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后花园是个地名。
名字很直白,顾名思义,是一片诗意栖居地,准确地说,是一片花园洋房。
虽离熙攘的宽窄巷子、春熙路、九眼桥有点距离,但离尘不离城,是很多人梦想中的家园。
Ave家就在这片花园之中。
这次成都之行,我联系她,原本只想见个面,吃顿饭,聊一聊旧事和近况。
但是Ave不容置辩地说,来吧,你直接打个车来我家。
我说我定了酒店。
她又不容置辩地说,退了。你先来我家,剩下的我安排,去哪儿我再陪你去。
言至于此,我再推就有点矫情了。
Ave是我大学同学,睡过一张床的那种,她结婚时,我去当的伴娘。
早在一年前,她就问,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说来年春天吧,春天的时候我争取去成都看你。
后来春天过完了,夏天也过完了,这次踩着秋天的尾巴,无论如何也要见一面。
打一辆车直奔成都后花园,路上我掏出小镜子整理头发,又补了口红,像奔赴一场情人的约会。
6年没见,一切如旧。Ave带我参观她家,并一起吃了午饭。
我没把自己当外人,Ave更没把我当外人。晚上婆婆搬家,请亲友吃饭,Ave也带了我去。
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的。Ave的婆婆是个美丽的女人,厨艺了得,一人操持这次家宴,一桌菜,盛满了乔迁的喜悦。
说是搬家,其实不过从三楼搬到二楼,房子格局都差不多,只不过二楼阳台更美。她喜欢,就坚决要搬。
对老成都人来说,生活的真谛就是,千金难买我喜欢。
Ave喜欢成都的夜,我也喜欢,便一起开溜了。我们像所有姊妹淘一样,在夜色中手挽手,像两尾鱼,笑嘻嘻地,随人流汇入太古里。
逛街,拍照,然后晃荡进一家颜值很高的甜品店,坐下来吃了酥软绵滑的甜点,喝了杯名字极美但味道很普通的茶。
夜色渐浓,我们都想着要继续做点什么。
Ave喊了她一个朋友过来,我们开车穿过秋日深沉的夜,去九眼桥酒吧街逛了一圈,又折返回来,最后开很远的路跑到二麻酒馆。
二麻是间清吧,没有劲爆嗨曲,也没有热舞女郎,桌椅摆放随意,音乐和灯光一样舒服,适合聊天,发呆以及谈情说爱。
凌晨1点,很多地方的夜都苍老得入睡了,成都的夜却还年轻,鲜活得紧。
这让我觉得Ave和我也很年轻,人生还有无限可能,而眼前就是我们最好的时光。
我们以不输年轻人的架势,要了好几种酒,又要了煮花生、辣毛豆、烤小鱿鱼和其它佐酒菜,这么巴适的夜,不能辜负了。
喝了一些酒,说了许多话。沉默的是心事,热烈的是碰杯的声音,又响又脆,唤醒了一屋子或沧桑或年轻的灵魂。
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Ave还是那个我认识的Ave。
那时候,她是宿舍最酷的妞,短发,球鞋,牛仔裤,走路带风。现在的她微卷长发,紧身牛仔,马丁靴,又酷又飒,摘掉了眼镜的双眼比夜空中的星星还要亮。
生长在浙江,求学在云南,打拼在珠三角,这个绍兴姑娘就像成都街头惊鸿一瞥的三角梅一样,热烈而明媚,坚韧而顽强。
此前她深耕在佛山,在家居建材行业做出了不小的成绩。去年她重心开始放在家庭,并迁居成都,一边陪伴家人,一边念书,间或打理生意。
因为先生是成都人,亲友大多也在成都,Ave的迁居之路并没费什么周折,在成都后花园安居似乎也没费什么周折。
但Ave很清楚地知道,她可不是来养老的,她的征程是要在蜀地创出一片自己的天空。这是一名新成都人的觉悟。
从东南到西南,从陶艺之乡来到这锦官之城,她携着珠三角温热的风,一头扎进蜀中,将她蓬勃的生命力植进这片同样温润的土地。
生命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迁徙吧。
这个夜晚,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看的纪录片《迁徙的鸟》,时至今日我仿佛还能听见飞翔的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
我又想起另一个人。同样是以成都为终点,同样千里奔赴,那一次的路线完全不同,而且是异常艰辛的跋涉。
一千三百年前,杜甫发秦州,经同谷,走祁山古道,穿剑门关入成都府。
历史记载不过寥寥几笔,真实的情况却是,那个寒冷的冬天,年近五十岁的杜甫携家人从甘肃南下,辗转来到成都安家。
说是安家,其实是丢了左拾遗的公务员职务,无处可去,一路流亡到成都投奔朋友。
后来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在好友严武的接济下,杜甫结庐于成都西郭的浣花溪畔,一间简陋茅草屋,让他飘零的一生得享四年安逸岁月。
我们是在第二天午后去往的杜甫草堂。
正是蜀中秋日常见的氤氲气色,天空透着一种电影中常见的不那么真实的青色。那是一种饱蘸情绪的色彩,仿佛所有的孤独、深邃和宁静,都酝酿其中。
孤独只属于草堂,并不属于游人。
烫着泡面头的嬢嬢抱着牙牙学语的小孙子,笑得一脸满足;穿校服的小学生跟着讲解员,列队而行;长得很相似的一家三口在水池边撕着面包,欢快地喂锦鲤。
我从没见过那么胖的锦鲤,从头胖到尾,肚子圆得几乎要游不动。
人们偏爱杜甫,也怀念杜甫,只是隔着一千年时光的帷幔,一腔偏爱和怀念无处安放,便都倾注在一池游鱼身上。
仿佛每投喂一次,就离少陵更近一点。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草堂安逸,游人穿行其中,像一幅画。
那画在青色天幕下缓缓展开,人们从画里走进去,又走出来,仿佛因为终于能一睹当年诗圣生活的场景而心满意足。
而我站在茅屋故居门口,为什么几乎要落下泪来呢?
杜甫草堂听起来诗情画意,其实是杜甫自己盖的茅草屋啊。
纵然浣花溪水如桃花源一般,但杜甫并不能从此尽享采菊东篱下的悠然。
诗意之外,更多的是“布衾多年冷似铁”,以及“床头屋漏无干处”,甚至茅屋还时不时为秋风所破。
我们今天看到的杜甫画像,总是一副愁苦枯槁的面容,就像从未年轻过。
人们觉得他活得窝囊,叫他老杜,带着几分同情,几分爱怜。
窝囊是生活的残忍,却不是杜甫的选择,纵然穷困潦倒,他也总能在一片枯寂中,找寻到微小的美好。
那个春天,他站在四面透风的房子里,看着外面细雨纷飞,清瘦的脸上露出微笑,诗兴战胜了饥寒,他想着要记录下这个美好的夜晚。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烛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就算雨水从屋顶的茅草上渗漏进来,淋湿了被子,也打湿了他花白的头发,他依然热爱着这座亲爱的锦官城啊。
因为热爱,因为有梦有理想,因为始终心向光明,我坚信一个事实。
杜甫从未老去,一生都是少年郎。
我和Ave走在草堂林荫道上,天很青,风很轻。走到立有杜甫雕像的草堂博物馆,Ave说你帮我拍张照吧。
我举起相机,看到风吹起Ave的长开衫和头发,她笑起来,不施脂粉的脸,动人极了。那一刻Ave和少陵一样,在我心里光芒万丈。
光芒属于追梦的人,也属于这座城。
古老的锦官城,目睹了多少隐秘的梦想和坚守,以及迁徙的故事。千年前和生活有关的那场迁徙早已画下句号,今天与梦想有关的迁徙,一直在继续。
人生的追寻以及坚守,意义到底是什么?
时间,是唯一的答案。
所有的悲苦和欢欣,都像草堂屋顶那枚茅草一样,无声地消失在时间的密林之中,而我有幸还能在十多个世纪后重新体味那个少年郎的世界。
那晚在二麻酒馆,Ave朋友问我,你从哪里来,当时我顾着喝酒,没有回答他。
后来我想起我和Ave喝茶的那家店,名字叫客从何处来。
客从何处来?真是句叫人忧伤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