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康熙己未年（1679年），蒲松龄将作品结集成册，题为《聊斋志异》，作此骈文为序。自伤半生落拓，执著撰孤愤之文；自叹知音难觅，谁赏此志异之篇？

这篇序言，如同曹雪芹那首自评诗，何其贴切乃尔：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与“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均在感叹知音难觅。三百四十年后，我辈岂能体味柳泉先生情怀之万一乎？

聊斋自志
--蒲松龄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

（身披香草之山鬼，屈原感而写出《离骚》之篇。

披萝带荔，出自《楚辞·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

（牛鬼蛇神虽荒诞虚幻，李贺对此却嗜吟成癖。

杜牧《李长吉诗序》云：“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贺字长吉，以其身材细瘦，指爪修长，故有长爪郎之称。）

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

（发自胸臆之作，皆不迎合世俗喜好；屈原、李贺抒愤之作都有各自因由。）

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

（我蒲松龄孤寂失意，犹如微弱之萤火，而精怪鬼物却争此微光。）

逐逐野马之尘，魍魉见笑。

（随俗浮沉，追逐名利，反被鬼物奚落讪笑。）

才非干宝，雅爱搜神；

（虽无干宝之才，却非常喜爱搜集神怪故事。

干宝，著有《搜神记》。）

情类黄州，喜人谈鬼。

（心情如同当年贬谪黄州之苏轼，也喜欢听人妄谈鬼怪。

苏轼因反对王安石新法，以「谤讪朝廷」罪，贬谪黄州，任团练副使。在黄州时，他每日早起，不招客来，即出外访客，相与纵谈，客人有无可谈者，便强使其谈鬼；如有推脱，他便说“姑妄言之”。见宋叶梦得《避暑录话》。）

闻则命笔，遂以成编。

（耳闻笔录，于是汇编成书。）

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

（时间久了，四方同好之友人以书信相寄，因而故事逐渐收集起来，所积益多。）

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

（甚至，人物虽在中原，但发生的故事，却往往比边远蛮荒地区所发生的更为奇异。）

睫在目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

（眼前所出现的怪事，竟比飞头国更为离奇。）

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

（逸兴飞动，狂放不羁，在所难免；志托久远，如痴如醉，无须讳言。）

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卢耶？

（诚实之人，能不因见笑？

语出《诗经·鄘风·君子偕老》：“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朱熹《诗集传》：“展，诚也。”展如，诚实，老实。

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

（然而在五父衢头所听到的，或者是些无稽的传闻。

五父衢，道名，在今山东曲阜。）

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

（类似三生石上的故事，却颇可使人悟识因果之理。

三生指前生、今生、来生，三生石意指前台已定。）

放纵之言，或有未可概以人废者。

（所言虽然恣意放任，但也有可取之处，不能一概因人废言。）

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圆粘乳际。

（我出生之时，先父梦到一个病瘦和尚，袒露右肩进入屋中，铜钱大小的一块膏药粘在乳旁。

悬弧指男孩出生。）

寤而松生，果符墨志。

（先父梦醒，正好我呱呱而生，乳旁果有一块黑痣。）

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

（并且，小时体弱多病，长大命不如人。）

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

（门庭冷落，好像和尚清贫幽居；笔耕谋生，如同和尚持钵募化。

笔墨之耕耘，谓卖文度日。）

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

（每每搔头独想，那个面壁之和尚真是我的前身吗？）

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

（大概是前身因业，没有修成正果。）

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

（却像落花随风飘坠，落到藩篱粪坑旁边。）

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

（六道轮回，岂无天理。）

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

（唯独这在子夜，灯火荧荧，灯花欲结；书斋萧瑟，桌案清冷似冰。）

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

（积少成多，妄想写成刘义庆《幽冥录》之续编；把酒秉笔，仅成像韩非子《孤愤》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