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

我们的内心都是美丽的金色向日葵

我们获得自己种子的祝福

有金色、多毛、赤裸而有成的身体,在落日里

成长为疯狂的黑色正宗向日葵,我们的眼

在怒奔的火车头阴影下看岸边日没

旧金山的山景罐头黄昏孤影幻化

                                      --艾伦.金斯伯格

01

 “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清欢,这是傅。”

 她记得那日替他们介绍的那个人,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但就是那样一个陌生人,用了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就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那日周围言笑晏晏,她独坐一隅,看着被那人大步引过来的傅——再平常不过的西装装束,打了一条宝蓝色领带,身形高大,一过来就挡住了光,将她整个笼在他的阴影里。他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她不由歪了歪头看向傅,其实他们早该见面的,以前明明准备了无数次相遇的场合,细致到言行举止、衣着打扮,却不想今天与他就这般猝不及防地见面了。也是,他们虽然认识一些共同的人,却都活跃在没有那些人的圈子里,也便没有人将他们联系到一起去了。

 这是一场昔日中学女同学的婚宴,她本可以推了这份生疏的邀请去城郊爬一天的山,可后来不知怎的就又答应了。大概是念着终究同学一场,也大概是心中还有些许不知名的期盼。

 早在来时的路上她就听大川颇为羡慕地说起:“新郎新娘是初中同学,好些年没联系了,一朝相见就相爱结婚。”她听得几欲落泪,点头附和道:“我也很羡慕呢。”

 厅中放起了一支小喇叭舞曲,每个人都沉浸在喜悦里,脸上洋溢的笑脸在明亮的白炽灯照耀下更显美丽亲切。

 她百般聊赖地低头摆弄沙发靠枕上垂下的流苏,一边暗自懊恼自己此刻为何讲不出几句漂亮些的话来。他们本该有好多聊不尽的话题,有公的生意上的合作往来,有私的说说各自这些年来都在做什么。可她却又觉得这些都是不当讲的话,日子过去了就过去了,着实没有重提的必要了。她在心里这般自欺欺人地想着,双手局促地掩饰着自己心中的不安。

 想起去年的某一天在“灯火”里,她喝了一大口冰镇扎啤,对杨杨说:“要是我哪天遇上了傅,我一定约他来这里从早上谈到打烊。嗯……我还要在这里吻他。”

 杨杨只是摇头:“你们没缘。”

 听到她们对话的朋友也开始附和着杨杨的观点,她漫不经心地卷了瓣花含在嘴里,也不说话,也不咀嚼,好一会儿才又吐出一瓣完整的花来。阿宇拿过她的手机来播她几年前与傅的通话录音。

 “清欢,你听听——你听听,这就是你曾低到尘埃里的爱情。”阿宇夺过她手中的扎啤,将手机重重地扔回她的身边。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她手机中传来女声苦苦哀求着什么,而又有男声打断道:“我还有事,再见,再见。”长久的沉默。

 “为什么我不能爱?为什么我不能爱?我要爱,即使你们说这爱会把我毁了。”她趴在车窗上放声大哭。

 这么多年来,谁也没有见过好脾气的她当众失态过,不由都诧异地愣在那里。城市的夜晚是永不幻灭的灯火在无尽深沉的夜色里,星星点点的光亮与天上的星星遥遥相映,人间像是天的倒影,而这芸芸众生却小到看不见。

02

 傅瞧见对面的桌子上放了好些吃食,起身便问到:“想吃些什么,我去取来。”

 她扫了一眼,抿了抿嘴:“一杯咖啡,不加糖。谢谢。”

 加了客套的感谢,她自然地说着这些时,好像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眉梢微带挑衅地看着他的脸。而傅亦是十分配合地多捧了一大把棒棒糖回来,就像几年前他捧着一把插在荧光棒上的棒棒糖在宿舍楼下等她一样。而那年除夕的晚上当大人们都在放焰火的时候,她独自一人在黑静的房间里一根一根地拧亮那些荧光棒。在新年到来的时候,她坐在莹莹的幽光里,与他在电话里聊了些什么,到现在也已不记得了,只知道是许久许久。

 待到他手中端着的咖啡氤氲出热汽打湿了她的眼睛时,她才醒悟,从记忆里抽身出来,伸手接过,轻声道了谢,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含笑的眼睛。天呐,她从那双眼中看到了什么——有怀念,有怅然,有释怀,还有对待普通朋友间的那种风轻云淡。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她别过脸去,含了一根糖在自己嘴里——他的眼中再也没有自己了。婚宴已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有舞伴的人早已相互拉扯着迈入舞池中,角落里还有好些男女在光影交错间缠绵暧昧地接着吻。香槟酒气满场飞着,空中还漂浮了好些彩带金粉,落在女人们精心梳理的发髻上,倒别有一番俏丽的风情。与她一同来的杨杨与大川早已在这桃色四溢的佳所不见踪影了,她斜眼去瞧傅,他正端起她的咖啡在喝,神态怡然自得,没有半分不好意思。这让她的心快速跳了起来,似有千万头脱缰的野鹿在欢腾着。

 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傅讪然一笑:“都是老朋友了,我不与你客气,你也别拘着。”

 她终于仰起脸来问道:“怎么今天没有带舞伴?”

 他耸了耸肩,道:“不过是别人的婚宴而已,况且我不会跳舞。”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人说起过,东城那儿的画廊是你开的。”

 她吮吸着口中的棒棒糖,扬一扬眉,吟吟道:“听说你很有钱,我明年打算在婺源也开一所,要不要考虑投资?我在门口放一个大缸,接受来参观的人的名片。”

 他听了,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她也跟着笑。傅伸手摸了摸她松软的头发,感慨道:“欢欢还是一如既往地爱闹。”他们的笑声在今日这场聚会上并不突兀,很快便淹入到舞曲的伴乐与人们的或喜或嗔的交谈中去了。

 隔桌坐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一个老实木讷的男人正在她耳边温柔地低声说着什么,她的嘴角亦勾起温柔的弧度。她记得那个女人,在中学时与她也有过些交情,是个全面发展的优秀女人。听说她现在唤作“Anna”,在纽约有三套房子,已经结了婚,却没要小孩。Anna注意到她的视线,笑着打招呼:“嗨,清欢,许久不见。哦,还有傅,你们好。”他们笑着相互点头示意,Anna继续说:“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你们扔这么要好。”说着一指身边的男人,“这是我老公,何伟。”

 一个普通的男人,连名字都是普通的,丢在人群里都找不见。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与完美的Anna坐在一起,竟让她想到了相濡以沫,岁月静好。还记得早在中学的时候,Anna就说要嫁世上最好的男人,他们用以为那个男人该是风流倜傥,该是多金体贴的,可如今真的遇上了他们,她才明白,如果你爱一个人,那他的种种影像,都是让你甘之如饴沉溺的美好,自己喜欢的就是这世上最相宜。

 出了屋子才发觉外面有些冷了,他去车内取了条大披肩来给她披上。深红色的印花大披肩,民族风情浓到炫目,她记得以前在一个与他在旅游途中拍过亲密合照的女人身上看到过。她能断定那个女人此时已是再也不会回到他的生命中去了,因为这条披肩已经失去了一个女人身上该有的香水味。而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之间的未来,尽是浓雾。

 但是多可笑,这条披肩是他们离开彼此生活前一个星期她看上了却一直顾不上买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将原先心心念念的披肩抛之脑后,却不想再次看到它时,它已辗转过一个女人之手,然后又再次披到了她的身上。

 她紧了紧那条披肩,傅倚靠在车门上抽烟。见她盯着自己,递上一根烟去,她垂下了眼睑开始与他一齐吞云吐雾。傅眯了眯眼,笑问道:“搞艺术的都有自己的一套格格不入吗?”

 她抽得很快,没一会儿第一支就已经燃尽了。“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现在无所事事罢了。”

 “哦。”傅轻轻应了一声,又顺手递过去一根,“我记得当年你明眸唇红,只是牙口不是太好……”

 她将燃尽了的烟蒂丢在地上,傅皱了皱眉:“怎么这么糟蹋。”

 “都是于己有害的东西,丢了也无妨的。”她轻声说着,曲解着他的意思。她不知为何会眼睁睁地将从前期盼已久的机会放走,也许是被那烟雾缭绕给影响了,她脑中乱得很,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破土而出就已经被闷死在混沌的意识里了。

 很快,他们就不再说话了,可却又在沉默中了解了对方的心思。也该如此,毕竟他们曾经那样要好过,要好到眼中只有对方,身边也再容不下其他人。

 可如今,到底是往事如烟了。

03

 那日是七月十五号,天气热得要命,大川骑了摩托车来载她去海边赏景纳凉。沙滩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块石头,被沙子盖了大半,只露出一小点来,却将她们绊倒在地。

 从车上摔下来,大川疼的泪眼汪汪,她却突然觉得有趣地紧,随意地就躺在大川身边,用手遮着眼睛挡光,笑得没心没肺。大川恶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她才抬眼去看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的女人,不知怎的就突然想到一句话来——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她们并肩坐在沙滩上,将脚浸到咸咸的海水里,潮水一阵一阵地袭上来,大川念了首诗:“你是尘埃,漂浮在空中;你是土壤,附着在地上。”她问:“什么意思?”大川捋了捋被海风吹乱的碎发,没有说话。她放眼望那与天接壤的海面,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并不是什么事都得寻个答案的,有些话有些事向来只是单方面的好奇与悸动。这世上,不过各人活各人的罢了。

 下午时她在家中,从一堆旧物中翻出一捧信件来。那是中学时期与密友们互相打发时间细诉衷肠时寄到的,信封上的字迹被化了的糖水浸渍得模糊不清了,翻找了许久才找到傅交给她的最后的信。

她看了一遍。记得最后一句话是“你曾是我爱的第一个人,别了。”她又看了一遍。她觉得这封信写得真烂,但正因为如此,她才确信自己在那之后开始专心爱他。

 没有任何顾忌了,没有患得患失也没有大悲大喜,这样才能十年如一日地爱一个人吧。

 有电话打开,不知怎的,像冥冥中有一种预感般,她觉着是傅打来的。

 “喂——”

 “喂——喂——欢欢,听得到吗?过些日子,我要去澳洲订婚了,你……我是说,你曾经有些留在我那儿的东西一并拿回去吧,我也许不再回来了……你地址给我,欢欢,你在听吗?你地址给我,我给你邮。欢欢——你……欢欢,别抽烟……你说的画廊的事我有位朋友很感兴趣,我将你的号码给了他,你记着,周先生——就是我的那位朋友,他愿意投资你,可他到底品行不好——你照顾好自己……”

 她觉得脑中“嗡嗡”地响,他的话从这只耳朵听进,便又从那只耳朵跑出了。呆呆瞧着手上那封欲说还休的分手信,她那时就该知道的,他的那句“别了”,就是真的别了。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

 年少时不懂事,她在傅的眼中看见了含苞待放的自己,便以为爱情不过盈盈一握,她不放手,对方便不会走。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自私主义者,脆弱时便会疯狂想要得到一席臂弯,清冷时又毫不怜惜地推开身边的人。在这种措手不及到伤人伤己的情绪中起伏着,她知道他该受够了她的。可她一开始,总是希望别人的关怀。

 可当那日他为她披上披肩又下意识地去抓她的手时,她的心中痛得厉害。那多年未见的生疏都化在他温热的指尖里了。她对自己说,若傅注定是自己的,将来他总会来娶她,可若不是,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可自己与自己记忆中那个少年时的傅纠缠着,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仍摸不清自己的心。

 不知何时她已经挂了电话,她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想点一支烟来抽,在瞥见手机屏幕上映着的憔悴的脸时,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留在她心口的只有满腔的苦涩,一点点混着唾沫咽了下去。

 她打电话给杨杨,杨杨在那头笑吟吟地说:“这可不正好,你的新人生便又要开启了。十五分钟后去‘灯火’吧,我约你去跳舞,点一首你最爱的《满场飞》可好?”

 “灯火”的彩灯照得她晃眼极了,在舞池中失神地想思考些什么,却总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整个人好像漂浮在一片虚空之中,没有喜怒,也没有魂了。杨杨推了她一把,口中骂道:“你瞧瞧这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成了这样,都多少年过去了,你们之间人来人往,怎么还忘不掉放不下呢?”

 身后被她撞到的圆桌上一杯新置的葡萄酒向跌坐在地上的她劈头盖脸地倒去,她站起身来,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抱歉,我去洗手间整理一下。”

 她用口红在镜子上心神不宁地画着,她画了一个圈,看得久了便觉得这多像他们现在的关系,像没有开始过,也便没有结束过了。只是她到底是被困在那一方小空间里,吸着他供的氧,活着满是他的日子,抽身不及了。

04

亲爱的傅:

 见字如吾。

 昨天去卷了卷头发,结果被班主任叫了去,他说:“李清欢,你的头发这样学院可能不允许,你看怎么样?”我说:“那我扎起来吧。”其实我实在不想扎起来,因为头发短,又卷了,扎起来后就像炸了毛似的。

 上午只剩下两节课了,语文老师一向松懈古板,讲了一整节课的文言断句,我坐在最后一排与那些刚回来的美术生聊天,知道了挺多趣事。真真是造化弄人,我出去学美术时你留在学校,如今我学成归来你却出去集训了。好在你快要回来了,我也便在期盼中欣喜起来。

 我与每一个有交集的人说我得好好读书了,他们都笑。“每一个人回来都这么说,然而……”他们没有说下去,只坏笑着。我自知现在新鲜劲还没过去,还想读书,虽不敢担保几个星期后的状态,却并不会因给你写信而改变。我太想与你分享我的生活了,只是分享,没有什么分担的。毕竟要承担的是自己的前程和心情,又有谁能够真正地分担呢?

 只是担心你,体育训练会不会太辛苦,休息得好吗?过得还好吗?

 回校前几天就感冒了,嗓子也粗得要命,给你打电话也不敢说太大声怕破了音。那时在画室没有药,挨到二十五号回家时才配得。现在仍是难受,嗓子痒痒的有时讲不出话来。有朋友拿了寒性的花让我泡开了喝,蒲地蓝更是一支支地往下灌,仍不见大好。

 再有小半个月便是我十八岁生日了,你说过会给我带成人礼,可我知道你们体校管教地严极了,你的心意有了便足够了。

 有时偶尔有彷徨,我很怕等我们熬过了这几个月,成功毕了业,却输给了距离。如果毕业了就会分开,那这几个月对我来说就是空白的,因为我们见不着彼此。

 有些与你一同去过的地方不肯再去了,怕看见有你影像的地方会让我的记忆与想念喷井而出。除了必要去的食堂,我鲜少去那些地方。也不知那里的树可抽了新芽花可开了新苞。万分期待你回来后再一同去看看。这儿到处都是你的气味,连我的满心满肺都是。

 班主任又一次叫住我,他说我这样散乱着头发不像一个高中的学生,反倒像街上二十多岁的妇人。我说好吧,我扎吧。可我现在是真的喜欢短头发,然后烫得乱一些,可以不用梳头,最要紧的是这让我有安全感极了。现在烦透了梳头,我宁愿乱糟糟地顶着它。自你走后我便无意识地开始消沉,而我消沉的方式跟别人不同,我开始一点一点地不修边幅起来。这很浪漫,这是“女为悦己者容”。

 我们熄灯好久了,有些困了。希望今晚睡时能梦见你。

 晚安,记得想我。

 晚安。一千次的晚安。

                                                     From.你的欢欢

 阿宇放下手中的信,叹了口气道:“算了吧,算了吧。只揪着过去活是发不现未来的,到底是时过境迁了。”

 这些来不及寄出的信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开出了一朵金色的向日葵来,暖得人心里踏实了起来。人亦错,时光亦过。“只是不想到花落南山时回想起曾经皆是不安。”她扯出一个笑容来,轻轻柔柔地说。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或细微或浅显的变化,才让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新奇美好到诱人,不会将人压抑到发疯。

 其实她心里清明得很,也一向觉得有一个极好的心态与极强的包容心,人生在世总得有一些心心念念放不下的,才能证明你的琉璃往事如此鲜活。

 微微闭眼,想起《论语》里的一句话来——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阿宇去抱住她,她却许久都不肯睁开眼,嗓子凉凉的:“是我错了。”

 错在多少年的一厢情愿里了。

05

 她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疏远了好些真正的朋友。她没有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远去一些陌生的景致释放心绪,只是待在不开灯的家中,每天靠囤积的麦片与苹果度日。她拒绝与人交谈,拒绝喧哗拒绝光亮。偶尔会在清晨拉开窗帘一角,打开窗子吹吹风。有时趁着日光尚好,透过纱窗照在书桌上,她会提笔写几首小词。

 就像那首辛弃疾的词,已经晾了好久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墨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左侧有朱红色的批语,正是梁启超的那句“自怜幽体,伤心人别有怀抱。”

 她的眼皮跳了跳,像是接收到了某种预兆。垂眼向下看去,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极好。她怕极了会有一日在某一处静坐着死去时,没有一朵桃花为她淡淡送别。于是她在院中栽满了桃花,每日里都要去看一看,只是如今却没了细赏的兴致,只远远地瞅着,好似隔了万水千山。

 整九点,那个快递先生来了,她从窗口看见,飞快地跑下去接。在楼道上迎面撞上了来找她的阿宇,阿宇瞧着她苍白的脸色,也没说什么,只站在原地等着。

 “今天晚上海滩上有场聚会,你可愿意去?”阿宇问抱着纸箱挡住面孔上楼的她,“傅也会去,送别会了。你去玩玩也好,全当解闷儿了。”

 “不了,我人很累。谢谢你,好阿宇,祝你玩得开心。”她抱了抱阿宇,将他送出了门。

 她知道,傅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的那通电话与这个箱子便是最好的说明,他们今后再无瓜葛,她也就不必陪他到最后关头。不然,人山人海里,他们相互喊不出名字……

 “听说他那日送你回去,你让他停在路口,可你不知道——那天天黑得太快,又太安静,他觉得不放心,一直跟在你身后看你进了家门才走。”

 她没有说话,轻轻合了门。屋内光线很淡,里外倒像两个世界。

 箱子里的东西并不是很多,一目了然。除了一些零碎的小东西外,还有一只大棕熊,它穿着一件她亲手裁制的衣服——再简单不过的白T-袖,胸口处有一个柚子,写着花体的英文——

          And forever has no end.

 那日傅看到的时候问:“是长命百岁的意思吗?”

 她笑眯眯地说:“是百年好合。”

06

 她正收拾着几日后飞忙美国参加画展的行装,雪便给她打了电话,邀她去公园散步,叫了另一个男人一起。他幽默风趣又体贴地紧,她说脚累了,他便要蹲下身来为她按摩小腿。她明知道他是抱着相亲的心态来的,可她却不知自己为何没有拒绝,也许是真的累极了吧。但就是这样一个太过殷勤的举动,让她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希望——这时间并不只有傅一个男人,其他男人也会有一些让她心动的美好特质,她需要等待。

 两个小时不停歇地行走让她除了觉得小腿酸痛以外,并没有丝毫为傅泛过涟漪。公园的石椅没有温度,她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笼罩下的江水,平静幽深,沁到人的心里去。

 她想起中学的那个圣诞节,她在他身上丢了自己的初吻,想起他们相拥而眠一同跨过了13.14新年的那个夜晚,想起他曾拥她入怀,那样温柔的眼神与唇齿间的温暖。而下一秒,她轻轻笑起来,随口哼了几句歌。雪听着,那是邓丽君的歌了,总有些人对老歌怀有最深的眷恋,像是在繁花似锦中寻找开败了的花,无限地生,无限地死,永不止息。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说即将要离去/我会迷失我自己/走入无边人海里/不要什么诺言/只要天天在一起/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忆活下去……”

 她反复地唱着。雪问她:“还记得当年你回傅的那封分手信吗?”

 “记得。”

 “小女祖上清白,家庭稳定……后面是什么?”

“小女祖上清白,家庭稳定,无遗传病史,无贫贱之亲,不犯大恶,不狭隘自艾,染色体也是清明得。

愿男友傅郎相离之后,巧逞玉树临风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奏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雪起身对他们说:“回去吧。”

她点了点头,站起身的时候,月亮的光柔和地照在她的身上。一下子,心中那片搁置着的百爪挠心的小羽毛就好像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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