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河(5):逆天

孔雀河(5):逆天_第1张图片

“月落,大凶。”礼毕,我收了权杖,目光寒冷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午伦家族的人们表情顿时失了色,最难看的,自然要属午伦文渊,他手中那支熟悉的绿笛,此刻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卓妃娘娘没有说话,鄯善王却有些着急的站了起来:“伊萨巫女,当真没有差错?”

“没有。”我笃定地回答。见鄯善王与卓妃娘娘眼光有些躲闪,似有违抗神谕的意思,我不紧不慢道:“武疆十年,大皇子不顾天命,与大月氏公主贸然私奔,暴死途中,楼兰连旱三年。武疆四十年,国王违抗神旨,纳龟兹女子为妃,夜半中风,同年,楼兰城突受沙尘袭击。鄯善二年,九公主无视神意,招匈奴男子入赘,变得疯癫无常,楼兰突发瘟疫,几乎要了全城人的性命……”见鄯善王脸色愈发难堪,我便住了嘴:“王,你可曾记得?”

“天意难违,”说话的是午伦文渊,他单膝下跪淡淡道:“既然文渊与三公主命中无缘,那便只能来生再续了。”他一松口,两大家族的氛围霎时也变得轻松起来。

“是呀,天意,天意啊……”众人纷纷附和道。

为着三公主的婚事,鄯善王与卓妃娘娘一大早便等在了寝宫的大堂内,他们相敬如宾,一左一右坐在了镶嵌着狼牙的八爪椅上,一递一合地聊着天,似乎对这成婚事都是极力主张的。伊萨巫女的占算,不过是为了走个皇家过场。

鄯善王念着我和三公主是旧相识,特允了我在占算开始之前入寝殿去看望三公主,因为按照楼兰的规矩,一旦婚事定下了,三公主在未出阁的日子里都是不容许再出门了。

我拿了艾斯翠亚连夜串好的同心玛瑙链,将权杖靠墙一放,也是面露着喜色走入了三公主的闺房:“三公主,大喜了。”说罢,我便站在三公主的身后,一圈一圈,将同心玛瑙链套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三公主动也不动,只是坐在梳妆台前发着呆,我望着她怀里紧紧揣着的暖炉,暗自摇了摇头,都已经快三月末了,她还是那么怕冷,宫里人常说,这是落水之后落下的病根了,公主身子骨柔弱,以后怕是难好了。这时,有侍女劝道:“公主,你都坐了一早上了,御粥早就凉了,你好歹也吃一口啊!”

“哦?”我吃惊地挑了挑眉,伏下身子问道:“三公主还没有吃早饭的吗?可是有什么心事?”

三公主这时握住了我的手,压着声音吩咐道:“你们都出去。”我朝艾斯翠亚使了个眼色,她便识趣地带着神女也跟着出去了,眼见得寝殿内只剩了我们二人,三公主这才转过了身来,我一眼看见,三公主那张常常挂着笑容的脸上此刻却是眼泪盈盈。

原来,同心玛瑙链套住的不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准新娘,而是一具面色苍白的人皮木偶。

我低头问她:“公主,你不高兴吗?”

三公主汪着那双泪眼,将头深深埋进了我的裙里,她抱紧了我说:“吉娜,我不想嫁给文渊啊……我一点也不想……”

“怎么?难道你不喜欢他?”我轻轻地蹲了下来,捧着她的脸问。

“吉娜,”三公主露出了第一次见我那般无助的神情,那一回是阴差阳错,而这一次却是必然:“吉娜,你应当是知道的,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当上伊萨巫女,你就在金星的神殿外遇见我了,不是吗?吉娜,你去求求神,替我求求神,好吗?”

“三公主,你……”我这回是越听越糊涂了:“嫁给文渊,难道不好吗?有多少女子暗地里在倾慕着他呀!”三公主闻言,将我抓的更紧了:“我知道午伦家族位高权重,与鄯善相配,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可是吉娜,赫满家族战功赫赫,一点也不比午伦差呀!苍琅哥哥他平日里那么护着我,为什么偏偏到了这件事,他也不肯帮我呢……吉娜,是不是我不够好,苍琅哥哥不肯要我……”

“原来你那天向金星求的不是文渊,是赫满苍琅?”一道闪电迅速地击中了我的心口。

文渊与苍琅离开黄道宫的那天晚上,我端来太阳神最爱吃的葡萄,兀自翘着腿,坐在供奉着阿拉神像前的阶上,问:“你说,文渊娶了三公主之后,他们真的会幸福吗?”

“没礼貌!”阿拉趁我不注意,将我手中捧着的供品抢去了:“窥探天意,要举行仪式请神,才能恭恭敬敬地问神,伊萨家族是怎么搞得,这些都没有教你的吗?”

“我懒得搞那么多繁文缛节!”我把金箔纸包着的铜盘往他怀里一摔,那铜盘直穿过他的身子去,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锣鼓般的闷响:“我就问你,明天这事到底怎么占算?”

“你应该问我三公主嫁给文渊会不会幸福,而不是文渊娶了三公主会不会幸福。”阿拉道。

“什么意思?”我只觉他话里有话,回头问。

这时,阿拉仰头吞下一串新鲜的水晶紫葡萄,自顾自地倚靠着自己的神像,做出一副享受的姿态:“到底是供奉在宫里,反季节的水果都能如此鲜美。”

“你再不回答我,我就不给你吃了!”我用力朝着神像的腿部砸了一拳,阿拉疼的直捂着脚:“我看你简直蠢笨如牛,我这不已经说了嘛!自己难道就不会好好想想?”

“想什么想,你当你是姓午伦的,跟我玩文字游戏呢!”我一边骂骂咧咧着,一边又忍不住琢磨起这句话来:“三公主嫁给文渊……文渊娶了三公主……阿拉,你是说文渊娶她是有异心吗?”

阿拉抱着腿,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文渊是什么家世?书香门第,朝廷命官,即使生在宫外,也必定出落的不同凡响,可为什么偏偏送了长子入宫伴读,让他忍受鄯善后辈的欺凌?”“让他提早适应王宫?”我凑近了阿拉,盯着他的眼睛道。

阿拉一愣,立马抬手往我头上一敲:“笨!”

“笨就笨,反正你也打不着我,我也不觉得疼。”我吐了吐舌头,表达着对他方才举动的不满。阿拉却没跟我计较,继续说道:“还不是因为家族没落,想攀了鄯善的高枝,保了自己的官帽子。”

“不可能!”我倏地坐直了,冲他喊道:“文渊不是那样的人!他亲口跟我说过,他喜欢的是三公主,我向他明了两次心迹,他都拒绝了我。他不可能是利用三公主的!”“你简直白痴!”阿拉恨铁不成钢道:“你是什么身份?清心寡欲的伊萨巫女,他要娶了你岂不是自寻死路?他的身后可是整个午伦家族啊!是,你的确身份尊贵,你们在一起绝不会让他们丢脸,可你已经是钦定的神女了,谁还敢来招惹?对鄯善王来说,到底是文渊的官运重要还是楼兰的国运更重要?”

“可是你说午伦家族没落,我是绝不会相信的!”我撇过头,一定要和他争个高低:“午伦家族世代书香,在朝中任职,对鄯善王来说简直是如虎添翼,怎么可能没落?还要谁比午伦更能胜任文臣之职?”

“吉娜,你别忘了,我可是神。”阿拉的语气忽然放软了:“午伦家族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气运这回事,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了。在你们凡人的眼里,文渊娶了三公主,对午伦家族的仕途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可是在神的眼中,就是午伦借了鄯善的运,这样做,是恢复气运最便捷的途径。”

“娘娘,该回宫了。”艾斯翠亚望了望渐渐散去的人群,轻声打断了我的回忆:“占算结束了,可别再发呆了。”

我睁开眼,慢慢抹去了仪式上只有我才看得懂的吉相,这才下了神坛。临行前,我给了三公主一个自以为温暖的拥抱,我伏在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轻轻说:“公主,你大可放心了……”

三公主披着杏色的挡风纱,依然揣着那勾丝掐金的红漆暖炉,笑容是春水一般的柔软:“吉娜,我就知道,你是对我最好的……”

我将视线从她手中的暖炉上移开了,第一次的,对她发自内心一笑,道别。

阿拉知道我谎报天意后,隐忍着怒气对我说:“伊萨吉娜,你是不是疯了?”

我微微笑着,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既然文渊只是在借三公主的运,三公主又不喜欢他,何不把人生交还给三公主,直接断了这桩姻缘干脆?”

“可明明呈的是吉相!”阿拉严厉地说:“伊萨吉娜,我没想到,你会如此胆大包天,任性妄为!”

“运数相合是一回事,幸不幸福是另一回事。”我仍旧反驳他:“个中滋味也只有人自己才知道,你们这些神是不会懂的。至于文渊,他既对三公主不是真心,那他还可以娶别的公主,四大家族里,自然也有别的女子还愿意嫁他。”“你倒是能说会道,可是业障这东西,是不会听你狡辩的,懂了吗?”阿拉的眼睛简直要冒出火焰来:“你今日能改了三公主的命,可是明日,你还能去替谁去作主?吉娜,每个人都有无可奈何地时候,有些事情是你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是,我是有事情改变不了!”我突然激动了起来:“三公主的姻缘是命定的,我的命也是命定的,我们一生下来就摆脱不了鄯善与伊萨的使命。可是阿拉,你告诉我,当初你为什么要选了我来做这个伊萨巫女?为什么?”阿拉没料到我会这么问,居然浑身一震,看向我的眼神似乎是在打量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他拎了那串水晶葡萄道:“你可知葡萄的命运是什么?”

“被吃。”“除了被吃它还能做什么?”

“酿酒。”

“那还不是入了人腹?”

见我一时答不出话,阿拉索性靠近了我,围着我飘过来绕过去:“葡萄如果不被吃,那它就会瓜熟地落,最后一天天烂在地里,终其一生也无法实现它的价值,倒不如被人吃了干净。每个人各有所长,那必然是他的命运之路,相应地也总归要付出自己的代价。你不能叫赫满从文,亦不能叫午伦去战场厮杀,那样任意地扭转了命数,对他们而言,是不公平的。”

“三公主既然生在了王室,在享受锦衣玉食、高贵显赫的同时,必定也肩负着王室的重任,她不可能如平民女子般敢爱敢恨,潇潇洒洒地抛下一切去追逐自己的爱情,除非她够幸运,鄯善王中意的人选也是她心仪的对象。她的命,你改得了一次,改不了第二次。至于你,”阿拉停顿了一下,这才道:“你的三魂六魄里有罪孽的成分,每一个伊萨巫女都是如此。这是你们犯下的,你们必须偿还。”说完,阿拉便遁入了自己的神像,不再理会我了。

“娘娘,赫满将军到了。”艾斯翠亚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我平复了情绪,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淡定自若地朝殿外走去:“知道了。”推门,却见赫满将军完全无视了艾斯翠亚的存在,急冲冲走向了我。他粗暴地拽过我的手,声音严肃的可怕:“我有话问你,跟我来。”不容分说,我便任由他捏着朝宫外走去。

“赫满苍琅,我警告你,你这是对巫女的大不敬!”我感到他不容置疑的侵犯,瞬时动了怒,厉声喝道。

“我管你到底是神女还是巫女。”他将我带到了那条熟悉的孔雀河边,将我往前重重一摔:“说,今天的占算是不是你做的手脚,是不是?”

我站稳了脚跟,整了整衣袖,没有看他:“天意如此,我哪能做什么手脚。”“历来呈现凶相的时候,都是有人心怀鬼胎。”赫满苍琅坚定地说:“武疆十年,大皇子欲与大月氏联手,企图篡位,而大月氏公主意图架空楼兰,大皇子这才暴毙。武疆四十年,龟兹女子本就动机不纯,她想取国王性命,祸乱宫廷。鄯善二年,是匈奴人想入宫获取情报,借九驸马的身份来做卧底……吉娜,这都是可能亡国的大事,只有这样才会遇到凶相,区区一个午伦文渊,怎么可能?你以为只有你看得懂神意,就真能欺上瞒下吗?”

“午伦文渊自己都信了,你还有什么不可信的。”

“午伦文渊那是给你面子,不想弄得下不了台。午伦家族的人是何等聪明,怎么看不破你这等技俩?”赫满苍琅继续道:“伊萨吉娜,你以为这样午伦文渊就会喜欢你了是不是?你已经伤害过公主一次了,难道还不够?公主对你是何等信任啊!你这样恶毒的女人,真是配不上这张美丽的脸庞,你就活该守在冷冷清清的黄道宫里孤独终老,你简直让我感到恶心至极!”

“啪”地一声,我想也没想便甩手给了苍琅一记火辣辣的耳光,我颤抖着声音道:“你知道你说的话有多么过分吗?”

苍琅被我打得脸颊一歪,却没有抬手抚上自己的脸,只是依然目光如铁,牢牢锁住了我:“你这样的人,只配拥有这样的话语。”

我扯着嘴角冷笑一声:“别再这装蒜了,你不过是个不敢为自己争取一把的懦夫。文渊一提亲,你怕坏了午伦与赫满世交的情分,就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了。你不是喜欢鄯善卓元吗?去呀,赶紧去告诉鄯善王呀!现在我帮了你,断了他们的姻缘,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这时,赫满苍琅望向我的眼神简直叫人寒彻透骨,他的话在这万物生长的季节里,不由带人又回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天,他说:“伊萨吉娜,说我喜欢鄯善卓元的是你,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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