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生态诗歌精选(一):
工业时代的乡愁(12首)
制鞋少女
一种不明气体
在制鞋车间里弥漫
这是春天
春天不会倒下也不会撤离
春天里的叶子只会在
一种风里轻轻地颤抖
就像大多数人的幸福和爱情
只含蓄地传递给亲密的肢体
在语言触摸不到的地方
轻快地发出它的声音
这种声音多么内在
但它和制鞋少女无关
制鞋的少女
她们的身体
是一厢厢统一编码的工衣或鞋坯
登记,归类,封闭,重复使用
就像人事部经理说不出她们的名字
她们说不出工业区鞋厂太多的隐秘
一种不明的气体
正穿过少女的身体
电视广告插播——
一双放大的鞋
在没有极限的大地上奔跑
时代广场
一字排开的精品鞋店
人们讨论时尚、诗意、美以及信念
手掌上的鞋
手掌上留下青春腐蚀的细节
一种被证明有毒的气体
继续在青春的车间里漫延
新闻转播:
一位离厂的少女倒在贫穷的乡间
她的工业生涯是一张可疑的病历
另一群制鞋少女
在禁止说话的车间里想象春天
一双鞋,一千双鞋,无数双鞋
在我们身边的时代里奔跑
它深度击打的声音
叫着前进
——它绕过了春天的叶子
和少女的身体
2002/9/1改
一只工业区的蝴蝶
关于一只蝴蝶
我已说了太多
比如在我早年的情书里
它是爱人
在我江郎才尽却很文化的诗歌里
我让它停下来和我说话
但现在它从工业区里飞来
从工业区女工削瘦的肩膀上飞来
它不是毛毛虫变的
它是和我同样乡音的女工
用泪水培养的一只蝴蝶
我知道它要回家
它报告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信息
它多么不幸啊
它的美丽
因为表达不出内心的创伤
现在它是我诗歌的另一个句子
在时代工场的上空久久盘旋
却不肯坠落
它多么沉重而轻盈
我知道很多人认不出这只蝴蝶
因为
它没有翅膀
2002/9/1
别呼喊我的名字
——为湖南今年的洪水而作
纬度在节节偏低
(写作的高血压得以缓和)
没有人发现
我早期的名字
在副刊的游戏中是错别字
冥想的欺骗
我无耻地幸福具有尊严
所以 别呼喊我的名字
尊敬的导师已失业多年
他们的子女像耳朵一样贴近我的笔尖
像盲目的句子
埋伏在灵感暗淡的道路上
没能相遇
还有我亲戚看守的村庄
已经消失
在一闪而过的电视新闻里
我知道我的家园已被洪水围困
屋顶上已长出青草和鱼的拨剌声
我的诗歌不能拯救一棵庄稼
我的诗歌不能防腐一片屋顶上的瓦
我的诗歌不能在洪水来临之前
把牛羊赶上山坡
我的姓氏 在苦难的村庄已摇摇欲坠
别呼喊我的名字
我要回家
我要回到苦难的洪水中去
我的行动已经太迟
我的邻居已把坚强的手臂
交给了激流
别呼喊 我的名字
我要和城市习惯的晚餐文化告别
我要和卿卿我我的编辑机脱离
我的黄金笔记留在老家的柜底
我的旧稿流失
我最初的爱情将变成枯黄
我要回家
我的村庄将会升起
我奄奄一息的爱情将会康复
我迷路的粮食将会走回来集合
我和我苦难的邻居将擦干泪水
以黎明人身份
出现在家园的词典上
我要回家
我要形容一个劫后的春天
典当我全部的写作生涯
别呼喊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将在你们的阅读中消失
永不返回
1996年
制造一个月亮
在技术的年代
我们制造一个月亮
长方形的月亮
地上迁徙的月亮
用尽一生的汗水
用尽一生的血泪
与李太白的诗歌对立
与矫情的太守们对立
与一切有关月亮的故事对立
没有神话
没有预言
没有回忆的峡谷
也没有企盼的峰峦和树
一切都已来临
我们是唯一的行踪和商标
石头开始说话
它最先进入月亮的思维
和我们准备的化石词语会面
我们的耐性在沉默中被发现和养大
其次还有这月亮的物体
在我们来不及命名的刹那
它已抵达洪水和孤寂
我们是如此的缓慢和弱智
我们所有的言说成为空想
月亮!这庞大的物体
在我们不能企及的空间
布满历史的深渊和遗址
我们像父亲和母亲
无论上升还是下降
我们被关闭所有的教育和提醒
在技术的时代
我们制造一个月亮
如同制造一个巨大的死亡
在诗人的勇气消失之后
出现了大片诗歌的敌情
1997年
对一场流行疾病的真实体验
从收到早班老婆的一条短信
到去综合市场和药贩抢购仅存的药品
我只用了短短的九分零九秒
比大脑加工的时间还快
比结婚还快
比猴子上树还快
比武装到牙齿的美军在海湾集结还快
比一些人写诗的速度还快
我幸灾乐祸地和板蓝根、清开灵屯积一起
通知亲友暂电生活联系
喝下大量的凉茶和抗病毒液体
津津有味地看煮沸醋气在空气中渗透扩散
我开始复习手语崇拜腹语尽可能减少对话
我还必须得罪那位广州来访的朋友
你短距离的飞沫直接威胁了我的生命
这是羊年的正月上旬
一场非典型性肺炎的虚构传言和我保持零米
和广州唇亡齿寒的东莞 一位中年知识分子
一边等候政府的事后权威通知
一边开始酝酿真实的遗嘱
——
如果你分不清我和流言的位置
一定是我无法提前说出这座城市的真相
——
如果我死于非命
一定是死于城市一则
五个字或更短的
流言
2003.2.17下班后
蚂蚁越聚越多
蚂蚁越聚越多
它进入我的食管
它进入我的分泌
它爬在我睡眠的一角
它吞噬了我思想的残羹
瞧,它又成行成队
在窗台上举行开国庆典
蚂蚁越聚越多
它把神经给我
它把蛋白质给我
那些细小的骨骼
那些优雅的劳动
瞧,它静得没有声音
它在建自己的巴比伦塔
母亲过来了
她开始洒水
她开始祷告
她含混的词语
蚂蚁听见
比蚂蚁还小的耳朵听见
在蚂蚁撤退的时候
我终于醒来
而且感染了你
2005年11月23日下午在线
比我还小的蚂蚁
比我还小的蚂蚁
在一个人的作品里爬行
它爬过结构者的叶脉
它躲过反角的阴谋
它尽可能地避免
和坚硬的词语繁殖
比我还小的蚂蚁
它的内心是否明亮
它的原地在哪里
它不断强调的触须
能接受多少温暖
我在流年的马路上
和蚂蚁平行
我在封闭的书房里
写着蚂蚁的乡谣
我在折断的光谱里
收拾蚂蚁的尸体
有一只蚂蚁
在杯子的边缘冒险
有一只蚂蚁
进入了人类的警戒线
比我还小的蚂蚁
2005年11月23日下午在线
从来没有一只蚂蚁看我一眼
从来没有一只蚂蚁
看我一眼
从来没有一只蚂蚁
向我行贿粮食、布匹和器皿
在蚂蚁眼里
我最伟大的行动
不如微尘的一次竞走
我最动人的嚎叫
低于菌类的一次蠕动
从来没有一只蚂蚁
看我一眼
从来没有一只蚂蚁
向我解释战争、怜悯和牺牲
虽然我的一次排泄
就能制造海啸
虽然我的一次鼻息
就能毁灭一个族群
我恒星一样飞行的脚
到底伤害了多少
看不见的精灵
我天幕一样的就诊书上
写着——
蚂蚁陈酿,一斤
蚂蚁制汁,十支
山蚂蚁干,一袋
串烧蚂蚁,百只
从来没有一只蚂蚁
看我一眼
它的生活
在继续降临
2005年11月24日晚在线
皮肤上的蚂蚁
蚂蚁在皮肤上学习
蚂蚁在皮肤上奔跑
蚂蚁在皮肤上做爱
蚂蚁在皮肤上产卵
蚂蚁在皮肤上写着公文
蚂蚁在皮肤上无所事事
蚂蚁在皮肤上调动关系
蚂蚁在皮肤上左顾右盼
蚂蚁在皮肤上意得志满
蚂蚁在皮肤上刻苦工作
蚂蚁在皮肤上寻找故乡
蚂蚁在皮肤上教育孩子
蚂蚁在皮肤上等待死亡
蚂蚁在皮肤上心潮起伏
蚂蚁在皮肤上喊我
——那个失聪的人
2005-11-24夜在线
第十二个快乐的村庄和一首痛苦的诗
第十二个村庄从庄稼里消失
第十二个村庄把祖先的灵魂迁走
第十二个村庄抄着小路走向机器的轰鸣
在南方 有人看见奔驰的车辆
一面面富裕的旗帜
从土地的根部穿过
还有商业的楼群
在膨胀的阳光里
取代了闻鸡起舞的炊烟
远近闻名的村庄
远近闻名的村长
大胃里长满海鲜 护照 钞票
捏捏指头 就能把自己核算成青天
先进事迹报告会上 他能吐出一串
瞠目的数字 令人叹为观止
土地 一块块芝麻开门的魔方
在黑箱帐户上隐形成
村民看不见的黄金
第十二个村庄从庄稼里消失
第十二个村庄把祖先的灵魂迁走
第十二个村庄抄着小路走向机器的轰呜
走过贫困的村长
走过时代传奇的村长
却走不出自己坚硬的良心
发酵的土地
大面积为发酵的权力让路
一位青年农民出现在京城
他的方言像第一首痛苦的诗
令所有失去土地的儿子
读懂一种曾经滚烫的乡情
2000.10.3
旧居
旧居在桃花里开着
但春天去了远方
带走了桃花惟一的女子
这样的春天
旧居无事可做
漏光的屋顶
照见空空的粮仓
旧居和最小的燕子说话
最小的燕子
读不起春天的那本藏书
谁看见了农业最美的花瓣
谁看见了天涯最美的邻居
旧居一下子变老了
整个村庄
在村长潮润的眼里
升起民歌里最后的炊烟
2001. 2。8
台风经过
有台风经过
从我睡梦的中心抵达睡梦的缺口
比生活更真实的雨水
同时在城市的屋顶奏响摇滚
黎明在低低的台阶上转醒时
深秋的天空已布满闪电
我扶正寝室中惟一的桌椅
与城市的肝胆
相照。这是世纪末养尊处优的九月
人们习惯开市打桩漫游乘车以及歌舞
只有我想起一夜未归的兄弟
爱情的前线早已混浊的积水
风掳走了什么或者补充了什么
我都站在同一扇模糊的窗口
把忘形失散的句子以及亲人
叫回家。电视新闻报告
全城无一人失踪
人们生活的街道
正吹落一批经济的广告和文化海报
一个预定的集体婚体将推迟举行
天文台悬挂更高的风球
一位快嘴的记者不得不眯着眼
在风中传递最后的手语
我想我是否该把诗歌藏进肺腑
和一位叫约克的风神抵达支离的现场
去恢复一些可能的秩序
或者站在停止售票的广场
勇敢地检讨这座城市的缺点
为一位伟大旅客的来临
在风中狂草一张浪漫的请柬
“台风经过,
心是惟一的庇护所”
我随口说出的一句话
却成了这座城市的箴言
台风一定经过
谁也不敢刺激相关的
真正爱情
1999.9.15
2001.4.16改
(方舟,原名周柏,1966年出生,湖南新化人。80年代中国校园诗人,1990年南下广东,出版个人诗集、随笔集多部,一级作家、诗人。现居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