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
南方周末实习生 于北辰 宋炳晨 周嘉珺
责任编辑 |汪韬
2020年1月13日傍晚,一辆倒栽葱般深陷入大坑的公交车,引来全国关注。事发青海省会西宁的老城区城中区,流传网络的相关视频令人讶异:几秒前还熙熙攘攘的道路,居然瞬间塌陷出坑洞,并将数十人裹入地下,其中不少人是见义勇为、出手援救的过路人。
1月17日晚间的新闻发布会上,西宁市副市长杨小民表示,西宁调动了1000余人全力搜救,事件导致10名失联人员,已发现9人遇难,1人失踪。考虑现场地质条件存在发生建筑物倒塌的风险隐患,搜救工作得到失联人员家属亲友的充分认同,并主动要求政府停止搜救。经过综合研判,应急指挥部决定停止搜救。
仅仅一个多月前,广州也发生了一起路面坍塌事故。连续的不幸令都市恍若陷阱重重的丛林,而“猎物”和布下陷阱的“猎人”,都是人类自己。
南方周末记者根据公开资料统计了近3年来的67起路面塌陷事故,主要集中于北京、广州、深圳、杭州、厦门、青岛等经济较发达城市。另据中国城规协会地下管线专委会统计,2018年10月-2019年9月,全国共发生地面塌陷事故114起。“路面坍塌事故中有50%-60%由地下排水、污水、自来水管道渗水引起。”
“经济建设越活跃的城市,自然就对地下空间的扰动越频繁。”深圳市地面坍塌防治办公室专职副主任雷呈斌向南方周末记者感慨,“地面塌陷是大城市日益凸出的一种‘城市病’。”
西宁吞噬了公交车的致命大坑约有80平方米,面积之大在国内城市路面坍塌事故中位居前列。深坑之内,流水、淤泥、火花、爆炸……现场视频呈现出各种可怕的景象。
跟随城市化的进程,地面塌陷事故正逐年增加,全国城市地下管网亟待一场“全面体检”。
西北湿陷性黄土:遇水容易成团被冲走
西宁塌陷现场附近一家商铺的老板孙先生是救援者之一,他的女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场数秒内先后发生了两次塌陷,孙先生是在第二次塌陷后赶到的。“当时坑里有五六个人,举着手大声喊救命,他们都是第二次塌陷掉进去的。”
雷呈斌在看完事故视频后判断,发生二次塌陷的路面当时很可能也已经处于悬空状态,“如果这些救援者绕到坑对面看一眼,就能发现路面已经悬空了”。他建议以后发生此类事故,救援者应该首先退出危险区域,围绕坑洞找到稳固的立足点再展开施救。
退役武警孙万红是掉入坑中的援救者之一。他向媒体回忆,就在他想将一名男孩和男孩的母亲拽出大坑时,二次坍塌发生了,“感觉不到有多深,就是咣一下,眼前一黑。”坑里满是淤泥,一条地下自来水管道也爆开了,“水就大量地往里面灌,整个大坑像一只巨大的漏斗,水流将人冲走,很多人在大声哭喊” 。
孙万红运气不错,落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随后,他看到那名男孩陷在淤泥里,已经被没过大腿,向他喊着“叔叔救我”!孙万红救出的,正是视频中令无数人揪心的“黄衣男孩”。据媒体报道,黄衣男孩和他的弟弟(视频中的婴儿)最终获救,其母则不幸遇难。
根据1月17日的新闻发布会,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中。
孙先生之女回忆,发生事故的南大街路段近期没有在施工,天气也持续数日晴好。如果排除施工扰动和降水因素,元凶可能被指向地下管道破损泄漏,流水掏空地表下的土壤,最后引发坍塌。中国城市规划协会地下管线专业委员会常务秘书长刘会忠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起事故可能既涉及管线,也涉及西宁特殊的土壤类型——“湿陷性黄土”。
这种广布于西北的土壤平时比较干燥,呈颗粒状。一遇水容易成团、被水流带走,从而形成空洞。如果地下恰好有使这股混合的水土继续流动的空间,比如排水管道,则可能形成较大规模的空洞。
甘肃省会兰州的土壤也属于“湿陷性黄土”。仅2016年,兰州就发生19起路面塌陷事故。当年年底,兰州市政府决定对全市管网进行排查整治,成为国内较少的全面排查管网的城市之一。
特殊地质条件也可直接诱发地面塌陷事故。广西是著名的喀斯特岩溶地貌分布区,地下水变化容易把泥土溶蚀、带走,形成“土洞”,而随着土洞不断发展,可能形成路面下的空洞。2017年桂林临江路、2019年贵港市两栋居民楼之间的路面塌陷,皆可归因于此。
雷呈斌指出,地面塌陷事故有明显的地域性。如深圳建于丘陵砂土地带,且降水较多,因而塌陷事故多发。
虽然各地的土壤类型和地质条件有所差异,但是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全国29个省级行政区的45个城市都发生过地面塌陷事故,具有极高的普遍性。
“管线是有寿命的,三四十年就开始衰老”
这些事故中,直接由自然原因诱发的地面塌陷较为罕见,绝大部分此类事故都与人类在地下的建设活动有关,比如修建地铁。2018年2月7日,广东佛山市禅城区地铁2号线工地突发透水,最终引发季华西路三十多米路段坍塌。并造成11人死亡,8人受伤,1人失联。
雷呈斌还记得自己经历过的“一场虚惊”:在深圳车流密集的春风高架桥下,工程人员通过雷达检测,发现地面下有一个50米长的空洞,分析原因是深圳地铁9号线施工引起的。他们顺着9号线施工线路排查,又发现不远处有一个16米长的空洞。“当时很庆幸,如果没有排查出这个隐患,可能发生多大的事故啊。”
在这些人为因素中,管道漏水的比例最高,叠加外力比如强降水,就成为坍塌前的最后一根稻草。2016年8月1日,河南省郑州市的强降雨导致供水管网压力突降,诱发管道断裂,肇致中原路桐柏路交叉口路面塌陷约40平方米,31岁女教师不幸坠入坑中身亡。
雷呈斌分析,西宁此次事故中的坑洞面积很大,应该有一个地下逐渐被掏空的较长的形成过程,如果早做检查,可能阻止惨剧的发生。
“管线是有寿命的,一般使用三四十年就会开始衰老。”中国大部分城市管网都修建于改革开放后,刘会忠担忧,近期地面塌陷事故频发,可能说明中国城市管网的寿命普遍到达了某个时间节点,一些老城区的管道正老化、破损,亟待一次地下管线的全面体检。
全国已有一些城市意识到这个问题,北京是中国率先开展道路下管网隐患排查的城市,而深圳则建立了专职机构——深圳市地面坍塌防治办公室(以下简称“深圳地防办”)。
特殊的重视来自一场惨痛教训。2013年深圳市龙岗区一路段发生塌陷,造成5人死亡。事后,深圳市成立了工作领导小组,由深圳时任副市长任组长,纳入了全市28个职能部门和相关单位。
当时深圳地防办还是一个普通的临时机构,2017年,有市领导认为地面塌陷防治是一项长期工作,就把地防办转为常设机构,隶属当时的规划国土委,编办也给了相应编制。目前在深圳地防办牵头下,深圳市以水务局为主的相关单位每年排查全市管网的20%,5年排查一轮。“我们想提更高要求,争取3年一覆盖。”雷呈斌说。
深圳原本是路面坍塌事故重灾区,经2013-2015年全面排查出了两万多处隐患后,再也没有发生过群死群伤的恶性路面坍塌事故。“排查当然不能保证零伤亡,但只要做了,就一定能避免一些事故的发生。”雷呈斌说。
一些城市在塌陷之后也有排查,但没有长久坚持。深圳能够执行定期排查,与其经济实力直接相关:2013-2015年,深圳每年掏出8亿元用于地面塌陷专项防治,其中2亿元用于排查。至今排查经费虽有所下降,但也有每年数千万元。
刘会忠建议中央财政可适当伸出援手。雷呈斌则建议财力有限的城市从风险较高的重点区域着手排查,例如“都知道很危险”的暗渠、人流密集的路段等,还有西宁此次坍塌路段所在的老城区、闹市区等。
多头管理壁垒需要破解
刘会忠感到中国城市历来更重视地上的建设,而忽视地下空间的安全。“很多时候是盖完楼了,再去建地下部分。”
每年的管线排查期间,深圳地防办会派出雷达车上街,发现地下有空洞就及时解决。此外,他们还有管道潜望镜、检测机器人等设备,能深入管道内查询隐患。“排查地面坍塌隐患的技术方案是较成熟的。”雷呈斌说。
2017年,中国城市规划协会曾向住建部提交《关于加快推进城市道路塌陷灾害探测与预警工作的报告》,报告提到,自2013年起,北京、上海、深圳、长春、太原、石家庄、厦门、郑州、兰州等多个城市陆续开展了重点道路塌陷灾害的探地雷达探测与预警工作,取得了良好的实效,相当程度上缓解了重点路段灾害频发的状况。“但是,大多数的城市和城市的大多数路段,尚未进行及时、有效的灾害探测工作。”
刘会忠认为,除解决管道隐患排查和预警资金外,还应当学习国外经验,加快立法进程。此外,一些壁垒还需要突破。“比如城市供水公司要铺设管线,要其他管线资料,但是保密的。”据南方周末记者搜索,历次坍塌事故之后,救援人员往往都要去找来“老图纸”对照搜救。
地下管网涉及的多头管理,是更令人头疼的一道壁垒。以西宁的大坑为例,坑内的自来水管道和电缆涉及水务和电力部门,而其上的道路则涉及交通运输局。一些坍塌路段内还有光纤、燃气管道等等,如果坍塌与地铁修建有关,原因就更加复杂。“到划定责任的时候,几个部门扯皮在所难免。”雷呈斌也很困扰。
虽然深圳成立专职机构协调各个单位已算是一大突破,但雷呈斌还会面临一些算不清的账。“比如施工单位自己检测,深圳市地防办无从得知检测是否专业合格。一旦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他曾去北京学习过北京路桥管理养护集团的“保证金”制度,避免扯皮。该集团负责北京全市的道路坍塌防治工作。要在道路施工的单位,都需向北京管养集团缴纳一定数额的“保证金”,北京管养集团用这笔钱雇用第三方,在工程开工前、进行中和竣工后分别进行地下施工条件检测。如果在三次检测中发现了问题,就是施工单位的责任,在使用过程出的问题则属于北京管养集团责任。
为了地下管道的管理问题,刘会忠奔走呼号了多年,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发来了一串梦想:“我梦想有一天,我们的道路不再是拉锁,道路与管线同步施工和平相处。我梦想有一天,我们的信息系统为普罗大众提供服务,而不是水中月镜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