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姐去北京

霞姐不是第一次去北京。

霞姐住在农村,并不是每个农村人都能去北京。北京是大城市,首都,有毛主席,也有故宫长城天安门。霞姐第一次去北京时,我正在济南上学。她从北京转回济南,我去火车站接她。坐公交车,车费一元,霞姐似乎很惊奇,叫了起来,北京才四毛,似乎整个车厢都听见了。济南是泉城,霞姐去济南,当然不是去看泉旅游,而是看病。

霞姐有个小儿子,两岁时才发现走不稳,尖着脚走路,像一只瘸腿的狗。去北京儿童医院诊治,是脑瘫。霞姐这才明白,为什么儿子瘸腿,眼睛斜视。这孩子似乎注定要走上一条身残志坚的道路了。

霞姐坚持给儿子治疗。

在北京儿童医院折腾很多天,霞姐转回济南儿童医院。霞姐说,北京儿童医院会更好,可惜太贵。陪伴霞姐一起来的还有孩子爸爸,我叫他旺哥。旺哥还没有我年龄大。早早辍学回家,拾起祖传的手艺,像他父亲一样,杀狗,卖狗肉。

霞姐和旺哥是媒人撮合而成,霞姐起初反对。霞姐中学没毕业,就去苏州电子厂工作。每一次回家,据说都能引起轰动。霞姐面部轮廓不错,眼睛小美中不足。她割了双眼皮,眼睛就大了,长睫毛,双眼发亮光。她皮肤白净了,十指尖尖红指甲。霞姐穿衣洋气了,手臂带镯子,脚踝挂铃铛,走起路来,铃铛响叮当。霞姐回家真排场,村里人见到会说,电子厂能挣大钱啊。我见到后,以为不是那不是霞姐,不敢看第二眼她的眼睛,也承认她漂亮了很多。她身边还有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模样都还交口称赞,家里是河南的,也是农村人。我叔不同意,只是说,嫁得太远了。叔想要儿子,计生部门看的紧,强行打掉了。霞姐自然不开心,绝食大吵大闹了几次,把我叔都快要气病了,也把自己气病了,输了一天液,才清醒过来。

醒来后,我叔对霞姐的婚事,依旧不同意。终于,霞姐答应相亲,见了面,订了亲,收到的礼金都比人家的多,也是找到一家富婆家。就像童话故事一样,两个人走在一起,经过千辛万险才走在了一起。结婚之前,两个人三翻四次闹别扭,差一点就谈崩了。我们那里的风俗,如果说,女方提出退婚,婚礼钱就要全部还给男方。男方提出退婚,就拿不到一分订婚礼金。两个人吵闹了几次,都不说退婚。

霞姐和旺哥结婚时,我还在济南上学。叔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回去,我借口学业太忙。给霞姐发了一条信息,说一些白头偕老,婚姻美满的祝福语。霞姐只是回信,说她抱着叔哭了很久。

放假回家,我才见到旺哥,递给我烟,不会抽。我敬他酒,喝不过他。他酒量真好,白酒能喝一二斤。霞姐在一旁劝他,不要喝酒啦,醉了又要发酒疯了。我再也不劝他酒,明白这是个酒疯子。

旺哥和霞姐去了济南,济南挂号不用彻夜排队。周末看望霞姐,她在出租房一个人守着孩子。霞姐告诉我,住处距离省医院有三站地,一个月房租只要二百元。医院附近单间一天就50元,住不起。

省儿童医院给的治疗方案就是运动疗法,定期给孩子做按摩,穿纠正鞋。孩子喜欢尖脚走路,一跳一跳的,让他双脚着地,就会哇哇大哭。他见到我买来的小玩具,也提不起兴致,叫“妈妈,回家”。是一口家乡腔,在济南听到家乡话,我心里会涌出一层毛茸茸的暖意。

“家明,咱们再过一周就回家。”依旧是一口家乡话。

我这才知道,孩子叫家明。

“旺哥回家了?”

“他死在网吧了,照样打游戏”。

我闭了嘴,不知道说什么。

霞姐也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要有话对我说。房间的空气干巴巴的,让我很不舒服。

“你可以借给我钱吗?”霞姐似乎如释负重地说。

“多少?”

“一千块,够我用一周的,明天就要交钱了。”

“好。”

“家明奶奶说给打钱,一张嘴就会说。你旺哥也不争气,天天就知道上网”。她对我发牢骚。

我知道霞姐的委屈和不平。我看着她着那双割过双眼皮的眼睛,眼睛大了,是为了流更多的眼泪?她的眼睛有些红肿,浮肿也开始爬上她的下眼睑处,霞姐老相了。我抱着家明和霞姐散步,她见到路边摊,去买五块钱一件的T恤。那双不再细腻的手,在衣服对立面翻飞衣物,就像是扬着一把清水。

后来,霞姐没钱了,回家了,像结婚前一样去了苏州电子厂。转眼她已经是为一个孩子四处奔波的母亲了。霞姐在电子厂上夜班。她算过账,一个月下来,比只上白班多挣一千块。

霞姐在电子厂挣了钱,又去了北京。我大学毕业,也去了北京。霞姐在儿童医院给儿子订购一双矫正鞋,一只就要一千多。霞姐说,原件都是美国进口的。我突然想起,那个瘸腿的阿甘穿的矫正鞋也是家明传的这种吗?

我带着家明和霞姐去了首都天安门。老乡老同学,只要是第一次去北京,他们都会希望去一趟天安门。经过重重安检,我带着霞姐去天安门拍了照,内心却已厌倦。这是霞姐第二次去北京,却也是她第一次看的天安门。

霞姐去同仁堂,两天之后才配到眼镜。霞姐问我,在北京能不能给她找份工作。

我问她,她希望做什么工作呢?

她说她不知道。

霞姐回家后,打电话加我微信,问我一个小学同学。我很久才想起来,原来是她。

霞姐告诉我,那位同学已经成为她老板了。

“你现在什么工作?”

“做幼教,给小娃娃上课”。

“家明都上小学了,你成不了他的老师了”。

霞姐告诉我,过段时间还要去北京,给家明换眼镜,估计挂号还是很难。

我问,“同仁医院也要挂号?”

“你忘了,我去年在那排队一晚上,最后还是没有拿到,花了三百块买的黄牛票”。

“家明欠你太多了”。

她回我,“哎,姐命苦,家明更苦。”

我不知道,在那些无眠的夜晚,看到灯红酒绿,流光溢彩的北京城,霞姐和那些和她一样为了挂号一夜不眠的人,是怎样的心情。这个城市的繁华,她们看得见,却触摸不到。

我算了算,霞姐至少去北京三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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