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里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文｜金羲和

《金瓶梅》里最骇人的一段是武大郎的死。潘金莲担了毒杀武大郎的罪，可实际上这罪是一群人共同犯下的。

第四回的回目《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其实郓哥只是愤，哪里来的义呢？郓哥这个小孩子，年纪十五，靠卖鸭梨为生，养活父亲，底层的少年郎，他与西门庆在阶级上是对立的，可是西门庆是有恩于这个少年郎的，他常常接济郓哥。这一天郓哥要卖梨子，他找西门庆，为的是讨三五十文钱。于是就有人告诉郓哥西门庆在王婆房里，叫他只做不晓得，撞进去就行了。可是郓哥偏偏没有这样做。他非要找王婆寻大官人，其实是想要从偷情这件事里得到点好处，所以他对王婆讲“干娘不要独自吃，也要把一点汁水给我呷一呷。我有什么不理会得。”郓哥坚持要闯引起王婆之怒，王婆是个相当泼辣的女人，先是骂他“含鸟小猢狲”，又砸了两个栗暴，再把郓哥打到街上，连雪梨篮儿也丢出去，引起了郓哥的怒气，所以他去街上寻武大，来报复。

因为郓哥的怒引起了第五回《捉奸情郓哥定计，饮鸩药武大遭殃》。这一场里，武大郎真正成了一个最可怜的形象。在前面潘金莲说他“三打不回头，四打和身转”，最老实本分的人，但是他被郓哥激起了怒气。郓哥故意拿话激他，说他是鸭子。这里说鸭子和现在出来卖的牛郎不同，是说老婆养汉。武大被郓哥一番羞辱生了气，就同郓哥去喝酒。酒、气二字一出来，武大就这样踏入了死亡的阴影里。

潘金莲与西门庆偷情的事是这一带人都晓得的，可是没有人去说破，这是对于闺房之恶的默然，各家自扫门前雪，是静悄悄的。武大的死有一个热闹的序曲——捉奸。捉奸这件事里全是混乱的锣鼓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武大郎就像一个跳梁小丑，蹦蹦跳跳，热热闹闹，又是郓哥拿头抵住王婆的肚子，又是武大郎闯门，叫“做得好事”，又是西门庆要躲到床下，又是潘金莲顶住门骂西门庆没胆量，一气呵成，咚咚锵锵的，直到这样一个点，武大郎闯进门，西门庆一个钻心脚，戛然而止，武大甚至连慢镜头的描写也没有，只是“扑地往后便倒了”，如此而已，他一生叫得最高的一声大概就是“做得好事”这一句，然而就这么草草收场，西门庆趁乱走了，郓哥也撒腿跑了，旁人不敢来管事，王婆和金莲搀着他回了房。

矮小的武大，不被爱的武大在这个故事里就这样成了一个最可悲的人物，他病倒在床上。原本潘金莲对他的愧疚如今也荡然无存，她和西门庆在外面浪，全不管他的死活。不只是不管，还不让武大郎的小女儿迎儿管。大家都在等待，等待武大的死亡。

就这样故事转入了一个阴森森的巷口，突然间红艳艳的欲火、热闹闹的市井都没有了，武大就像是一条奄奄一息的狗，其他的人就像是秃鹫。

大家在这时还没有露出獠牙，最丑恶的本性没有显露出来，逼得他们露出獠牙的还是武大郎的气。他气得发昏，威胁潘金莲如果不救他，他就要告诉武松。于是大家一齐对着武大举起了屠刀，王婆出计，要西门庆拿砒霜，潘金莲下手药死武大，自己动手帮助潘金莲，毁尸灭迹一气呵成，一条毒计王婆连眼皮子也没眨就想出来了，可怕。尤其王婆说的时候，还不忘说“有什么不了事”、“这个易得”，足见王婆心狠手辣！而西门庆也一反《水浒传》里有些软的形象，更为恶毒，赞此计甚妙，又说“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于是武大这条命就此断送了。

到此《金瓶梅》的故事真正开场，这个故事的开头是这样一桩凶杀案，它给整个故事铺上暗红的底色。潘金莲让西门庆赌咒，西门庆说：“我若负了心，就是武大一般。”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死亡就隐隐地藏在这一切声色犬马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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