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河辞职后,一直找不到工作。二十五岁的人,在一个不熟悉的城市里飘飘摇摇。在雨雾天气里,他习惯骑着自行车,穿梭湿润的时光。他的衣服七天未换,全是酸臭与香水的混合气味。他哼着《我的祖国》,踩着脚踏板,迎着晨曦,却不知未来的路在哪。
大川失恋后,再没有相信过任何人。三十一岁才开始不相信爱,爱是何物,不过是生命的一个漏洞。他领养了一个小男孩,从早到晚,除了写字楼的工作,其余都在当奶爸。朋友约他,他说自己很忙,从年头忙到年尾。没有空闲为自己购物、喝咖啡、看书与伤春悲秋。他的购物、喝咖啡、看书与伤春悲秋都是为了小男孩。小男孩还不懂事。他在盼着他的长大,活着只有这么一个盼头了。
2
这天小河骑车经过一座大厦。喧嚣拥堵的车行人往,小河撞在了一辆飞度上。把后视镜给撞飞了。小河自己的手肘也擦破了皮,渗出一道大口的血渍。
飞度的主人下车,迎面走进小河的视线。小河捂住伤痕,低头弯腰,连声道歉。飞度主人没说话,小河稍微抬眼,脚后跟缩在一起。他说身上就剩一百来块。说完掏掏裤口袋和衣袋,把钱递过去。
飞度主人狐疑地打量他,长得很年轻,脸色血红,不像是穷孩子。这人一定是说谎。他把自行车拖走,小河拦住,“你要干嘛?”
“你没钱,你的车值钱。”
“这车不是我的,我是借来的。”
“我不管,反正一百来块就想了事,不可能!”
“你不能拿!”见对方硬,小河吃软不吃硬,自己也就跟着硬。
两人闹到警局。交警给小河开了张罚单。罚单一千块,按期付款,收款人是大川。
小河骑车回到住所,借着昏暗的灯光翻箱倒柜,只凑够了九百块。门咚咚地响,小河马上噤若寒蝉,房东在外面乌鸦撕扯般要求小河拖了两个月的房租。小河辞职已有三个月,是从一家港式茶餐厅的侍应岗位辞职的。走的时候气冲斗牛,原因是经理的一句话戳着了他旧日的伤疤,伤疤裂开,成了新的伤口。
“没有出息的东西!一辈子活该你做牛做马!”
小河小时候随母亲生活,母亲是给人洗碗的,母亲常常在巷子最阴暗的角落边洗碗边受厨房的老师傅调戏。母亲一反抗,老师傅便道,要不是见你几点姿色,谁愿意收你!没胸没屁股没脑袋的女人,就只有一张脸,还整日臭巴巴!小河偷偷躲在巷子里遥望母亲的身影。三十多岁的女人佝偻、谦卑、只敢笑嘻嘻。老师傅的手从母亲的下体抽出来,捆紧了皮带,点燃一支烟,哗啦啦吐出了烟雾,很满意地啐了一口,“没有出息的东西!一辈子活该你做牛做马!”
3
小河趁着夜色深沉,将住所拾掇了干净,拖起行李悄悄离开了。自行车是他女朋友的,他女朋友在一家西餐厅当侍应,动作花枝招展,臀部扭得泼泼辣辣。小河曾在一次吵架中说过,你这种女人最适合去做鸡!他女朋友甩他踢他,他觉得痛快,第二天她还是回到他的怀里,顺便往衣服口袋塞上这个月的生活费。她一边脱光了自己,一边吻他的阴茎。他的阴茎在软时很小,一团雏菊似的,在硬时很大,红硕如朝阳喷雾。她的双唇一遍遍摩擦他的睾丸,另一只手在捏他的乳头。他喘息,她有个一瞬而过的念头:自己真的就是鸡了,或是连鸡都不如,至少鸡还能赚钱,而她一直只赔不赚,赔上青春,赔上真情,赔上信任。
可小河并不领情,一完事就撇开她。小河忽然在这一刻特别地挂念她,她的身体那样温存,她的依赖那样可靠,反照现实,冰冷透骨,谁可以依靠?
小河最终还是捺住了,没找她,他的手机欠费,他拔出电话卡,扔进下水道。经过公厕时,透过镜中的自己,他发现自己的年轻。这年轻像颗红鸡蛋那样饱满诱人,藏在他的肉体里,等待破壳而出。
小河决定去做鸭。
小河没嫖过娼,但城市里的红灯区他听闻过。他走进红灯区,一位老鸨上来招呼。小河说明缘由,老鸨上下瞄他一眼,捏他的胸肌和后臀。拍拍手,转身大步迈开。小河跟上去,一直跟进一间红绿灰暗的屋里。
老鸨说,现在不招女鸭,只招男鸭。女鸭太辛苦,一晚三次第二晚就蔫了,男鸭保鲜期长,反正是让人出力,不需要自己出力。小河摸不着头脑,鸭还分女鸭和男鸭?老鸨叹息一声,一看你就是没接触过男人!算了,你走吧,我这里不招人!
小河刹那领悟了过来,咬咬牙,道:我做男鸭!
4
小河的男鸭生涯极短,只有七天。不是因为他受不了男人,他从小就学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适应力极强,男人女人,到了床上,都是盲目的,何必非在性别上较劲。所以他做鸭的第一晚就在床上征服了对手。他的手、腰、臀、胸,无一不是他的武器。前四天生意非常兴隆,第五晚的一个客人离开时,告诉他明晚别接其他的单。房里很暗,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但声音似曾相识,他上前为客人整整衣领,说好。
但第六晚客人没来,客人的电话来了,是老鸨接听的。老鸨转告小河,让他今晚早点歇息,明晚再战。
客人在第七晚来了,喷了科隆水,小河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客人上前他退后,客人动粗他狰狞,客人骂小河调皮,语气里早就亢奋难耐。小河就是要吊住他的胃口,要等他的涎水快流到地上才肯罢休。完事后,客人多给了他两百,小河没接过钱,只按亮手机,放下巴处。客人倒吸一口凉气。
是你?是我。两人面面相觑,小河打破了静默:钱我不要了,替我问候你的飞度。
客人收回钱,心里开始忐忑,假装平静地问:你想怎样?
我没想怎样,就是想还你我还不起的钱。
外面一直很吵,过了很久。小河,客人轻声地说。小河没想到他记得自己的名,就那张罚单,他故意在签名处潦草,他还是认出了自己的名字。
小河对真实名字有种固执的保护欲,真名实姓是血流,是生命,是原始,他来自哪,他不来自母体,而是来自他的姓名。天地混沌之初,亚当和夏娃也有自己的名字,也没有母体。他也从不直唤别人的真实姓名,女友就叫“我条女”,朋友就叫“我个friend”。模糊的称呼是外界的隔膜,他很小心维护这隔膜,不愿轻易打破,外界的另一边是他自己的世界。除非他很爱很爱一个人,否则谁也听不到他唤别人的姓名。
此刻小河听见自己的名字含在别人嘴里,内心若有所失。
小河。又说了一遍。小河说你走吧。客人穿好了衣裳,迟疑地,“给我看看你的手机。”
小河将手机递过去,客人检查一遍后松了口气,又提了口气,“给我看看你的柜子。”小河递过去钥匙,客人在柜子里翻找一遍,又道,“你下床。”小河很乖地照做。客人将枕头被单掀了个遍,才松了最后一口气。
小河以为他丢了钱,耸肩摊手,“我不是小偷,我是鸭,我没偷你的钱。”
站在床前的小河笼罩在一团红绿昏暗的光影里,阴茎垂立,阴毛飘开。客人说,“你跟我走吧。”
大川从异性失恋后开始了同性恋爱。他不确定这算不算爱。但至少他从小河这个男子身上找到了欢愉和信任。小河文化低,不喜热闹,静默的时间多。大川要的就是他安安静静。越不懂说话的艺术,越不会说谎。大川领养小孩,也正是因为小孩天生不懂谎言。
5
大川的前女友是个人民教师,教中学语文。大川与她相识于少年时代,相爱于青年时代。语文老师说话咬文嚼字,大川常常无意中的话都被她断章取义,或是歪曲成风。大川出轨、三心二意、挥金如土、糜烂成瘾......都是语文老师的砌词。大川不明白,既然她对自己有那么诸多不满,何不索性干脆地当面把话摊开,亮底牌。
大川的工作需要常常出差,漂浮不定,相比她的工作的稳定性,大川成了不愿归家的浪子。分手是大川提出的。大川言简意赅,也希望在分手时落得个耳根清净。语文老师哭闹地甩他巴掌,骂他是个“色衰爱弛”的臭男人!
语文老师撒野了一场,分手后一个多月发现自己怀孕了,大川当时还蒙在鼓里。等到大川知道,孩子已经没了。孩子没了是因为她在独自熬到五个月身孕后去找大川,她想挺着大肚子站在大川面前,让他看看这肚里装着的是咱们的孩子,念及孩子,也许他会回心转意。快十年的感情,不会说断就断。
她就在这一路上捣鼓着见面时该说的话,如何抑扬顿挫,如何措词,如何话锋一转抓住男人的怜悯心。当时她坐在的士后座,的士在一个转弯时由于地面湿滑闪了闪,后车来不及刹车,直接撞进了的士的腰间。
大川赶到医院,她和孩子已经成为了白布下的冤魂。两条命,冤或不冤,世间事,料也难料。大川两行泪堵住了喉咙,他看到血肉模糊的孕肚,当场捂住心窝,呕吐不停。呕吐持续一个月,大川瘦了一圈,像变个人。这个人不再对现实畏缩,不再蒙昧自身的感觉并屈从,而是很明白自己不想要什么。他不想要任何多余的言语,不想要不明不白地被现实冲刷,不想要口是心非与谎言,善意与恶意的谎言都不行。
6
大川面对女子数十年,依旧猜不透,所以选择了同性。他爱同性,等于爱他自己。同性思维与生活模式他了如指掌。小河是个极易对付的同性。识字少、性欲强、少言寡语、在钱面前任劳任怨。
大川与小河在一起生活一年后,有一天,大川问他,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会怎么做?
小河不禁些许哽咽,从世界末日想到了死去的母亲。母亲的骨灰还在老家的表亲那里。他一直没回去是觉得自己没脸回去。小河转过脸对着大川,大川的睫毛如羽毛,小河觉得踏实,飘飘摇摇,他没想到最终会是与一个男子走向一个结局。为什么?生活没有答案,只有结局。
小河说,黄大川,你可以陪我回一趟家乡见见我妈吗?
大川等着他说下去。小河说,去完我们一起去海上,我想把我妈的骨灰洒进海里。
为什么?大川问。
因为我妈年轻时爱过一个人,那个人是帅气的军官,我看过他的照片,很旧很旧的了,军官说要带她出国,我妈舍不得中国,所以没答应。后来我妈听老朋友提起,那个军官在国外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婚姻很幸福,但在一次海上出差里遇难死去了。我妈常常把这个当睡前故事哄我睡觉。直到她生了大病,哄不动了,那年我才十三岁。我在她回光返照里听她把这个故事又讲了一遍,还添了一句:死后我不要立碑,把我扔进海里,我想和他在一起。
小河静静说完,大川早已泪流满面。后来他们去了小河的家乡,领了小河母亲的骨灰盒,再去了海上。
7
海风翻卷着两人的毛发,天上堆积厚云,海面在海鸥的低鸣里翻涌,大川看着小河撒骨灰,内心流过真实的情感,这一切的变化似乎都是巧合擦出的火花。曾经以为遇见她,爱上她是命中注定,最后却巧合地错过了她,再遇见他。
如果这一刻就是世界末日,一场海啸,一场无妄之灾将两人吞没,大川会紧紧抱住小河。
幸运的人,没有可惜,只有珍惜。
——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