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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作者:灵骢
1.
214国道,南向北,靠近大理古城这一面,沿马路牙子用黄线划了一溜停车位。上车时,我已看到自己车位前后都停着车,而左面唯一出路,也被一辆面的挡住。此处常年有黑车聚集,面的应是在等客。
上车,按喇叭,面的不动,等了一会,再按,还不动。下车,走到面的副驾位置,见司机正在看手机,便对他说,麻烦挪一下,我的车出不来。司机抬头,看我一眼,低头继续玩手机。我又说一遍,他再抬头,双眼翻白,瞪我一眼,仍一语不发,还是低头玩手机。
我从车前绕到驾驶位,面的司机突然开口,讲的大理话,我没听懂。问他说什么,他改口用普通话说了一句,这次我听懂了,竟是问候我妈。虽说我和我家老太太的关系不怎么样,听了这话,还是怒气陡生。我拉开他的车门,让他赶紧开走,随手又将车门大力关回。
司机一脸怒气下车,伸手推来,我侧身避开,一记耳光扇在他脸上。对方拽我上衣,欲近身厮打,我不习惯缠斗,放低重心,拦腰将他搬倒在地,随即左膝压上对方前胸,右臂抡出弧线,对准他眼眶重击一拳。
这天是2014年5月12日,前一天是母亲节。
2.
到大理之前的十二年,我在北京。那十二年中,我从未与人动手,也不记得有口舌之争。到大理之后,有很多次,却觉得可能会在某天与人发生激烈冲突。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街头,我一直以为,冲突的地点只能是电影院。
看电影都是和m同去,虽然我对她足够了解,但是某天观影,当她第一次在我身边大声喝斥不停讲电话的观众时,我还是吓了一跳。大理电影院在新城下关,距离古城十几公里,除了气候好,其实大理下关与全国大多二三类城市没太大分别。吓一跳,不止是因为m的突然爆发让我意外,还因为在这样一个公共道德尚未形成共识的小地方,于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斥人,是一件后果难料的事情。
万幸,每当遇到有人讲电话,m的喝斥都有效,对方会迅速挂电话,全场一片静默。这种顺利的状况维持了一年多,直到《一代宗师》上映。
开场不久,叶问在金楼与三姐交手时,我已在暗暗祈祷,希望身后讲电话的人尽快结束。然而,到了叶问与宫宝森掰饼,电话仍未停。我估计m到了临界点,暗中握住她的手,但m仍然回头,请中年妇人出去讲电话。对方以“你管得着么”作为回应,随即各种粗口。最终,妇人撂下一句: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之后,她与同伴窃窃私语一番,忽然中途退场。
虽然大屏幕上是期待了几年的画面,但我视而不见, 脑中百转千回,认为长久以来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终场前,我脱下外套,将手机钱包和钥匙集中塞进去,又俯身系了鞋带。影厅亮灯后,我让m帮我拿外套,急步走在她身前。推开影厅大门,竟无人守候,下到一楼售票大厅,再到停车场,确定没人在等我们,这才长出一口气。
后来是《美国队长2》,那一次,我感受到m在黑暗中气息的变化,不等她开口,自己回头对身后的哥们说,请小声一点。我没好意思请他出去讲电话,而对方可能认为自己的声音并不大,没有搭理我,音调也未降低,又持续讲了几分钟。挂掉电话没多久,手机铃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我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面对后排,大吼一声:你出去打电话。
借着屏幕的反光,我看到了对方瞬间转换的表情,先是惊讶,继而愤怒。象上次那样,我在终场前脱外套,集中杂物塞进去,系紧鞋带。终场后,让m拿外套,拉着她急步向外走,却还是被两个男人拦住。其中一个问我:“大家都是文明人,凡事要讲道理,你为什么当着那么多人让我出去?”这问话让我辞穷,对方的逻辑,如同我多次对m说过的一样,有些人并没有公共秩序的概念,而只会看到我们对他的冒犯。
退场的观众经过我们身边,加速往外走,没有人驻足,也没人多看我们一眼。幸运的是,在对方情绪开始激动,将手指戳到我眼前时,他的同伴抱住了他,电影院的工作人员也及时赶到。
3.
那天晚上,我和m沉默着上车,沿大丽路往回走,车窗吹进凉风,夜色已沉。m看着窗外,忽然说:“我没有错。”
我们多次讨论过,对这类事情,我倾向于退让忍耐。而m认为,若不制止,就是姑息和纵容,尤其对各种插队和电影院讲电话,她不能忍让。这天的事情虽然不是由她出面,但她知道我的秉性,还是认为事情由她而起。而这一次我没有忍耐,是因为知道m已不可改变,既然如此,又有了上次《一代宗师》的经验,我不能再让自己的女朋友面对那些污言秽语。
我对m说:“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你确实没错。但我想问你,今天对方是两个人,若动手,我肯定打不过。如果我被打到鼻青脸肿,或是躺到医院里,你还会认为自己没错?”m没有回答,继续沉默的看向窗外。
我不认为m有错,只是同时我也知道这种挺身而出可能付出的代价,这是我的两难之境,也是我多次拷问自己而没有完美答案的终极命题之一。象大多数人一样,很多时候,我选择谦让和容忍,并非赞同事情本身,而只是怕麻烦,怕因为一件小事招致不可预料的后果。我们自诩为理性人,深谙经济学的机会成本,我们纵容姑息,安享关于气度和谦逊的美名。
4.
5月12日那天,在街头,瞬息之间打完收手,m才从车上下来。因为面的挡住视线,她在车内看不到冲突的过程。我掏出手机打过110,一起回到车上,向她说明刚才的情况。m听完,说:“这事完全没必要动手,你刚才下车,我就在想,应该去找停车收费的人,让他请面的挪开。”我说:“是不值得,但这样也好,你可以看看动手之后会是什么样的麻烦,或许对我们以后有好处。”
到了派出所,警官循循善诱,问明情况后进行调解。中年警官言辞讲究,各打五十大板的分寸掌握的很到位。我向对方道歉,握手,双方签字表示和解。走出警局大门时,司机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我看到他眼眶已肿起,回车上拿了一些钱,急步追上,拉着他的手再次道歉,将钱塞给他,请他自己去看伤。司机并不接受,从兜里掏出一叠钱,伸到我面前:“钱?我有!”
出派出所后,我和m按计划到下关采购装修材料。大理古城游客渐多,我们决定退出古城,在附近的村里又租了院子,最近在装修。买完材料,回到新租的院里,我和m正在二楼与装修工人沟通,忽然楼下有人喊。
我以为是楼下的装修工人有事找我,匆匆下楼。走出门厅,看到院中站了七个人,有几个戴墨镜穿短袖,露出胳膊上的纹身,而其中一位,正是上午的黑车司机。司机用手对我一指,说:“就是他。”七人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为首的墨镜花臂男先开口: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找上你吧?想跑,没那么容易。”
“上午警察调解过,双方签字我才走,怎么算跑?”
“别他妈废话,你以为给几个钱就能打人?打了就没事?现在我们给你钱,打你一顿行不行?”
黑车司机的眼眶比上午更加肿大,青中带紫,紫里发黑。他从兜里将上午伸到我面前的那叠钱又拿出来,说:
“你把这钱拿上,我们现在打你一顿。”
我看着他的眼眶,说:
“你要是觉得上午解决的不满意,我们现在可以商量。你找人上我家来打我一顿,我再找人上你家去,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
“那你说,怎么解决?”
“是你们找上门来,你们说。”
墨镜花臂男伸出右手,张开五指:
“这事你拿五万摆平吧,低了这个数,我让你在大理州住不下去,你信不信?”
“我信。”
工地上的工人不断往这边看,最后由工头带队,施工队迅速撤离。m听到动静,也下楼来,我告诉她没事,让她上楼。m面无表情的扫了众人一眼,转身回到二楼给房东打了电话。
5.
房东姓段,我叫他段哥,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平时我对段哥很客气,却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与m对视的瞬间,我知道她会有所行动,但以为她会打给警察,没想到会是房东。
m上楼不到三分钟,段哥带着三个壮年男人进了院门。他走过来,用白族话与墨镜花臂男交流了几句,那一群人竟然就不再理会我,簇拥着出了院门。我跟着出门,门口停了两辆车,我记下车辆牌号。
花臂男上车前看我一眼,说:“我认得你的车,认识你住的地方,这事没完。”
我站在大门前,对段哥大致说了事件始末,招呼他和同伴进去喝茶。段哥坐下后,说:“你们放心,他们不敢在我村子里闹事。”段哥三个同伴也纷纷附和:“没事没事,你记下我们电话,段哥要是不在村里,你打给我们,分分钟就到。”m沏茶,我发现没烟,转身出去买。买完回来,段哥一行人却已不在。m说:“段哥他们去找那帮人去了,说是帮我们解决。”
我叼着烟在院子踱几圈,给一个朋友打了个电话。这位朋友是大理人,家大业大,在本地算得上德高望重。朋友听了情况,有些意外,可能是有些颠覆我这三年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不过他也没废话,仔细问了各种细节,叮嘱我小心处理此事:“村民的事,最好请村民来处理,社会关系对等,双方能说上话。如果你房东愿意给你帮这个忙,那最好。我们先观察事态发展,看看你房东能不能找到这个人,能不能由他出面解决。你这几天尽量不要出门,随时向我通报情况。”
我问他,能否请警方的朋友出面,哪怕我再次赔礼道歉,赔上一些钱都行,只希望能尽快了解此事,我不想让身边的人跟着担惊受怕。朋友说:“最好不要,对方是要出这口气。你找警方,就算强压下去,这口气还是没出。你在明他们在暗,只能更麻烦。国家政府都处理不了村民的事,你千万要小心把握分寸。”
挂掉电话,我想了想,还是给昆明的朋友打了过去。我可以认错,也愿意赔偿,但不想没完没了浪费时间。我最近很忙,连拍照都没时间,已经拒绝了不少预约。虽然我很不愿意为这样的事打扰昆明的这位朋友,也觉得羞于启齿,但没办法,唯有他可以高效率的解决问题。
朋友听我说完,让我将车牌号发给他,安心等消息。
6.
当天晚上,段哥来电话。他已找到对方家里,但司机不在,他对司机老婆说了些息事宁人的话,还留下一千块,对方接受了。更晚的时候,段哥又来电话,黑车司机带着那几个人又去了段哥家里,将一千块退还,再次声明此事不能就此了结。段哥在电话那端呵呵笑,说:“我们几个人正在商量你的事,你们不用担心,这几天少出门就行,等我消息...不过幸亏那几个人来的时候我家老二不在,否则就打起来了。”
段哥的弟弟我见过几次,与我年龄相仿,板寸,瘦高,浑身彪悍之气,一眼可断定是冲动重义的类型。听了段哥的话,我心中更是不安,若是再连累他们一家,恐怕要祸及两个村子,这种事在大理,在全国各地的农村并不罕见。
虽已是深夜,也只好再打给昆明的朋友,向他说了房东那边发生的情况。按我自己的分析,应该是司机激怒之下,找了不该找的人来帮着处理此事。现在的情况,没准是他找的那帮人觉得有油水可捞,司机和他家里人即使不想折腾出太大动静,恐怕已骑虎难下。朋友听我说完,还是劝我安心,车牌号已经查明,对方没什么。他已委托大理当地人处理,明天会有结果。
一夜辗转。
7.
5月13日上午,段哥来电,司机的老婆刚给他打了电话,表示不希望事情闹大,但现在必须由我带她老公去医院检查。段哥说,他已问过对方,昨天那几个人去不去医院,如果去,他也在村里叫上人一起去。司机老婆保证,昨天那几个人一定不会出现。最后,段哥说,由我自己决定去不去,如果去,他让段嫂陪我一起。
我打给昆明朋友,说了新情况。朋友沉吟片刻,可以去,但必须有段嫂陪同。
我和段嫂在医院大门碰头,稍等片刻,司机一行人出现。除了他自己,还有他老婆以及另外两个中年妇女。看这阵容,对方确实不准备打架,但这多出来的两位妇女应该也有讲究。
双方见了面,我走前面排队挂号,段嫂一路与三个女人攀谈。她们说当地话,隐约能听懂一些,这时候我才知道段哥安排段嫂陪同实是深谋远虑。段嫂看起来只是普通农村妇女,说话却是绵里藏针,滴水不漏。对方几度话中带刺,意欲占据道德制高点,都被段嫂聊聊数语消于无形。这是关于民间智慧的生动一课,一天下来,我对段嫂心折不已。
是的,检查用了整整一天。眼部b超,头部ct,后来又加上腰部ct。下午结果出来,眼部和头部都没事,腰却发现问题,这司机与我一样,有三节腰椎间盘突出,他们似乎以前并不知情。司机老婆有些紧张的问医,但我知道这病不能根治,而且病因一定是因为他老公的职业。念及此,心下黯然,我是长坐电脑前落下病,他是久坐驾驶位上颠簸成疾,都是为生活,都不容易,相煎又何急?
医生逮住机会,开了一些缓解腰椎疼痛的膏药,药不便宜,腰椎也与我无关,却已懒得在意,一样付款取药。既然无大碍,双方在医院门外的大树下进行最后谈判。两位同来的妇人这时候发挥了作用,其中一个说,现在不能谈,得十天后复查,那时候没问题再说。我一听头都大了,谎称自己马上要回北京,快则两三月,慢则一年半载,你们要是能等,我倒没问题。那位大姐可能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一时语塞。另一位接了话,我兄弟需要休息,眼睛伤成这样,没法出去见人,你得赔误工费。
“多少?”
“至少六千。”
这时候,谈判才进入正轨,为了不使段嫂为难,我请她暂避。一番讨价还价后,三千三百元成交。我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立字为据,双方两清,互不追究。最后,我对司机说了一番酝酿已久的话:
“如果你今后还是觉得不爽,认为解决的不满意,你直接打电话给我,我请你吃饭,我俩慢慢谈。都是大老爷们,有事咱们自己解决,别再找人上我家,我养了狗,伤了你朋友不好。我也知道你家,你要是带人来找我,我只好也带人上你家找你,你孩子刚上小学,吓着他也不好。”
司机抬头,看着我说:
“两清了,就算今后发现什么问题,我也不找你。你要是有空,到上面来,我请你吃饭。”
握手,告别。
8.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哪方的力量起了作用。5月12日晚上,他们还不愿善罢甘休,5月13日早上,态度却逆转。是段哥想了办法,还是昆明朋友委托的人做了工作,又或是他们自己忽然想明白了?他们都不愿多言,只说事情解决就好,我也不便深究。
我只知道,因此事,又欠了朋友的情,还有段哥和段嫂。
大理逐渐成为北上广的移民城市,一度很流行渲染外地人和本地人的矛盾。对此,我只想说,我遭遇的事因大理人而起,也因大理人而息。地球上本就不存在乌托邦,所以任何城市都不至于让我太失望,经此一事,大理在我心目中与从前也不会有什么两样。这世间,本是美好与丑恶共存,任何城市,都有心存良善和胸怀恶意的人,所有以一小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