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很宅的人,宅是一种主动和被动综合之后的选择,宅会让人的生命机能渐渐萎缩、封闭。书里、手机里的世界固然是精彩纷呈的,但那是间接的,只有产生真实的生命的联接,人的机能才会被打开,才会让人感觉生活是鲜活而流动的。
这是我从宅中走出去之后,才有的体悟。
我的宅很大部分是被我儿子虎子打破的。你见过生下来就宅的宝贝吗?没有的,他们有无比旺盛的精力和好奇心,因此只要放假回家,我就会和虎子一道,跟村里的孩子厮混在一起。
我不常回家,但是回来后,不消半小时,孩子们就混熟了,怎么混熟的呢?我也经常感到纳闷,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变得好像好了几辈子似的。
天挺冷,但花开得很好,残墙边,菜园里,小路边,都有花儿的身影,油菜花是绝对的主角,鲜嫩的黄与绿,和往年的并无不同,让人看了,有穿了一件被阳光晒爽了的老棉袄的感觉,熟悉而又温暖。
没有孩子是不爱花的。
钻进去,孩子们就只看见若隐若现的一个身影。村童的穿着大多混乱,这是老人带孩子的一大特点,但颜色必然是鲜艳的,热闹闹的花和活泼泼的娃,空气都被撩动得喜悦起来。
要折断油菜花的茎,对幼龄的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大孩子给每个小孩子都掐了好几朵花,有求必应。
我称赞:“你真是一个好姐姐,给弟弟妹妹摘了好多花。”于是小姑娘更起劲了,恨不能把整个菜园的油菜花都给摘下来。
“可以了,可以了。”我赶紧制止。
每个孩子的小胖手都捏着好几朵花,欢天喜地地跑到晒谷场。虎子别出心裁地把一个塑料瓶装满沙,将花插了上去。
“妈妈,快看,种草莓。”昨天给他买了一盒草莓,看来这小子念念不忘啊。
孩子们一拥而上,也想把花插进去,小姐姐成了那个动手操作的人,我站在一边看她们。
小美流着口水傻呵呵地抬头看着我,小圆不动声色,扯断了她手里的一朵花。
“你不可以这样啊,这是她的花。”站在中间的小姐姐对小圆说。
“是啊,小圆,你如果要小美的花,要先问问她,来,跟我学。”我蹲下来看着她,“小美,可不可以给我一朵花?”
小圆冷不丁又扯走了小美另一朵花。
小姐姐对着小美大叫:“她扯断了你的花。”小美看了一眼手里光秃秃的花茎,抬起头,继续流着口水看着我傻笑。
“你看她。”小姐姐指着小圆,困扰地对我说。
“她毕竟还小,等她长大一点你对她说,她就懂了。”我笑了起来。
孩子们混乱而又快乐地玩耍起来。
挥动茅草,看碎絮飞舞;用带着竹叶的竹枝戳别人的屁股和后背;用玉米杆子打仗、钓鱼;从很高很高的田埂上跃下……
尖叫、欢笑、蹦跳;
分歧、和好、密谋;
一切都很美好,很自由,很快乐。
只要没有大人的打扰,就会一直美好下去。
“死颠麻壳子(疯婆子),你想死吗?站那么出去,衣服才穿多久就那么脏了?”
“笨,笨死笨绝,你看他,没用,真的没用。”
“我拿鞭子了。我抽死你去。”
“你妈妈不要你了,你爸爸不要你了。”
“你怎么不做作业?你们不知道,他考的那个成绩哟,看不得的,没良心的,说不得他的,一说他,他还说让我去死,一说他,就这样。”
……
被大人的目光逮着的孩子,就会被这样的话笼罩住,而且没完没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说,我历数他们做的好事。大一点的孩子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分散站在不远处,听着,小一点的孩子,抬起头,懵懂的表情。
“是吗?”大人们很惊奇,“那是同你在一起,在家就不这样。”
我说:“孩子还是要多夸的,孩子自尊心是很强的,说得多了,脸皮厚了,没有自尊心了,以后就什么都不会听你的。”
“细伢崽懂什么?他们都是听老师的。”大人们拖拽着孩子,回家去了。
小圆也被拽回家去了,爱抢东西的小圆是爷爷带大的。她的爷爷我喊他叔叔。
叔叔的一生离美好实在是太遥远了,他总是笑着,永远一个表情——笑着。他会笑着冷不丁抽小圆几鞭子;用很烫的水给小圆洗澡——他长满老茧的手对冷热等所有感觉都很迟钝;一年四季都给小圆穿比正常需要多得多的衣服;没完没了地骂小圆疯婆子,但其实,我知道,他对孙女是很疼爱的。也很善良,固执而善良。他的故事可以讲得很长很长,叔叔从他那长长的故事里凝萃出来的善与苦,都浓浓地倾注在了小圆的身上。
所以小圆有时会很大方地和别人分享食物,有时又冷不丁地狠狠挠你一爪子,有时她温情得像一个大姐姐,有时又乖戾到让你惧怕。
她,不过是个不到四岁的女娃儿。
但平静放松地和她相处一段时间后,她突然在今天上午,没完没了地用她土洋结合的普通话和我聊了许久的天。
给我看了她打吊针新扎的针眼,炫耀了她家的水果零食,和过几天即将回家的父母,她污渍斑斑套在棉袄上的夏天的花裙子,等等等等。
我微笑着看着她,看她不停翻动的小嘴,挥舞的胳膊,跳动的小脚。
孩子,真的是很宽容很宽容。
孩子,为了讨好大人,真的很努力很努力。
孩子的马屁总是拍在马腿上,真的很失落很失落,还有更多的是,茫然不知所措,恐惧,恐惧到最后,就是麻木,大片的麻木,和偶尔的反抗。
比如,不会有人再来拽回家去的阿豪。
阿浩的父母几天前就回来了。但阿浩依然穿着凉鞋,在村子里一天到晚飞驰而过。
虎子很爱跟在这些大孩子的后面跑,有一次,跑进阿浩家,他的妈妈正在堂屋里边烤火边看手机。
“你们家阿浩天天穿凉鞋,不冷吗?”我问她。
她站起来,走到门口,阿浩正飞身从两米多的高台跃下。
“阿浩,换双鞋。”她冲着阿浩喊。
“不!”阿浩跑远了。
“你看,他都不听我的了。”阿浩的母亲又坐下来,继续边烤火边玩手机。
阿浩的父亲在扫着台阶,这是一个内向而沉默的父亲。
“阿浩,你爸妈是做什么的?”我问他,他正拿一根长长的玉米杆子逗虎子玩。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快,这表示他很排斥我问这个问题。
“你看看你们去年的照片,时间过得好快,你们长得也好快。”阿浩接过我递给他的手机,盯着看了一会儿,阿平从后面用玉米杆子戳了一下他的头,他把手机还给我,哇哇大叫着去追。
笑声在田野回荡,炊烟袅袅升起,不远处青山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