯着自己的酒杯看。

阿沫在屋梁上干着急,“那个醉鬼太可恶了,为什么你们男人都那么可恶!”

鬼默默地看着,“别慌,珠曼既然能在烟花丛中出入自如,这点点小麻烦自然难不倒她。”

只见珠曼轻轻一哂,笑得愈深愈媚,“奴家可没有那么好的福气呢,奴家不受温王殿下的庇护,只是无根的飘絮,那里值得大人垂青。”眼中笑意虽浓,言下之意却是据人于千里。她的手指攀上皇甫将军粗壮的胳膊,手指上鲜红的蔻丹如同滴血的尖刃,突然皇甫澄变了脸色,如触到毒蛇一般放了她。

“大人,南地的曼珠花可是带尖刺的毒草,大人千金之躯可要小心哟。”

“哼,一个小小的舞姬也敢拒绝镇国军的大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看你不像什么南地的舞者,分明是南蛮的奸细!”皇甫将军的脸涨得黑红,微颤颤地摸索着腰间的长剑,他喝得太醉,以至于忘记了进入大殿之前就已经解下了兵器。

黑熊将军实在看不下去,轻咳一声,起身下场,他一把拉住皇甫将军握拳的双手把他拽回上座。回座前,他欠身向珠曼行礼,表示对同僚行为的歉意。“他就是个兵痞子,姑娘不要见怪,你…… 的胡旋舞跳得比徐国人还好,难免让人惊为天人。”

“大人言重,奴家不过是个小小的舞姬,哪用得着将军折节行礼。”珠曼朝他娇然而笑,一时好似殿前的明月照在徐涛身上,黑熊觉得脸上微微发烫。

皇甫将军醉中痴吼着,“就你也敢管老子?老子就是喜欢睡蛮夷女人杀蛮夷男人。我倒是忘记了,你也不是我中陆人,难怪同情他们这些蛮夷,呵呵,要不是徐国纳土归流,我还想尝尝徐国女人的滋味呢。”

黑熊的脸瞬间沉了下去,窗外的月光似乎一下子被什么东西遮蔽了。

阿沫在屋梁上一个激灵,她用发颤的声音咕哝着,“我好冷,为什么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今夜临湖殿里又跳起了胡旋舞,徐国已然覆灭,这世上只剩下徐国独步天下的胡旋舞。那些国破家亡的孤魂野鬼借着胡旋舞的鼓点从阴间盘旋而出,绕梁三尺,在夜晚的临湖殿中游荡,时时提醒着中陆人他们永远都不会消亡,他们一直都在。

“临湖殿里一直都有鬼魂!他们需要杀人需要血祭,他们需要复仇。”阿沫咕哝着,眼前发黑,直直往屋下坠去。

皇甫将军的醉吼突然被一记可怖的咕噜声打断,他瞬间瘫倒在地,口中涌出腥臭的呕吐物,珠曼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声音还是娇媚如滴,“看来皇甫将军醉得不轻呢。”

夜色正浓,一切都向着无边的未知黑暗发展着,屋顶上和屋檐下都忙做一团。一根银色的思璇线从鬼的手掌中激射而出,直中下层的屋梁,阿沫整个身体悬在空中,如同堕入网中的小鸟摇摇欲坠。下面大殿中的侍女忙着把烂醉如泥吐得浑身发臭的酣睡将军搀去侧室,珠曼向黑熊将军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然后在众人古怪的眼神注视下默默退场。

阿沫悬在空中,脑中嗡嗡乱响,她看见鬼颠倒的脸上露出关切的表情,和窗牖中映照出乱晃的人影。一个人影和另一个人影缠斗在一起,像是跳着古怪的舞蹈,他们都跌在之前殿中繁复有序的变幻图案中。“快停下!”她忍不住想要尖叫,最后她看到那图案拔地而起,变成一个吃人的怪物,它的头高高飘在空中,身体拉得老长,它巨大苍白的眼睛贴着自己的脸,每眨一次眼睛就看见一个人头落地。

“快停下!”她气若游丝地说道,“它又要出来吃人了!”

“小姑娘,没事了,你刚才不小心摔了下去,现在安全了。”一个温暖的声音把她从幻觉中拯救回来。

“叫我阿沫。”她睁开眼睛,月光从云间劈开一道缝隙,照亮了他的脸,阿沫的心脏在这一瞬间错跳了一拍。

“我是南宫剑。”他果然不是个鬼呢,鬼是没有名字的。

“啊,我看见临湖殿里的鬼魂出来杀人了,它杀了皇甫将军!”阿沫突然想起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印象。

“的确有个行凶的鬼魂,但死的却是徐涛。”南宫剑阴沉着脸说道,“而且麻烦的是,现在府中追查杀手,我们暂时出不去了。”

南宫

临湖殿是座建在水面上的斗角宫阙,背靠着小金山,那是开拓曲池湖时掘出的土方堆砌而起的缓坡小山。

“在我很小的时候,小金山还不叫小金山,它叫瓮山,传说有方士在那里挖出神仙炼制金丸的丹炉,像个巨大的土瓮。爹爹带我去见过那个丹炉,那个大锅子上刻着上古繁复的铭文,白胡子的刘师傅说那是古中陆人祭祀上神使用的,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和东夷人还有南方的蛮人信奉同样的神明,这还真是神奇呢!前朝的王造了金丹观供奉这口丹炉,太祖曾将东夷的祝融王抓住封在炉中炼了七七四十九天,将他炼化成一条赤龙钉死在赤霄山中。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龙吗?”

女孩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半真半假的故事,如果不阻止她,估计她可以永远这样说下去。

“可惜,后来瓮山塌了,随之深深陷入地下的丹炉燃起的熊熊大火烧了整整一个月,几乎烧毁半座衢州城。为了灭火他们引了曲池水在瓮山前挖了大湖,用掘出的泥土填补塌陷的山脊。天才的建筑师智恺挖完曲池湖就过世了,留下他的白痴儿子和那堆湖泥!智庆真不愧是个白痴,把瓮山前后左右堆得完全对称,和他所有的作品一样金光闪闪,一样庸俗乏味!”

这就是临湖殿和他在西京城看到的所有建筑群别无二致的原因了,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竟然还可以欣赏到皇族智氏出身的建筑大师最后的遗作。

“这和西京的护城河很像。”南宫接口道,“但是护城河不是用来防火的。”

“什么是护城河?”女孩疑惑地问他。

衢州城没有护城河,温王的府邸也没有,但是临湖殿确有,南宫心想,这绝不是巧合。

“如果蛮人的大军攻打过来,没有护城河是守不住衢州城的。”

“蛮子才不会打过来呢,刘师傅说他们住在极南边的麂皮帐篷和山洞里,他们对城镇和房屋没有兴趣。蛮子们笨头笨脑的,爹说他们连起码的布兵列阵都做不到,怎么可能会打下衢州城。”

“但是城里有粮食。”南宫心里一阵黯然,南边的洪水驱使成千上万的蛮人来北边寻找食物,为了生存他们一点也不介意毁坏衢州城的城墙,打劫城镇。“之前我以为东夷人也不会打仗的。”

“就在刚才我还以为你是传说里的血魔呢。”女孩咯咯笑起来,颊边旋起的靥涡和他家中的小妹一模一样。“你听说过吧?镇国军管吃人心的怪物叫血魔呢,我们之前只是称呼他为怪物。”

“等到明早晨起的侍卫换班的时候,我可以混迹其中悄悄出去,今夜我们就呆在临湖殿中。”

“一晚上和死尸呆着嘛?”女孩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谁都觉得刺客得手后的第一要务是逃跑。”

“不行啊,我总觉得那具尸体瞪着眼睛看我,要不然就是殿中的鬼魂就在我们周围游荡。”

“我忘记了,你是个胆小多话的小姑娘。”

“要不是胆小鬼姑娘救了你,说不定现在你就和那具尸体一样躺在那里。”

无论什么样的话题最终都演变成抬杠,南宫直叹气,和小妹简直一个膜子里刻出来的脾气,哎,我的小妹。

大殿里的沙漏又倾斜了半格,还有漫长的下半夜要度过,门口无数波搜索刺客的侍卫来来去去,时间在临湖殿暗室中仿佛是扭曲的,变得缓慢而枯燥,小姑娘不说话时就开始打起哈欠。

“和我说说西京城吧,我出生在南方从未去过那里。”阿沫生了一个懒腰,她把头枕着自己的膝盖,散发细碎地落在白皙的颈间,几近透明的皮肤下面隐着发蓝的血管。

不知道为什么南宫几乎能听到她细弱的血管中孱孱的血流声,那一定是错觉,南宫疑惑地想,他脑中浮现出小时候的记忆,他十岁,怀中抱着刚出生的妹妹,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蒲包里。他听见主事和虚弱的母亲的对话,那个早产了一个多月的小妹大概活不过当夜,于是他抱着小猫一样的妹妹,躲在房梁下躲过全家的搜索,就和今夜一样。彼时,他忧虑地听着小妹的心跳声,万分惊恐地等待那声音停止的时刻,心里却不住地祈祷奇迹出现,就和今夜一样。

阿沫没有察觉到南宫的沉默,她已经睡着了,嘴里咕哝着梦话,“爹爹从来不和我说西京城……”

这女孩还真是天真又大胆,对着一个才认识几个时辰的男人,也能安然入睡,南宫有点哭笑不得。他从隐藏的地方悄然现身,阴影中还藏着另外一个人,南宫朝他苦笑道,“如此这般护着她,难怪她这样不谙世事。”阴影中的人叹息道,“郡主是个苦命的好孩子……即使是宫里的那位也不忍心……”

“那事你查得如何了?这衢州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秘密?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秘密,就看贵人们想要什么样的答案。”阴影中的人说道,“上峰是担心南蛮的动向?还是更担心镇国军和温王走得太近?刺史大人都被晾在一边,就同二十年前一样,可惜这次再没有能完璧归赵的蔺相如。”

“镇国军的大将命陨临湖殿,和影冢没有关系嘛?”南宫冷笑道,“我看他们杀人的手法和影冢如出一辙,说不定血魔就是影冢的幌子。”

“这事倒是未必,蹊跷得很。”

“也许还有另外一股势力也对温王府和衢州城感兴趣,”南宫摊开手掌,向阴影中人展示那枚蔻丹,“摩诃曼殊沙华可不是中原能见到的。”

“来自摩耶河畔的幽灵之花?”隐在暗处的人沉默了片刻,“恶鬼要从地狱之城里爬出来讨债了。”

他们一起看向外边,被火把烧红的暗夜,仿佛一只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金墉城中的鱼

今夜城中燃起大火,瑁公主独自立在城高处,她的背脊挺直,风吹着披风咧咧作响,她看着冲天的火焰将天际照得透亮,就像她十四岁的生日宴会上的篝火。

她曾经狂热地喜欢宴会,喜欢华丽的礼服,繁复沉重的首饰,压在身上几乎喘不过气,她依然可以穿戴好一切跳舞跳到下半夜,她迷恋所有热闹华美的东西,哪怕害得她窒息晕倒。她是这场盛宴的唯一主角,她的父亲要在宴会的最后宣布她的婚事。

海盗王家里有许多女儿,每一位公主的丈夫都是国主或是王子,阿瑁是海盗王最最宠爱的小女儿,小女儿的嫁妆堆得山一样高,要拿海国最好最大的舰船去装,哪个国家能娶到她那真是发了一笔富可敌国的横财。

女孩们把阿瑁围在中间,朝她又叫又笑,“阿瑁你可真幸运,据说中陆的皇子个个长得英俊文雅,不像阿玳的东夷丈夫是个秃头。”

阿瑁也会憧憬自己出嫁的那天,挂满鲛绫红绡的船幔下是闪闪发光的镶金船头,做成龙图腾的船头,龙的眼睛是上好碧绿的萤石,船头劈风斩浪间就如同蛟龙出海。她的夫君站在岸边的高台之上等候,远远地迎亲的小艇们整齐划一地飞舞着船桨,船上堆满寓意美好丰饶的谷物瓜果,欢呼的人群向她抛掷椒花、石榴籽和红果。她独自躺在白色的小舟中,淹没于一片红色花海中,期待中陆的少年缓缓将她的小船一寸一寸拉近,再拉近。

阿瑁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她拥抱了每一个围着她祝福的女孩,恨不得把这份幸福感和每一个人分享。

“可怜的傻姑娘还真以为自己得了天下第一的幸运?”海盗王的姬妾,一头卷发的巫娜抱着失声痛哭的玳公主冷冷地说道,“我的儿,中陆的男孩子们是长得漂亮不假,但是他们的心可不像他们的脸蛋那么漂亮。”

“可我不想要个又老又丑的丈夫,阿瑁能嫁去中陆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的儿,东夷的老头虽然又丑又瞎,但是他只有你一个妻子,放眼整个域宇,只有东夷的男人才会向女人低头。”

玳公主哭得太伤心,以至于没听到后半句,“阿瑁以后流得眼泪只怕比你今夜流得要多得多。”

如果阿瑁听过巫娜的话,大概就不会这样盲目地高兴,至少在她遇见道济之前,一切都还是想象中最初美好的模样。

火舌在空中乱舞,噼啪闪耀的火星跃入夜幕中,在瑁公主的眼中变换出奇异的光彩,她的背脊挺直,披风在夜风中云卷云舒,飞起的臂挽偶尔掠过脸庞像是情人的触摸。

阿瑁预想中的婚礼并没有如期而至,她坐着满载嫁妆的舰船甚至因为洛水航道过窄根本就没法直达西京,没有欢迎的人群没有迎亲的高台,只是被冷冰冰送入西京西北角最著名的城中之城——金墉,彼时那座传说中的城还未遭焚毁,城中百丈高的瑶光寺塔是当时西京最高的建筑,比西京城的钟楼要高出不少,城外弘福寺摩云的浮屠还尚未建成。

她每日只是站在塔顶的屋瓦上俯瞰繁华楼宇,如在云中漫步。

风吹乱她的头发,让她睁不开眼。忽然她的头皮一紧,飞舞的长发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牵动的剧痛惹得她惊声尖叫,身后一个古怪的小孩正拽着她的头发。

“你竟敢扯我的头发!”她反手向他掴去,在击中的一瞬间愣住了,那个小孩穿着玄色的七层缁衣,他应该是中陆皇族子弟。

“你真是个恶毒的女人!我抓着你是怕你飞下去,就和皇姐一样!”小孩捂着脸愤愤不平道。

她歉疚地蹲下身拿手去揉他受伤的脸颊,被他用力打开,“男女授受不亲!恶毒的女人。”

她仔细去看这个身量娇小的孩子,除了受伤的脸颊,他还有双眼神受伤的眼睛。

“我是海国的阿瑁,你叫什么?”

“道济。”他嘴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恶毒的女人,你身上有一股臭鱼的味道!”

真是糟糕的开始,阿瑁无数次地想象第一次遇见未来丈夫的情景,然而这世上的意外总让人措手不及。在海国的童谣里,曾经有位高贵美丽的公主被巫术变成一条鱼,对着心爱之人说的情话也只能化作一串串升腾的泡沫。

我就是那条鱼,阿瑁心想,一条被关在金墉城里的鱼。

“金墉城最初乃是三国魏氏所筑的坚城,西方称之为金,墉谓之城,故亦为西方之城,取意固若金汤。但是要塞迟迟没有落成,曹魏的皇帝喜欢把他们的政敌还有威胁到皇位的亲戚们都填进夯墙之中,传说臂力惊人的皇帝睿曾将他的八丈长槊刺入金墉城的外墙,槊杆没入墙身足足有一丈深,待四名力士将长槊拔出,竟然还从墙洞里流出腥臭发黑的污血。这城没日没夜地在流血哭泣,你站在塔顶竟然没有听见它的哭嚎?”

叫道济的小孩有着惊人的阅历,阿瑁以为他总是在讲想象中的恐怖故事。

“嘉平六年,司马师废其主芳,迁于金墉。延熙二年,魏王禅位于晋,出舍金墉城。晋杨后及愍怀太子至贾后之废,皆徙金墉。永康二年,赵王伦簒位迁惠帝,自华林西门出,居金墉城。”每说一个名字,小孩就用力扯掉蟹菊的一片花瓣,直到可怜的花朵变成一支光秃秃的杆子。

“这城里竟然住着那么多人,为什么看起来还是冷冷清清的,他们都去了哪里?”她住进金墉城已经过去大半年,从未见过小孩口中的住客,甚至到目前为止唯一的访客也只有这个古怪的孩子。

“他们都被这座城吃了,连骨带肉,一口吞下。”小孩阴郁地说道,“它还吃了我的皇姐,她和你一样喜欢站在塔顶上,据说她看见了奇怪的东西,第二天就从这里飞了下去。”

“司马伦攻陷西京城的翌日,将妖后贾氏反缚双手投进了金墉城,贾氏在位时以淫邪善妒而祸乱宫闱,受此荼毒的城中女囚群情激奋,一拥而上欲生啖其肉,但是被一个名叫绿珠的女子制止了,据说对于如何惩治妖后她给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司马伦有四万兵马,都是离乡背井数月未见女子的黔州兵,你说他们对高高在上做梦也未敢染指的皇后娘娘能做点什么?”

阿瑁听着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满脑子都是贾后临死前那可怖的尖叫声,畏惧的神态被古怪的小孩看在眼里,“你们中陆人实在是太可怕了!我要回家,我要回海国去,离你们这些疯子远远的。”

“哈,这事还没结束。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女人绿珠,原是荆州刺史献给皇帝的禁脔,遇上善妒的贾后自然只能变成金墉城的住客。但是谁能想到昔日的鱼肉也能变成今日的刀俎,贾氏死后她摇身一变成为朝中巨富的宠妾,可谓风光一时,据说她擅跳徐国的胡旋舞,为此金谷园中建起一座黄金莲台,只为配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姿,步步生莲。虽然她恨贾氏入骨,但是贾后的手段她却学得十足,金谷园中美女如云,绿珠却可以独步天下,那些才情品貌超过她的女人大都不知去向,也许金墉城里永远都不少住客。”

阿瑁知道,在道济的故事里,始终都缺少一个美好正常的结局。她只得可怜巴巴地接口道,“那最后她一定是死了,而且死得很凄惨。”

“人终有一死,谁说不是呢。”小孩满意地点了点头。

道济从来都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大多数时候甚至有些可怕,阿瑁每次看到他几乎有种想哭的冲动。金墉城中的岁月仿佛是静止的,如果没有道济的到来,阿瑁觉得自己已然入土,盖上棺盖掩上碑土,周围连个怮哭的人都没有,她只是高大灵牌上的一行烫金隶书。如果她真的变成几个字就好了,可能道济喜欢那几个字比喜欢她更多些吧。但是他来了只会让她对这座高大宏伟的城中城愈发恐惧,那装饰华丽的瑶光寺塔更像是一座巨大精致的鸟笼,把一条需要池水的小鱼投进鸟笼只能让她干涸窒息,她没有翅膀和可爱的鸣叫声,她只是一条可怜的正在慢慢窒息而死的鱼,关在金墉城中的鱼。

“哪天你在城中遇见金墉城的鬼魂,记得千万不要露出害怕的表情。”道济告诫她,“那些鬼魂最爱吃胆小鬼的心,她们迷恋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就像她们活着时迷恋金钱和权势一样。最好装作她们的同类,也许你就能知道这金墉城的秘密了。”

空气中满是炙热的灼烧气味,整座城正在熔化冒烟,暗夜里就像是一个张开血本大口的饕餮巨兽,吞噬周围的一切事物。瑁公主看着脚下逐渐坍塌的城墙,她的背脊挺直,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烧起来吧,她想着,让那些鬼魂永远离她远远的,再也不会纠缠她了。

珠曼

到月亮升起之前,他们已经在城墙上挂了二十四具尸体,城墙之下还有十三个人等着变成尸体再挂上去。蚊蝇和爬虫已经飞快地占领了这些躯壳,他们早上还活生生地在笼中喘着气,到了晚上却变成这座可怖卫城上腐烂的装饰品。

“他们为什么被挂在城墙上?”真儿问米老板,那个小眼睛的矮胖子不停地在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他看一眼城墙上的装饰品,就像看见掉进水里的金币,“那些徐国的猪仔,身娇体贵地很,受不了南地的瘴气,想逃走呗。郡公是什么人?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当年灭徐国,他们相里氏的大军把半个悬空城都挂在城头上了,相较之下今天真是小场面。”米老板一边说一边脱下罩衣,只剩下被臭汗浸透的短打内衫,“这鬼天气!晚上还热得蒸笼一样,真不知道相里大人如何能穿戴得如此齐整。咄!他们贵族就是这么奇怪。”

真儿和米老板沿着城郭向西,月亮挂在他们的头顶,摇晃的尸体也挂在他们头顶。城里没有一丝风,到处散发着腐臭,汗臭,马粪味和炙热的焦炭味,摩耶河畔的地狱之城就是这个样子,真儿心想。

她从前见识过地狱之城的模样,抖如捣蒜般的徐氏余族,他们向中陆人卑躬屈膝,低下了高贵的头颅。那些不愿低下的头颅都纷纷滚落在地下,只剩模糊的一团团血肉,真儿几乎都分不清哪一个是姐姐的,哪一个是曹老头的,他们都长一个样子,死去的失败者的模样。

给尸体撒上生石灰的敛者从尸堆里扒拉出还有一丝气息的真儿,“我今儿运气真好!”一脸麻皮的敛者高兴地嘟囔着,“活的孩子说不得还能卖上几个钱呢,要是手脚都全的还能再值多些。”

他把奄奄一息的真儿平放在运尸车上,在附近的泥地里翻找,几天前这里的泥土被鲜血浸润,都变成暗红色的湿泥,那些沟沟壑壑中会生长出一种可以救命的花草。他终于在一片深色的泥滩里找到一棵新发的植株,有鲜红纤细的絮状花瓣和黄金的花蕾,被摘下后会迅速地枯萎,在那之前送进将要断气的人口中,传说有起死回生的奇效。

珠曼花,在蛮狄萨满教的偈语中也叫摩耶彼岸花,那是传说中生长在摩耶河畔的恶魔之花,萨满教中地狱之城链接人间的摩耶河,那里只有绝望和苦难相伴。然后人们只被恐怖的地狱之景所慑,忘记了神在摩耶河岸边种下珠曼花的真意,以为她是不祥的征兆,是受过诅咒的花朵。

真儿在摩耶河畔第一次遇见珠曼花,就被她艳丽的色彩吸引,她问那娇弱的花朵:“你是来接引我去往地狱之城的吗?”  花瓣很快凋零在摩耶河畔昼夜不停的邪风中,只剩下一堆血红的印记。

真儿摊开手掌,即使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渍,那红色的印记依然没有消失,珠曼花的印记。

米老板还是一个劲地催促真儿赶路,城西瓮山有寿春君所筑的高台,今夜寿春君宴请一位大人物,要是在开宴之前礼物还没有送到,不但之前米老板在真儿身上的花费都打了水漂不说,恐怕脑袋都要换个地方。米老板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汗渍浸透的肥肉当中了,身上的短打变成了赤膊,他用力揪着真儿孱弱的手臂,女孩不满地发出一声咕哝,脸上立即多了五条粗大的红指印。

“对,就是这个眼神,最好给我挤些眼泪出来,寿春君最喜欢梨花带雨的小花苞。”

我才不会哭,真儿心想,紧握的指尖刺破了手心,留下鲜红的印记,珠曼花的印记。

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丝毫不减城中酷热,炼狱一般的景色,唯独瓮山高台一派奢靡,灯火通明的高台顶上放置冰窖中取出的坚冰,并以流水化之,流水最终汇入高台之下的巨大水池,雾气腾腾,清凉犹如月宫,几里外就可以看见月光下萦绕的仙气。

米老板还在感叹高台的华美,真儿指着路边暗处的泥潭道,“那里躺着一个死人。哦,不对,死人还在动,可能没有死透。”

泥巴人头发上挂着腥臭的污泥,混合的污渍和汗液在他的脸上纵横交错,两只宽大的袖袍各湿了一半,另一半还能看出衣料上玄色鸾鸟的暗纹。

“咄!噤声!怎么能对公子如此无礼!”精明的米老板一眼就看出,泥潭里的一定是位贵人,这么热的天气,即使狼狈地从泥坑里爬出来,他首先还是整理自己的衣冠。

“公子可是去瓮山的高台,怎么落得如此田地?”

“正是去往清凉台,我的马半路受了惊吓,将我掀翻在泥潭之中,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不会是半路遇到了剪径的强盗吧?公子的护卫呢?”米老板有点疑惑地问道。

“王道昭彰,怎么会有强盗出没。”泥巴公子尴尬地用力甩干他的袖子。

“你一定遇到一个好脾气的盗匪,他抢走了你的马匹并没有要你的性命。”真儿拉住他试图遮掩的一只袖子,泥巴公子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护住湿漉漉袖子里的手臂。“你的胳膊脱臼了。”

泥巴公子最终没能保住他的仪态,当米老板按住他的手臂,真儿用力把它掰回原位的时候,他还是面容扭曲地叫出声,顶冠甩倒在脑后,散发披面,颜面扫尽。

月光将三个匆匆赶路的人影拉得老长,投射在城郭惨白的女墙之上,摇晃的尸体在墙上不停地追逐他们的影子。

“他们为什么被挂在墙上?”泥巴公子的声音有点发颤。

“这是相里大人的恩典。”米老板气喘吁吁地说,“公子觉得善杀的相里大人能怎么处置寿春君私邸的逃奴?”

“伯渊原是王弟出身,初封寿春,被除宗籍贬为下臣之后,仍然被人称作寿春君避其名讳,以示尊敬。智氏王族都是善谋之辈,宫闱阋墙从来如此,但是伯渊独独是个例外,自请为臣,从不参与庙堂之争,终日纸醉金迷贪杯好色,逍遥度日。他不是这样嗜血善杀之辈。”

“寿春君就是一个会吃人的胖子!”真儿忍不住争辩道,“他和住在摩耶河畔地狱之城里的怪物一样。”

“哼,你们这些贱民能有什么见识?”沾满泥巴的贵公子说道,“瓮山有远古水道遗迹的尽头——一座巨大建在半山腰上的蓄水池,伯渊发掘了它的用途,在瓮山侧筑起高台,一里之外的曲池畔一座巨大的水车拔地而起,源源不断地抽取清凉的湖水,通过高高架起的水道,穿城而过,直达瓮山。这样浩大宏伟的工程,连西京城都少见,你们根本不懂它的价值!伯渊是百年难见的天才,贱民果然就是贱民。”他的眼里放出奇异的光。

“公子说的极是,不要和这贱丫头一般见识。”米老板一脸讨好地说。

米老板又一次因为她的反驳,威胁性地对她举起了拳头,真儿低下头,不远处曲池水平静地流过,寿春君驱使数百名徐国奴隶推动他的巨型水车,即使躲过了相里氏的屠刀,他们最终都被酷热和无休止转动的绞盘吞噬。这座城是红色的,池水也是红色的,和珠曼花一样,满是血腥气,她想着,他们都看不见也闻不到。

“轩辕氏统御四方之前,中陆有滑国,以盛产经济作物和木材闻名于世。滑南多椿樗,是椿蚕的主食,所以滑南的丝绸制品非常出名,樗里和柴桑一样为中陆最早最富庶的地方,古有“力则采(柴)桑,智则樗里”的说法,相传智氏源于樗里,四方也避讳称智氏皇族为樗里氏。洛水将滑国自西向东一分为二,北部干燥贫瘠多橡木,相(橡)里氏就发源于此。同样是中陆最古老的氏族,相里氏和樗里氏的境遇可谓天壤之别。” 泥巴公子沉浸在古书堆的故事中滔滔不绝,“相里氏追随先贤子墨子游历诸国时,也曾是轩辕氏的左膀右臂,可惜子墨子的理想太过高贵,终为那个混乱崩坏的末世所弃,相里氏也就此没落。而樗里氏则从三晋田齐的那套,七朝三相,走上飞黄腾达的捷径。”

泥巴公子的论调实在曲高和寡,真儿和米老板当真成不了他的知音,他尴尬地清清嗓子道,“至于如今的相里氏,哼哼,哪有半点上古墨家遗民的风范?上古墨者善守,而相里之墨却善攻。衣冠南渡之后,削平江东世家,平定南蛮开荒拓土少不了相里氏的攻伐之功,子墨子兼爱非攻的理想早就弃之脑后,却以墨家奇技军事而大行杀伐之道,可叹永嘉之乱,却不见多少义士仁人。”

“可说不得相里大人,私下诋毁他的人都挂在城墙上,挡他迁升飞跃大道的人也都挂在城墙上。”米老板吓得脸色煞白,一旁的真儿却听出了滋味,“公子再说说相里氏的事吧。”

“我与相里疾也算旧识了,当年在金墉城下掘出三卷……咳咳,说了你们也不懂,总之他也是个奇人,只是人品太差,吾辈自与之裂席而坐。”泥巴公子讲到此处开始莫名地气愤起来,“如果只是为了北方士族南迁也就罢了,他依仗自己的才能怂恿寿春君背离王道,那就真是大大不妥了,我得去按他一按。”

相里疾是谁,相里氏他们又是谁,真儿毫不在意,真儿只知道相里家的小公子宣。

相里宣身上有一股清晨刚采摘下的离香草的味道,和姐姐身上温暖的太阳的味道不同。当然也不是米老板满身的铜臭味,或是徐国贱民的血腥味,他们挤在铁笼子里,散发着绝望的味道。也不像寿春君,即使裹在绫罗华服和贵重熏香之中,真儿还是能闻到一股糜烂的味道,死人才有的味道。

相里氏的府邸里有众多徐国的奴隶,其中不乏善舞的能人,米老板要她去学徐国最有名的舞技,不然就拿鞭子狠狠抽她的背脊。他们去过大宅几次,相里氏的门楣很高,正门的门槛足有一尺高,他们当然不能从正门进去,真儿在门口呆呆地看了很久,“这房子能挡住南方的洪水吧?”

“只是用来挡住贱民的。”第一次她听见珠曼花盛开的声音,离香草味的小公子的声音,“臭丫头你再多看一眼,我保证把你的眼珠挖出来。”

“瞧,它多好看,”真儿欢喜地跨坐在高大的门槛上,仔细擦拭上面的泥尘,门槛上有美丽的暗纹,她用手抚摸那些凹凹凸凸的花纹,有一只梅花鹿,一只巨猿,还有会飞的鱼群,它们都向着中央最大的一只神兽行礼,“瞧,还有龙!”

“那是父亲大人从徐国甘露殿上拆下来的殿峨。”离香草味的公子冷冷地说道,“即使王城也没有这样的门槛!”

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的舞姬姐姐偷偷告诉真儿,“他呀,是相里氏的小公子宣,方圆百里有名的美男子呢。”

香喷喷的小公子宣,闪亮亮的小公子宣,骄傲的小公子宣,还有真儿心中住在云端的小公子宣。但是他从来都不正眼看我一眼,我就是甘露殿上绘着美丽暗纹的楠木,如今跌在尘泥里,还没人欣赏就开始腐烂。有什么从眼睛里涌出来,她在地狱之城呆的太久,已经麻木了,就像第一次看见珠曼花盛开的奇景,很久之前真儿就忘了那种感觉,甜蜜又痛苦的滋味,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相里大人可是我们这些庵杂之人的衣食父母啊,大人们神仙打架,我们这些小喽罗只想在大人们脚下讨生活。” 米老板急得直搓手,“公子赎罪,小的们一会儿从高台后门进去,小的们未曾见过公子大人,也没听过公子大人的高论。”

说话间,瓮山的高台就近在眼前,黑夜中如同一座火炬,在他面前众人的命运就像萤火一般无足轻重。

南宫

金墉城中的鱼

夏日过去夜寒渐长,黄昏变得尤其宝贵,阿瑁喜欢昼夜交替之际在城中漫游,她追着转瞬逝去的日光之影,那些变幻的阴影每一个都镶着金边,它们一边消逝一边也在城中穿梭,好像在这座巨大迷宫中指引她去往秘密的最深处。

她找到一口早已干涸的水井,井口的阑干都已破败不堪,湮没于四周的荒草丛中,要不是她最喜爱的珍珠耳铛落在旁边的草丛中,引她细细寻找,阿瑁觉得她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这个地方。好奇心的驱使,让她向漆黑的井底望去,消逝中的余光都积聚到井中,一下迸发出一道强光。阿瑁瞬间失明了,她跌坐在井旁的荒草堆中,吓得直哭,像个溺水濒死的人拼命想抓住什么,她的双手无助地在四周摸索着。

然后她摸到一片裙角。“是道济吗?”她哆嗦着嘴唇问道。

那人并不回答她,阿瑁想起道济和她讲过的恐怖故事,这金墉城里住着许多可怕又贪心的鬼魂,她一定是见鬼了。她立即止住眼泪,牙关紧闭,只是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千万不要露出害怕的表情,她想。

“劳驾,请扶我起来。”她依然哆嗦着嘴唇说道。

一只冰冷的手拉着她从草丛里爬起来,“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她挺起胸膛恢复了平日里公主的做派。

“小姑娘,你真是与众不同,好久都没遇到像你这样有趣的人了。”那人用着苍老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还没回答本宫的问题。”

“本宫?你又认得道济......樗里氏又把宝贝女儿送进这金墉城了嘛?哈哈哈,真是报应,哈哈哈哈!”那人的笑声如同用锋利的小刀刮擦贝壳发出尖厉的声响,阿瑁简直想捂上自己的耳朵。“你放心,公主殿下,我不会拿你怎么样。樗里氏要折磨人,可不会让她轻易地死了。将她困在时间的迷宫里,在无限轮回的噩梦里永生,这才是最可怕的刑罚。”

“你少骗人了,要是你有什么真本事,为何需要躲在这种荒僻之处。”

“啧啧,公主殿下说的是,老朽在此也不过苟延残喘,已经不指望哪天能跳脱超生了。”那人突然语气一弱,自怨自哀起来。“这世间白云苍狗,已然几番寒暑,能陪我说话的人寥寥,不是怕得直接吓死了,就是视我为无物,甚是寂寞。不如这样,你若是能时常来陪我说说话,我给你看些有趣的东西。”

“鬼魅伎俩而已,与我何干。”阿瑁轻蔑地说道。

“啧啧,这听着像是道济的话。”

“你也认得道济?”

“认得也不认得,”那人支支吾吾地说道,“现在还未曾认得,以后总得认得。现在已然认得的,以后未必认得。这其中的奥秘很难解释,你自己去体悟吧。”

那人怕阿瑁真的就这样悻悻然走了不再回来,急忙拉着阿瑁的手,引她再去井边,“哎,真是怕你了,你自己看吧。”

“我……我,本宫眼睛又不能视物……”

“你只管低头就是。”

阿瑁低头去看井底,突然她又能看见了,枯井不知为何重新注满了水,如同一面水镜,镜中烟雾缭绕,看不真切,幻影像是雾气凝结的水滴,又汇聚成一幅奇异的景象:

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斜躺在层层叠叠云山雾罩的床塌上,只露出一段手臂,手臂上满是可怖的青气。床弦边坐着一个蓄须的中年男人,扭着头暗自垂泪,他看到病人醒来,立即拂袖擦去眼泪,转脸笑盈盈地说道,“今天阿沫的气色还不错,爹新做了会飞的铜鸢,咱们去小金山试试?”

“真能飞嘛?”叫阿沫的小女孩兴奋地问着,转瞬情绪又低落了下去,“还是不去了。”

“爹从来不会骗阿沫的。”中年男人心疼道。

“那爹爹你告诉我,我这是怎么了?”阿沫低声说道,“为什么总有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说话,叫我去杀人叫我去吸净他们的血肉,我不想变成可怕的怪物。”

“阿沫休要胡说。”中年男人厉声道。

“我究竟已经杀了多少人?爹爹请你告诉我,爹爹从来不骗阿沫的,”阿沫开始落泪,“爹爹也不会拒绝阿沫的任何事,爹爹,请你……杀了我,已经快来不及了……”

“阿沫……”中年男人再也装不下去,仰起脸依然无法阻止泪洒衣襟。

“爹爹,阿沫真的很难受,比死了还难受,爹爹,求你了……”阿沫哭个不休,声音都哑了,“我求过母亲大人,母亲大人说就是杀了世上所有人也不让我死,阿沫害怕,母亲大人不懂阿沫,爹爹必然懂我。”

中年男人抱着女儿大哭,几度哽咽,“阿沫,还记得爹和你说过的金屑酒嘛?”

“喝了就和睡着一样,不痛也不丑,阿沫喜欢。”阿沫头枕着中年男人的肩膀,青色的小脸露出了笑颜,“多谢爹爹。”

不知道为何,阿瑁看着这一幕突然心中奇痛不已,眼泪都止不住地落下,“怎么会有如此惨剧?”她问道。

“是吗?”阿瑁身边的人冷漠地说道,“可是这世间之惨事远甚于幻境。”

阿瑁再去看井中,幻境却又换了另一番景物,而且一开始就将她吓了一跳,幻化的雾气像是沸腾的滚油,火光在她面前爆裂开来,空气中满是炙热的焦炭味。

珠曼

过了下马柱石就是高台正殿的大门,正门的侍者是个只能看见鼻孔的家伙,两只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中,身后还站着两个为他扇风的侍女。其中一位侍女替侍者接过拜帖,侍者连衣衫上的皱褶都未曾一动,“今日君上只宴请一位贵客,清客门下都去后门。”

许久见泥巴公子岿然不动,另一个侍女靠近侍者迟疑地耳语道,“管事大人,那个泥巴人身上的衣服绣着鸾鸟……”

侍者的眼睛豁然睁开了,他瞪着眼睛去看泥巴公子的外衣,上面的泥巴已经干透发白,原本的鸾鸟暗纹变成一只只白凤,一二三四五,侍者觉得一道霹雳当顶落下,将他劈成半截。半截的侍者萎顿在地,牙齿发颤道,“大人怎么称呼?小人有眼无珠……”

“叫伯渊出来迎接,我是他的老乡!”

宴会在午夜开始,月上中天,月光和灯火齐辉,高台之上杯盏交觥乐鼓声声,然而却冷得让人瑟瑟发抖,只有穿着繁复华服的贵人们感到自在。

泥巴公子此刻就坐在寿春君左手边,他忧心忡忡看向对面——相里氏父子的落座,就和传闻中一样,相里宣生的一副好相貌,迟早能成为寿春君的东床,然而生的不好也没关系,寿春君早就绑在相里氏的战车上,相里氏和樗里氏又一次联手再现滑国雄风。

“使君乃是当世公认的建筑大师,点评我的清凉台如何?”寿春君向泥巴公子拱手施礼道,“可否与使君在西京城主持所筑之艮岳相较一二?”

“伯渊兄妙思恺亦有不如之处,”泥巴公子举起水晶酒杯,向寿春君回礼,“传闻西南瓮山有紫气,上古祝融氏乘龙之地,族兄在此筑高台,恐有深意吧?”

“寿春君当世英豪,四夷拜服,当筑高台以示天下归心,此乃天授。”相里疾在一旁插嘴道。

“这话不可乱说。”寿春君打断他,面上却很是受用。“族弟必然懂我,随我来看我在瓮山发现的须臾池和上古水道。”寿春君兴致勃勃地离座,拉着泥巴公子走到高台西侧,遥指瓮山,说道,“古人云:渤海之东有归墟,广利中含济物功。曾经我们都以为归墟是指一个地方,直到我发现须臾池才明白归墟其实是指万物终结之法,或是天地之力的归宿。”

“暗合天书三卷的经义!”泥巴公子倒吸一口冷气,“难道天地终极之力是可以实现的?”

“族弟不如助我,若持神器必能一统御宇,恢复轩辕氏所就之大业。”

泥巴公子怅怅开口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劝你,你我都不是能掌时局之人,只恐怀璧其罪,若为觊觎不轨之人获取,则是荼毒天下。”

“恺君格局竟如此小,”寿春君不以为然道,“北有狄祸,西京只怕早已难以为继了,不然北方士族怎肯轻易抛下祖莹,来我江东?君子当挽狂澜于崩,时不我待啊,恺君,切莫迂腐误事。”

“君上经营江东十数载,如今南渡衣冠均需依仗君上,这样的大势还用惧怕西京不成?”相里疾在一旁冷笑道。

“寿春君不要忘记,你我虽为智氏,终生皆为雍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万勿僭越。”泥巴公子一时激动,声音陡然拔高,惊得座下一位乐师弹走了一阙音,幸好舞姬和琴师都是国手,立即换了一个舞曲来奏和。

“云度(相里疾表字)太过了,伯渊只谋霸业以匡王道,伯渊之心与恺君并无二致。”寿春君摆摆手徐徐说道,“若有终极之力,四夷可平,天下矣可重归王道!”

这世上真的存在天地终极之力吗?泥巴公子苦笑了一下,“传说中轩辕氏统御域宇,依靠得是轩辕剑毁天灭地之力,与三卷天书中记载的天地之力何其相似。但是伯渊真的相信轩辕氏只是靠着神器便一统天下了嘛?天生烝民,其势不能自治,必相与戴君以治之。真正的轩辕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恺君说的极是。”寿春君点头称道,“然而至少可用终极之力平定北方狄祸,解西京之困。你也听说云度平徐国的事迹了吧,悬空城号称不破之城,在云度手下也只撑了半月而已。”

“使君好口才,只在西京筑庭院真是可惜。”相里疾有些得意地说道,“天下的攻伐之事若是能以口舌之利消弭于无形那当然是最好,但是万事不能只望口舌上的成功。”

“哦?若我守城只怕成败还未定吧。”泥巴公子一脸傲气地说道,“云度可与我一试。”

寿春君一向猎奇,立即命人撤了乐舞,搬了行军沙盒置于高台上,令相里疾和泥巴公子演练。

两人照着悬空城之战的情形,在沙盒中以泥人摆阵斗法,相里疾红人攻,泥巴公子蓝人守,下棋一般来来去去拆了十几回,众人看得都是云里雾里,不知所谓。

相里疾攻得满头大汗,眼见沙盘中红人越来越少,城池却迟迟不下,蓝人守城绰绰有余,还时不时以奇兵骚扰红人后方,再来个三四回,红人眼看就要落败。此时寿春君突然出手,拂袖掳倒一大片蓝人,还顺便毁坏了几处模型城墙。

“你这是?”泥巴公子一脸错愕。

“当时的情景就是如此。”寿春君直率地说道。

“我懂了,你用了终极之力!”泥巴公子立即明白过来,“但是应该只是未成品,不然还需要云度花什么力气呢?”

“恺君果然明白!”寿春君答道,“可惜威力太大,控制起来颇费功夫,所以只能用一次。”

“那太好了!”泥巴公子笑了笑,“真是天助我也。”

蓝人立即弃城不守,只专心按倒剩下的红人,虽然又缠斗了十几回红人终究还是所剩无几,最后相里疾气得胡须乱飞,只能把沙盒一推,拱手认输。

寿春君也觉得扫兴,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瓮山乌黑阴沉的剪影。

“我知道要怎么赢你!”相里疾怪声怪气地说道,“但是我不说!”

“我也知道你要怎么赢我!”泥巴公子镇定自若,“我也不说。”

“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寿春君奇怪地看着他们。

“云度的意思是说,杀了我就可以了。所以在来的一路,城墙上挂着警告,我还遭到伏击,失了马匹,这都是云度在规劝我不要来淌这趟浑水呢。”泥巴公子拍了拍身上肮脏的衣裳,继续道,“然而杀了我也无用,天书三卷我已经交给温王殿下,温王道济之名想必天下皆知,和他相比,我好像朽木一般。戮力皇室以讨不臣的大有人在,云度你是杀不尽的。”

“罢了罢了,”寿春君意兴阑珊地说道,“我们还是看歌舞吧,真是漫长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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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上泥巴公子和相里氏寿春君争论不休,座下诸位插不上嘴也看不懂其中的玄妙,都已昏昏欲睡。侍者来唤真儿他们,已然到了下半夜,真儿坐在屏后,侍女们给她一遍又一遍上妆,脸上的浮粉干了又化,化了又干,直到被刷了十七八遍,再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如同她的心境。

她像个人偶一般被人簇拥着上台,她从早到晚都未进过一粒米,胃里空空如也但是却有种扭曲的灼烧感。当她步履蹒跚走到高台的最高处,一下子她就看见相里宣坐在那里,她的心揪了起来,无论他们隔着多远,她只要一看见他就能闻到那离香草的味道,幸好还有这幽幽的香气支撑着她,不至于当场昏倒。

寿春君满意地看着他的新玩具,一度忘了刚才的扫兴,“听说你是这衢州城中最好的舞者,不知你擅长哪一种舞?”

“贱妾擅长胡旋舞。”

“那种徐国靡音误国的玩意,不看也罢。”相里疾哼哼道,“贱民能会什么高艺雅乐,狐媚惑人而已。我看她就只能跳跳什么褪纱舞。”

“褪纱舞好啊,”寿春君捻着胡须,对着真儿意味深长地笑着,“上次有个漂亮的舞姬不肯跳此舞,还从这高台上跳了下去,真是可惜。”

褪纱舞,又叫七重纱舞,原是南地蛮族夫妇合卺之时,女方的献舞,从七层喜服一直到褪去小衣,闺阁情趣的舞蹈,不知道被哪里的青楼瓦舍学去招揽生意之用。

真儿觉得胃中翻滚已经烧到心口,她脸色发白,绝望地看着相里宣,手指用力握着。

“贱妾愿作七重纱舞。”真儿没有选择,她必须跳。

她挽着鲜绿的臂纱开始舞蹈,起初轻巧娇羞如同新妇,而后奔放艳丽极尽妍态,臂纱随着舞姿飘落在相里宣的座下,宾客们开始轻声讪笑起来,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都看着她身上薄如蝉翼的舞衣。她扭动腰肢透出难以明状的诱惑,直令座下的观者血脉贲张,如痴如醉。只有在专心致志的舞蹈中,她才是主宰,任何人都不能伤到她。她用她妖艳魅惑的舞姿,用她处子天真无暇的表情,攻城掠地,无往不利。

但这还不够。真儿心想。

如何才能成为最好的舞者?真儿曾不止一次问大眼睛的舞姬姐姐。要拼命地节食保持身材?米老板嫌弃她是赔钱货,一天只有一顿吃食,真儿从来都不会担心自己的身材。亦或是每天没日没夜的练习?真儿可以练到头晕倒地,然后爬起来再跳。

每次舞姬姐姐都会反问她,“那你为什么要成为最好的舞者?”真儿每次都会讪讪地摆摆手,低着头走开。

直到有一日,她看见舞姬姐姐的大眼睛流出眼泪,“真儿,千万不要成为最好的舞者,那会害了你。”他们说要把漂亮的大眼睛姐姐献给寿春君,从此真儿再没见过她。但是我必须成为最好的舞者!真儿在心里暗暗发誓,我要他看着我,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她在风中狂舞,薄纱的舞裙像是掀起滔天巨浪,要淹没所有的记忆。如何才能成为最好的舞者?真儿在心中呐喊着,她只有一次机会,今夜她就要被送上寿春君的暖床,她还没有最后的答案,她听到珠曼花在摩耶河畔盛开的声音,心碎的声音。

她旋到最后,只有自己的四肢环抱躯干,苍白的月光照着她,像是给她穿着银白闪亮的嫁衣。就在失败绝望屈辱一起降临的瞬间,突然她明白了真谛,就和躯体挣脱了所有的束缚一样,放下所有的杂念,忘记所有在场的人,所有的过去和未来,只有美,是永恒的美,她眼中只看得见云端的公子宣,他多么俊美啊,就和现在的我一样,只有美。

她又能舞蹈了,就像重获新生一般,充满着生命的喜悦和活力,充满着力量和美感。俗气下流的褪纱舞,他们看了不下一百次,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舞蹈,明明一丝不挂,但是这舞丝毫没有肉欲,根本不似来自人间。座下之人惊得下巴都要落下,四周静得好像时间停止,只有一个人打破尴尬,开始鼓掌,“这舞者有大智慧,”泥巴公子平静地说道,“伯渊兄果然深藏不露。”

相里疾哼了一声,寿春君只得讪讪接口到,“此舞只得天上有,人间哪得一见?我要给你一件赏赐,舞者,说出你的心愿!什么都可以向我索求。”

“黄金珠宝,都可以吗?”真儿问道。

“金山银山,只要你的小手搬得动。”寿春君豪气冲天。

“如果我求君上赦免徐国罪奴的性命呢?”

相里疾的胡须有些耸动,他又是冷哼一声。“徐国都已灭亡,区区几个罪奴,满城生死皆在我手。”寿春君依然得意。

“这座高台呢?”

寿春春似乎有点后悔夸下海口,但是转念一想整座城都是他的,送出收回那不是翻手为云间的事嘛?他脸色稍霁,慨然道,“半座城都可以赠予姑娘,何况一座高台?”

座下宾客皆哗然,“寿春君一诺千金,真豪杰也。”

“如若我求相里宣的人头呢?”真儿不知何时已披上了薄纱的罩衣,缓缓起身,风中飞舞的裙摆让她看起来随时御风而行,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直到惊疑不定的公子宣面前,像每一次骄傲的少年从她身旁经过时,她想象着将他的骄傲踩在脚下,“看着我,”她说,“我要你吻我。”

珠曼

上天给我们爱的能力,那是诸神给予我们最好的祝福,也是最深沉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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