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疵让你与众不同

娜塔莉·波特曼—2015哈佛大学毕业演讲

娜塔莉·波特曼,美国著名女演员,曾出演《这个杀手不太冷》、《星球大战》、《黑天鹅》等电影作品。全文有删节。

2015届的毕业生们,你们好。很荣幸今天能够来到这里。库拉那院长,各位老师、家长,尤其是各位毕业生们,非常感谢你们邀请我。高年级委员会,真是我参与过的最令人激动的事儿了。

我不得不承认,即便是毕业12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对自己的价值有种不安全感,我必须提醒自己,今天我能站在这里是有特殊原因的。

我今天的感受,和自己1999年作为新生初到哈佛时的感受很像。说起来我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置信,那时你们还在上幼儿园吧。那时的我觉得一定是哪儿出了错,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聪明,能进入到这个校园。

在开始前,我要先道个歉,这场演讲不会太好笑,我不是个喜剧演员,我也没有找到枪手代笔。但是今天我在这里想告诉你们,哈佛明天就要给你们毕业证了,你们在这里是有原因的。有时你们内心的不安全感和无经验,会引领你们去迎合别人的期望、标准或价值。但是要知道,你们也可以利用这种无经验去开拓你们自己的路,一条摆脱了“事情本该如此”的路,一条独特的路。

前几天,我带着快四岁的儿子去游乐场,我看着他玩街机游戏。他玩得特别专注,努力把球投向靶子。作为一个犹太裔母亲,我已经往远处想了20步,开始想象他成为职业联盟球手的样子,投球精准,手臂健壮,注意力集中。但很快我反应过来,他当下要的是什么,他玩投球就是为了用积分换蹩脚的塑料玩具。奖励是比比赛更令他激动的。我当然想鼓励他享受比赛带来的快乐和挑战,享受练习带来的进步,享受做得好带来的满足,享受达到目标时的成就感。但所有的这些,在一毛钱的塑料小人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塑料小人有着黏黏的可以伸展的手臂,还可以贴在墙上,那就是奖励。从孩子的天性中,我们能看见许多我们自己最原始的天性。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也许你们也是。

无论在哪,奖励都被当做虚假的偶像来崇拜。声望、财富、名誉、权力,你们将会曝露在这些面前,即使不是曝露在所有这些奖励面前,也会遇到其中的许多。当然我今天被邀请来这里演讲,除了我是个值得骄傲的哈佛校友之外,其中的部分原因是,我在生命中获得了一些让人羡慕的玩具,包括一件不是塑料做的、不那么蹩脚的东西:奥斯卡小金人。我个人的感受是,毕业演讲的时候我们常会遇到这样的成功巨人,他告诉你,成功带来的果实并不常常那么值得信任。但我觉得这种成功和它果实的矛盾是可以被调和的,事实上很有教育意义:如果你知道自己做事的目的,取得成功就很棒;但是如果你不知道,成功的果实,就会变成可怕的陷阱。

我的高中在纽约长岛高中,那是一所公立学校。哦,你好,长岛!和我一起上学的女生们都拿着普拉达(Prada)的包,烫着直板烫;她们说话的口音,我作为9岁才从康乃狄克州搬来的女孩,需要模仿才能适应。我上高中的时候互联网才刚刚起来,因此大家不太知道我是个演员。同学们对我的印象是我的书包比人还大,总是满手白白的涂改液。我在高年级年鉴中被评为“最可能成为《危险边缘》节目选手”的人,《边缘游戏》是当时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一个益智问答游戏节目。换句话说,就是被评为了“最呆的书呆子”。

《星球大战》第一集刚上映的时候,我来到哈佛大学。我知道别人都会盯着我,我担心大家会觉得我只是因为名气才进的哈佛,他们可能觉得我配不上这里严格的智力标准。虽然事实的真相也差不多。

我在来哈佛之前从来没写过长达10页纸的论文,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写过5页的论文。我被一个从道尔顿中学还是埃克塞特中学毕业的同学彻底吓到了,他眼神淡定地说,和高中相比,哈佛的课业量真是太轻松了。我完全是不堪重负的状态,我觉得一周阅读1000页书简直不可想象,写50页的论文更是我永远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我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向外表达我的观点,我甚至连跟自己说清楚都做不到。

我11岁就开始演戏了,但我觉得演戏不是一件严肃而有意义的事。我出身于一个学术世家,非常在意别人是不是在乎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在新生见面周的第一天,就遇到五个同学,分别这样对我说:“我将来会成为美国的总统,请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这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伯尼·桑德斯、马克·卢比奥、泰德·克鲁兹、贝拉克·奥巴马和希拉里·克林顿。

说真的,我相信他们每一个人。对他们自己的预言,他们的承受能力和自信本身就是他们预言的最好证明,而我却没办法不怀疑我自己。我能入学只是因为我有名,这就是别人怎么看我的,也是我怎么看我自己的。

在这种不安全感的驱使下,我决定要在哈佛做些严肃而有意义的事情,那种可以改变世界,让世界更美好的事情。

18岁的时候我已经演了7年的戏了,我想我要在大学里找一条更严肃、深刻的道路。于是大一那年秋天,我决定辅修神经学和高级现代希伯来文学课程,因为我是个严肃、有智慧的人。不用说,我本该两门都挂科,但你们知道的是,我拿到了B。直到今天,每个周日我还会祭拜异教的神灵,感谢它保佑了分数的膨胀。

但当我奋战于希伯来文学课的一个个字母,还有神经应答的不同机制中时,我看见身边的朋友们在写关于航海和流行文化的论文,看见教授在上关于童话和《骇客帝国》的课。我意识到,为了严肃而严肃,这本身就是一种虚荣,是一种模棱两可的、为了对抗半想象出的自我而故作的一种姿态。我成为演员是有原因的,我热爱自己做的事情。我从同伴和导师们身上也能看到,这不仅仅是一个够用了的理由,更是一个最坚实的理由。

我毕业的时候就坐在你们今天坐的地方,在花了四年的时间去尝试对其他东西的兴趣之后,我向自己承认,我已经等不及要回去拍更多的电影了。我想要讲故事,想象他人的生活,并帮助别人去做同样的事。我已经找到了,或者说是重拾了我的理由。

你们现在,或者至少明天就会拿到一个奖励,这个奖励就是你们手中的哈佛毕业证。但是这毕业证的背后,你给自己找到的人生理由是什么呢?

哈佛大学的学位对我来说,是我在这里被激发的好奇心和创造力;是我在此维系的友谊;是格莱安姆教授告诉我,不要去描写光线是怎样照进花朵的,而是直接描写花朵投下的影子;是斯卡里教授谈到戏剧是一种有变革力的宗教力量;是凯瑟琳教授向我展示大脑是怎样只靠想象就能被激活。虽然这些并不能帮助我回答我最常遇到的问题:你穿哪个设计品牌?你的健身秘诀是什么?能说几个化妆的小贴士吗?以前被问到这些愚蠢的问题时,我会感到尴尬,但从拿到学位之后,我的哈佛学位和其他奖项一样都是我个人经历的象征,那些经历把我带向了这些奖励。木质地板的报告礼堂,秋天的彩色落叶,热腾腾的香草托斯卡尼尼,在舒服的图书馆椅子上看的精彩小说,在食堂里边跑边喊:“啊!城市脚步!城市脚步!城市脚步!”

现在回过头来,浪漫化我在哈佛的时光,是很容易的,但我在这儿也有过非常艰难的日子。19岁,第一次心碎,吃了有强烈副作用的避孕药,在冬天的几个月里想念阳光,这些曾在我大二时带给我一段很黑暗的时光。我曾经几次在跟教授会面时大哭起来,对于本该努力拿下的任务难以承受,甚至早上都不能从床上爬起来。那时我对学校课业的座右铭是:做完,不用做好。只要能做完功课,就算让我吃超大包的酸味软糖都行,只要能写完一份10页的论文就好了。我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壮举,我不断地重复对自己说:做完,不用做好。

几年前,我跟丈夫去东京玩儿,去了那里最著名的寿司店。我是素食主义者,但即使只吃素菜,那寿司都是我梦想中的味道,所以可见有多好吃。餐馆只有六个座位,老公和我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把米饭做得如此惊艳,超出了所有其他的米饭。我们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把店做大一点,做成这个城市最火爆的寿司店。当地的朋友告诉我们,东京所有最棒的餐馆都那么小,而且只做一样料理:寿司,或者天妇罗,或照烧。因为他们想要把事情做好做漂亮。重要的不是数量,而是对特定事物追求完美过程中,获得的快乐。我现在仍在学习,学习如何做“好”,哪怕也许永远也做不完。在这过程中,快乐、对工作的热情以及我们达到的专业程度,可以给我们服务的对象一种特别的享受,也会给我们自己带来特别的享受。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还是花了很多时间去寻找自己做电影的原因。我的第一部电影1994年上映,这又是一件很吓人的事,因为那年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才出生。电影上映的时候我13岁,我现在还能一字不差地引用《纽约时报》对我的评价:波特曼小姐的造型摆得比她的戏好得多。这部电影的口碑普遍不温不火,商业方面更是惨败。这部电影叫做《这个杀手不太冷》,在欧洲叫做《杀手里昂》。而20年后的今天,在我拍了35部电影后,它却仍是人们说起我时提到的最多的一部片子。人们告诉我他们有多爱这部片子,它怎样地感动了他们,这是他们最喜欢的电影。

我感到非常幸运,我第一次参演电影的经历,在当时,在任何角度看,都是一场灾难。我很早就学到,我从业的意义应该来自于拍电影过程中的体验,以及触碰人心的可能,而不是获得行业或商业上的奖项,或影评的认可。何况,这些最初的反应还可能会错误预测你作品的最终价值。

我开始只挑那些让我产生热情的工作来做,参与那些我知道能从中获得意义的经历。这把我的经纪人、制片人、观众都弄糊涂了。我拍了一部外国的独立电影《戈雅之灵》,四个月来我每天学习艺术史,读戈雅和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文献;我拍了动作片《V字仇杀队》,我学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自由斗士”的东西,也有人管那叫恐怖主义。我拍了《王子殿下》,那是一部与丹尼•麦克布莱德合作的古装喜剧,我笑了整整三个月。我可以决定自己的价值,而不是让票房或权威来决定。

到了拍《黑天鹅》的时候,那整个经历都是我要的。我对别人怎么说我、怎么写我,已经完全免疫了,哪怕是些最负面的话。我也不在乎观众是不是愿意来看我的电影。过程中很启发我的一点是,当芭蕾舞者的技巧达到一定程度后,唯一能让你和他人区分开来的,是你怪异的特点,甚至瑕疵。有位芭蕾舞者很出名,是因为她转圈有轻微的不平衡。从技术上说,你永远都无法做到最好。总有人会比你跳得更高,或姿态更美。你唯一能做到最好的,就是发扬你的自我。

《黑天鹅》这部电影想说的就是,书写你自己。我和导演一起把电影的最后一句台词改成了:“完美了。”因为我的角色妮娜只有在为自己找到那种完美和愉悦,而不是由别人来定义完美的时候,才真正获得了艺术上的成功。所以当《黑天鹅》获得商业上的成功、我也开始得到赞扬的时候,真正让我感到骄傲和感恩的是,我完成了与个体的连接,触碰了人心。我建立起了自己价值的真正核心,我需要它保持一定的独立,不受他人回应的影响。

人们告诉我,《黑天鹅》是一次艺术上的冒险,演绎职业芭蕾舞者是一场可怕的挑战。但我觉得促使我去演的并不是勇气或胆量,我在做的是一件没有准备好要去做的事,我并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局限性,正所谓无知者无畏。曾经在大学里,缺乏经验让我感到没有安全感,让我想要遵循别人的规则。而如今,它却让我变得敢于接受挑战,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那是挑战。当导演问我是否能扮演芭蕾舞者时,我跟他说我基本上就是个芭蕾舞者,当时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进入到拍摄准备期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距离真正的芭蕾舞演员还差15年的功夫。这逼着我付出了上百万倍的努力,当然加上特效和替身,终于有了最终的效果。但关键是,如果我知道自己的局限,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冒这个险。而这次冒险给我带来了一次最美妙的艺术体验,我不但感到整个人完全自由了,还在拍摄的过程中找到了我的先生。

同样地,我刚执导了第一部电影《爱与黑暗的故事》。我对摆在我面前的挑战一无所知,这是一部时代片,对白全是希伯来语,片中我本人也作为合演明星,跟8岁的小演员对戏。这些都是我可能被吓到的挑战,因为我对这些完全没有准备。但我对自身局限的一无所知就像是种自信,把我带到了导演的座位上。一旦坐到那儿了,我就必须解决所有的问题,即使所有的证据都显示我能力不够,我也坚信我能处理好这些事。信心只是战役的一半,另一半是靠拼命的工作。

这是我职业生涯中最深刻,也是最有意义的一次经历。当然,我不是怂恿你们在没有知识储备的情况下,去做一场心脏手术。不得不说,拍电影和其他行业相比不会带来那么严重的后果,犯了错也可以用特效来弥补。而我要说的是,趁着现在不太自我怀疑,要好好利用这个阶段。我们年龄越大,越会变得现实,越意识到自己能力的缺陷。而这种现实对我们,其实没有任何好处。

人们总说要放手去做你害怕的事,这对我从来不管用。如果我害怕,我就会逃跑,我甚至还会劝我的孩子这样。恐惧在很多方面保护了我们。对我管用的是,放手去做我无知无畏的事情。人们总是批评孩子,和自我膨胀的人,不该拥有超过实力的自信。其实,如果它能让你去尝试以前不敢尝试的东西,也是一件好事。没有经验是财富,它能让你从最原始和非传统的角度去思考。接受你经验上的匮乏吧,把它当做你的财富。

我认识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他告诉我他无法作曲,因为他了解太多的曲目,以至于一开始想谱曲,已有的曲目就立刻冒了出来。对于一个刚开始的新人,你最大的长处之一,就是你不知道事情应该是怎样进行的。你可以自由地创作,因为你的脑子里没有塞满太多现成的曲目;你不会想当然认为,事情应该怎样进行,你唯一知道的是,用自己的方式去试。

在座的各位将来都会成就伟大的事业,这是毋庸置疑的。每次着手去做一件新事儿的时候,你的缺乏经验可能会带你走上一条循规蹈矩的路,也可能会让你摆脱路径依赖,即使你没有意识到你正在摆脱它。如果你的出发点是自己,那么即使你的路奇怪而坎坷,也将完全是你的。你能预设衡量事情的奖励是什么,这让你的内心世界是丰富的。

下面这段话,可能会像选美的美国小姐选手发言。我想说,我经历过最真实的人类间的互动,是跟FINCA小额信贷组织一起,去墨西哥走访乡村银行的妇女们。那段时间,我们见了当地最早,也是唯一一位接受过中学教育的乡村年轻妇女;跟着解放儿童组织在发展中国家建造可持续学校;在卢旺达跟自然保护主义者追踪黑猩猩。这虽然是老生常谈,但它是事实:帮助他人最终会帮到你自己。跳出你自己的世界去关心一下他人的生活,这会提醒你,你不是宇宙的中心。不管我们慷慨与否,我们都能改变他人的生活,就算是在工作中,剧组成员、导演、演员们给我的小小善举,也会深深地影响我。

当然,我的世界里最重要的,是我与家人、朋友之间分享的爱。我祝愿你的朋友们也能伴随着你,就像我在哈佛的朋友们,毕业后我们还是互相作伴。我的同学们至今关系非常亲密,我们互相安慰、疗伤,也在彼此的婚礼上尽情跳舞。我们在葬礼上互相扶持,也抱着对方的新生儿轻轻摇晃。我们一起参与项目,帮助朋友找到工作,也在朋友辞掉烂工作时开派对庆祝。现在,我们的孩子们在创造第二代的友谊,我们这些头发乱糟糟的、疲劳的上班族家长,一起看着他们蹒跚学步。抓住你身边的好人,别让他们跑掉。这所学校给你们的最大的财富,就是一群会成为你一辈子的家人、益友的同学。

我记得剑桥镇的春天总是让人生气,明明院子里洒满阳光,室外扔飞盘的人们笑得那么开心,但我们却要面对八个月黑暗的室内苦读。就像是学校能够操纵好天气一样,让这成为留在我们脑海中的最后记忆,让我们总想回来看看。但随着岁月的增长,我离开这里越远,就越知道这所学校的魔力远远比控制天气更厉害,它改变了我想问的问题。引用我最喜欢的思想家亚伯拉罕·约书亚·赫施尔的名言:生存还是毁灭,并不是问题;至关重要的问题是,要如何生存,如何毁灭。

谢谢大家!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你们会如何创造你们一定会创造出的美好了。

翻译 包世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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