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之外:梅落始觉已轻寒
文|叫我高高
白水镇最美的女人,就是柳婆。怎么个美法?
清瘦如月影,袅袅下凡间?不,柳婆不瘦,丰乳肥臀,白嫩如荑,肥美柔润,站在白水镇的河坝上,青色的天,靛蓝的褂子,出水岫的丝带,乌发墨一样,那个美啊。
盛夏,庄稼地里已经是绿幔子似的,铺天盖地的绿。镇上的人,除了给牛打铁掌的牛二,抡起锤子,不分早上晌午叮当响,一锤子下去,牛哞的一声吼,让人聒噪。
剩下的人,就分成两帮了。
一帮,就是男人们。白水镇的河套成了他们聚堆儿地儿,身材粗壮又爱显摆的,脱光了衣服,露出黝黑的臂膀,踩着露头的石头,大声吆喝,拿眼珠望河岸上翻,恨不得遇到个大姑娘小媳妇,好骚性发作;身材瘦弱,又水性不好的,吊了个大裤衩子,麻杆似的腿,不及肥美的水草,蔫蔫地靠在河岸,像淹死的白条鸡,不敢咋呼。
另一帮,就是以柳婆为首的女人家的,托儿带孙子的,小媳妇老太婆们,在柳荫树下,做些闲活:编柳筐,织袜子,绣枕头花,也唠些家常。
俗话说,传瞎话。
柳婆,编柳条,那是最拿手。
春来砍柳,一把弯月的镰刀,布鞋,松垮的灯笼裤,用透蓝缎子的丝带把头发随意一绑,就去白水镇河塘桥尾,去砍柳。
春来柳枝俏,柳婆那眉眼比柳枝还俏,一挥手,丝带飘,在黄萼的柳深里,荡漾。时不时的有路过的男人,偷着拿眼睛瞄。
砍完柳枝,用担子一挑,身段飘忽着,从坡上回来,将柳枝浸泡,去皮,软如发条,最后,树荫下,就看柳婆的手艺了。
柳婆的手指,白而硕,灵而稳,一会儿的功夫:大的柳筐,鸡笼子,筷笼子;小的,孩子玩的鸟笼子,栩栩如生的虾,蚂蚱的,都给你编出来。
柳婆的名字也从这里来。
柳婆原来的名字,早已随风去了,只听风里传闲话说:柳婆当姑娘时和他大姑姐夫,有一腿。
牛二的媳妇切切察察的,没把眼珠子挤冒了,偷偷的,走街串巷到处传。
只是,听了的人,都不嘲笑,反而都唏嘘感叹。
柳婆和白书生,那是天生的一对,天上的鸟儿,林子里的鹿,哪一个不晓得?
柳婆,现在是胖了,年轻时,那柳叶弯眉,纤细的腰姿,含笑多情的杏核眼,那就是白水镇最美的人儿。
再说那白书生,原来名字叫啥?不知道了。现在是教书的。到如今,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细皮嫩肉,书生骨相,舞文弄墨,识文断字,镇上的孩子,大半都是他教出来的。
再说一个,想当年白书生家里贫寒,父亲是个瘫子,母亲又跟人跑了,是柳婆一个大姑娘家,不顾风言风语,整日的腻在白书生家,干啥?
洗他父亲卧床多年的被子,扫院子,打水,掏猪圈,轻的重的,啥活都干。
如果没有柳婆,白书生就考不上大学,就不会是第一个去城里读书的大学生。
咱也得说白书生讲良心,城里的姑娘像春柳似的,一大把一大把往他身上贴,他是雷打不动,最后,推了城里的好工作,硬是回了白水镇,当了老师。
娶柳婆为妻?从此,柳叶为秀眉,桃花为唇彩,枝上鸟成双,林子里唱歌,林子里藏?
想的美!也许说,这是故事,瞎编,而这却不是故事,是真事儿。还说瞎编?那你爱咋咋滴吧。
白书生是回来了。柳婆却说愣是不同意了。
最后被她爹一说,嫁给了镇上有名的富裕人家,冯三。
要知道,冯三那是纨绔子弟,浪荡公子,输耍不成人,可别说,自从娶了柳婆,还真就安分不少。
说来也巧,冯三有个姐姐,那是大饼子脸,死鱼眼,刁蛮任性,也胖,却胖的五大三粗,像村口的大歪脖子槐树,全身粗壮的没有柔软地方。
偏偏看上了白书生。
那白书生自然不同意。偏白书生的父亲,终于熬到儿子有了出息,一蹬腿撒手人寰了,也不愿再遭人间这份罪。
白书生刚回镇上没多久,哪儿来的钱,操劳父亲的后事?这冯家因冯娣中意了白书生,也就不必征得白书生的同意,全权代理,把白书生父亲的事体体面面的办了。
当然,这是其中不大不小的原因。
另一个原因也不难猜,赌气呗。柳婆嫁给了冯三,那我就娶冯娣。
这下就热闹了,白水镇的村民们,那热闹看的,都像看戏似的,像嚼甘蔗似的,把汁水吸了,还得把瓤嚼个稀碎。
可是,柳婆是谁啊?
相安无事,面不改色,从容自若。
天不亮就起床,灶上一掀,蒸的包子,白喧喧,油滋滋,能馋死狗。
晚上,鸡鸭鹅都进圈,灯下缝缝补补,从集上扯来的布,裁裁剪剪,给马三做新褂子,做鞋袜子,剩下的边边角角,还给快出生的孩子,缝了个小袄。
就这样,安安生生,本本分分,和白书生就像从来没有故事一般,见面点头就走,不见面也从不打听。
一恍儿近二十年,年轻时那点事,都随着镇上的水,流了。
镇上的女娃,男娃,一批批的长,就像割不断的春韭,开不完的花。当然,也包括我。
听爹爹讲,白水镇附近有一个矿,平时不少出煤,可是,却因为有一件事,现在已经是草野荒荒,狼藉不堪了。
在我五六岁那年,矿上发生了瓦斯爆炸,那惨烈,就别提了。
一场事故,炸烈了太多家庭。其中就包括柳娘和白书生。
柳婆的丈夫冯三,凭借家里富裕,和人合股开了这座煤矿,那日子过的也算是让柳婆风光。
可出事那天,偏偏是冯三当班,出于安检,冯三一钻进矿底,就火光冲天没有再出来。
而白书生的媳妇,冯娣,本就和这矿没有关联。可是巧的是,她那天正好经过煤矿,想给打牛掌的牛二媳妇的侄儿,说句人情,提升他当个小头儿。那时没有电话,无法联系。她又应了,心急。
事还没办,在矿口等冯三出来闲看,“咕咚”一声,人就跟着矿口陷地里了。
如今,曾经的一对儿鸳鸯,又成了孤孤单单两只鸟儿。镇上的女人,又开始走街窜巷的把闲话和预料想。男人,那还用说?整天瞄着柳婆家的院子。
出乎意料的是,一个月后,柳婆的房子卖给了一个来陪读的人家,人儿早已没了踪迹。
白水镇的坝上,人们只看到白书生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坝下的水,清凉凉的,那身影也是冷清清的。
风里,白书生的腰上多了一个香袋儿,荷叶绿的底儿,桃红的绣花,柳条黄的晃眼睛,和白书生那洗的泛蓝的褂子,很不相称。
白书生也终于知道,当初,柳婆的爹,嫌白书生家里穷,想把柳婆嫁给家底儿厚实的冯三,柳婆的脾气当然死活不依,可柳婆的爹一横眼睛,你不同意,白书生就休想在镇上上班,我就教他十年寒窗苦读,都滚蛋。
柳婆知道,他爹有这个本事。柳婆更知道,白书生的梦想,就是想让镇上的孩子都能考上大学,走出白水镇。
而今,柳婆走了,把这三十年未送的香袋,亲手递交到白书生手里。
白书生清楚,这一辈子,她柳婆的心里都有他白书生。
可这辈子,她柳婆也不可能再嫁给他。
柳婆走了,白水镇的山和水依旧如昨。
只是,无端的,当老一辈人儿,再去坡上,再在柳荫下,河堤旁聚堆儿的时候,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忍不住,眯起眼睛,朝向那柳林里望,仿佛又看到一个带着蓝丝绸的女子,身段像柳丝般,在春风里,无遮无掩的笑。
想起秦观的诗: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
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
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