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水仙
1。第一次见水仙的时候，她就让我着迷。她穿着鹅黄色的衬衫，卡其色的腰果花一步裙，妆容头发都精致打理过，手里拿着一个三脚架，走进我兼职的咖啡馆。
她问我说：“你们店里可以拍照吗？我想在这里拍几套衣服。”
店里当时空无一人，工作日的下午，连老板都懒得来店里盯着。
我说：“可以。”
于是她拿着三脚架在咖啡馆里到处转悠，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拍摄地点。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根本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她会找不同的地方拍自己，或者在书架前，或者在皮质沙发上，摆出各种或者仰头或者看远方的专业动作。
她应该是那种，让所有人都着迷的人。
她身高有一米七，全身上下最耀眼的部分是一头长发。她是我活了这么多年，唯一见到的一个“长发及腰”的女子。其实仔细看的时候，发现她的头发发质并不算好，因为烫过波浪的原因，总是显得有些毛躁。但是发质很黑，是感觉有闪光的亮黑色。因而她整个人看起来气场非常独特。我想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再遇到过那么迷人的女人。
如果一定要说她最让人着迷的地方，我觉得那一定是她的眼神。她总是画夸张的眼线，从丹凤眼的末端一直延伸到太阳穴的地方，然后在某个角度戛然而止。我一向不喜欢化眼妆的女人，但是在她身上，这种妆容却合情合理，仿佛那眼线本来就是长在她眼睛周围的。她的眼睛虽然不大，但是却让我想起一句诗“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而且她拍照的时候很有意思，她先把三脚架和相机放好，取好景。然后自己再出现在镜头里。她一边摆姿势一边按手里的蓝牙遥控，以此来拍出好的照片。这个方法真实绝妙啊，既不影响拍照姿势，也不用麻烦摄影师。
可能我看她的时间太长了，她不由得发笑了。她半开玩笑得和我说：“你老看着我干什么？你放心我会消费的！”
她这一句话反而说的我脸红了，我不知道该接什么了，只好说：“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你好美。”
我是在由衷夸奖她，她也就欣然接受了。她说：“我能感受到，你投射过来的目光都是温暖的。”
说来也奇怪，明明受到夸奖的人是她，害羞的人却是我。
她似乎很满意在这家店拍的照片，不停地在镜头前展现她自己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点了一杯咖啡，然后说想要多拍几套衣服。我也欣然同意了。
她把相机放在吧台，让我帮她挑几张好看的照片。我一张一张翻着，每一张都好像在诱惑我。不论是红唇，还是及腰长发，还是腰果花的裙子，都好像一个个小恶魔抓着我的眼睛。直到她拿了新的衣服进来之后，我依然在看着。
“你太厉害了，刚才一会儿工夫，你就拍了三百多张照片！”我又开始由衷夸她。
她坐在吧台前抿了一口咖啡：“这很正常，我每拍一套衣服，都要至少三百张，多的时候拍五百多张。不过最终我只会选三到五张拿出来发……”
“所以你是专业做模特的？你的衣服都好特别。”
“其实我就是自己很喜欢古着，我也不是什么专业的模特。其实我这两天烦躁得很，也不知道做什么好，所以就翘班出来拍照了哈哈。能把自己拍得美美的，自然心情也会变好了。”
我听完之后自然是诧异，看起来她应该长我几岁。不过既然能够做出这么好玩的事情来，想必也一定是个非常好玩的人。
那天，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别的客人来，好像特地为我们俩的相处空了很多时间出来，我自然特别开心。在这个咖啡馆做兼职，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能够看到各种各样的人，听他们说自己的故事。生活在世界上似乎本来就应该这样有多样性，可惜生活往往不能给我们太多机会。
我听她讲古着，听她讲她工作的事业单位，甚至还听她说了自己有女儿。当时我才大二，还是一个浸润在校园里的小不点儿，那是我第一次认识一个已经离婚的女人，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却也是一个让我心动的女人。
2。后来，她总来小咖啡馆玩儿，有时候来拍照，有时候来喝咖啡，偶尔也饮一点酒。不过她酒量并不好，稍微喝一点就会一直缠着我说话。但是我从来不觉得她烦，她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估计是彼此的气场太过于合适，我们总是在一起说很多很多的话，从咖啡聊到烟酒，从古着聊到开店，从她的女儿聊到我的长辈……
有一段时间，我们甚至聊起了一起开古着店的事情。我受了她的影响，也很喜欢古着，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想一起开店了。
我们一起读《古董衣情缘》，一起看英剧里的宫廷服饰，一起看旗袍的照片。她还给我看她的各种古着收藏，我也去找各种关于古着的资料。
她带我去她家里喝酒，把她的女儿放到外婆家去。离婚之后，她一直自己带着女儿生活，好在有随时可以依托的长辈，负担也不算很重。
我们在她的房间里一件件试她淘来的衣服，我们一起化妆，一起喝酒。末了，我会喜欢从她的书架上随便拿起一本书，兀自朗读起来。
她也会和我说：“你的声音真好听。”
我也会笑着回答：“哪里有你的声音好听？”
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很美好，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亲密的朋友，但是水仙却让我觉得分外温暖。她的美丽自然不用多说，或许因为她是大姐姐，也有女儿的原因，在各种事情是总是分外照顾我。最让我惊喜的是，每次和她聊起各种文学作品，她的中文系专业让我由衷敬佩。当时我就想，如果人一定要有一个一辈子的朋友，那么一定是她了吧。
她的工作单位非常不严格，她又是那么自由的人，所以她总是翘班出来玩。我也不喜欢在学校里呆着，闲着就跑来咖啡馆兼职，老板有时候都嫌我在店里呆着时间太长。毕竟小咖啡馆的生意也不算好。我们都有大把的时间，就一起去看演出，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小酒吧。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子跑来我的店里冲我破口大骂。我是一个自小就非常软弱的人，哪里见得那种阵仗。
那个女孩儿刚开始只是坐在吧台不言不语，听着周围的人讲话。我和老板在吧台里聊天，无意中聊到水仙，我也就随便说起了我上次去水仙家，还说了想一起开古着店的想法，问问老板的意见。
还没等老板回答，那个女儿疯了似的说：“你知道你是个贱货吗？你为什么要去招惹水仙！”接着她好像尽力克制自己的愤怒了，却依然没有克制住，转身把吧台上的咖啡杯扔到了地上。
咖啡杯碎了一地，但是在那之后，我就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脑子里一团懵，似乎只听到她说“我才是水仙的女朋友！”然后她好像想朝吧台里冲进来，我也没有做任何反应。应该是老板正好把她拦住了，也许没有拦住。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后来我一直在哭。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在哭水仙没有告诉我她是同性恋？还是因为她没有告诉我她有女朋友？明明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自己估计也不是同性恋。或者是，我压根不知道我是不是？
我一遍遍回想，想到和她初见时候的样子，想到去她家过夜的情形。我得承认我很欣赏她，但是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喜欢她？那种喜欢究竟是爱情还是友情，还是在此之外还有其他的感情？
老板大哥收拾完店里的事情，把那个突如其来的女孩儿打发走。他看着我丢魂的样子，估计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最后他只是说，我以为你知道水仙是同性恋呢……
那天我已经早早就从咖啡馆回到学校了，一个人在湖边坐着抽烟。
水仙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今天有人来找我闹事，专程开车跑到学校来找我。
我说：“其实我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她只是来说了几句话就被老板撵出去了。”我试图笑着跟她解释白天遇到的事情。
她一上来就拥抱我：“对不起，这一切跟你都没有关系的。我知道我不该瞒着你这些事情，但是我和她已经分手好几个月了，我也没想到她会找到你。”
我望着湖水，湖里倒影着的是一对对校园里的痴男怨女：“真的没关系……”
我试图把一切都说得轻描淡写，试图把这一切感情都从心里剔除出去。但是不知怎么的，就是做不到。那一个晚上，是我们在一起呆着说话最少的一个晚上。我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哭了起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只知道水仙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3后来我再回头想这件事，觉得那可能是我最早的同性情感的意识懵懂吧。我当时才大二，也只谈过一个男朋友，可以说是一个完全没有情感经历的人。关于男女之间的事情我尚且不够了解，更不要说是同性之间的情感了。我甚至不完全确信，两个女生之间究竟能产生什么样的情感。
但是我也不能不承认，当我第一次见到水仙的时候，她的长发、她的神情、她的衣着给我很大的震撼。而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那么自在的穿衣化妆，那么深刻的文学理想，似乎没有什么可能性是实现不了的。
我忍不住想，如果可能，我会不会愿意真的和她生活在一起？
我脑海里没有任何拒绝的可能性。以前我常常在思考爱的意义是什么，最终我觉得也就能够让自己更自在更舒服地活着。我高中时那段恋情的结束，让我异常轻松，因为和一个男生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只能等着他，等他打完游戏，等他打完篮球，却很少真正在一起共同做一件事。
但是在那之后，水仙却很少来店里找我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古着店计划似乎也搁置了，没有谁再提起那件事情，我也再也没有见过前来骂我的那个女孩。我不想让她从我的生命消失，但是我知道，没有什么能够掌管住她。
终于在半年之后，她又重新频繁来我兼职的小咖啡馆。不过她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更有魅力的女人——罗俐。
罗俐是一个很有个性的民谣歌手，声音妖媚却不做作，擅长爵士曲风，但是又把性感都融合进去。总是听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但是却忍不住要再来一次。她也是店里的常客，老板大哥的好朋友，店里有活动的时候，总是少不了邀请她过来演唱几首。听说她在大学时候就有自己的一大票粉丝，几年前还参加过北京的大音乐节。这几年可能是觉得疲累了，安安心心做起了插画师，没想到画画比她唱歌赚钱多了，才知道她本身就是国画专业出身。
罗俐30岁的生日趴是在我们咖啡馆里办的。她一向是个开朗开放的人，朋友自然不少，各种漂亮精致的脸蛋和身材在我眼前晃。那一晚自然很忙，即便是事先准备了很多自助的饮料和甜点，依然在不停应付客人们的点单。
那天水仙走进店里的时候，分外美丽。她穿着一身酒红色的旗袍，裹着皮草，头发依然一直披到腰间，手上捧着一小束鹅黄色的水仙花，轻轻款款地送给罗俐。身边的人一直在起哄，说水仙这是把自己送给了罗俐，两人一副甜蜜的笑容，不置可否。
我当时就站在吧台里看着所有人狂欢，手头调着不知名的鸡尾酒。或许我也醉了，我也不知道每种酒和每种香料应该放多少盎司，也不知道每个客人的要求是什么。我只是从心底里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在这里办一场生日派对，把水仙和罗俐都请过来。
可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的派对，名义上是罗俐的生日派对，实际上是她和水仙公开情侣身份的派对。所有前来参加的客人都明明白白的知道这一切的发生，但是只有我——一个小小的兼职服务员，躲在那爵士音乐的背后，躲在那脂粉香水的背后，默默看着那个华丽无比的世界。
后来我又听说，水仙和罗俐分了手，水仙和一个男人坐起了服装的生意，开了一间小店。我也渐渐毕业了，离开了那座小小的咖啡馆，开始了工作。很少再有机会见到她，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如那开过的水仙一样，烂在泥土里。
4。两年前，我最后一次见水仙。
当时我要去一趟上海看音乐节，兴奋地在朋友圈里发了动态。好久没见的水仙发来一条信息：“过几天我也去上海，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真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对话这样官方，这样无聊，这样小心翼翼，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触碰到什么无法面对的问题。这与我们初识的状态已经非常不一样了，但是我依然回答：“没问题！”
我们约在衡山路附近见面，时值夏天，可以顺便感受一下上海的夜。
我到那家酒馆的时候，远远就看到水仙了。她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穿着华丽异常的古着，而是穿着白色的T恤和简单的牛仔裤，但是头发的长度依然到腰，眼线依然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在人群中依旧那么引人注目。
我们一人点了一瓶黑啤，点了一盘墨西哥玉米片，坐在那里开始聊天。
水仙说起她的境况：“我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估计再过一段时间就要结婚了。就是和我一起开时尚服装店的那个男人，他帮了我不少，对我的女儿也很好。”
我也和她聊起什么：“你知道今天的音乐节吗？特别热闹，我一口气看了好多歌手的现场，刘若英啊，李志啊，彩虹合唱团啊，邱比啊，简直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她说：“我已经不在之前的工作单位了，那本来就是我爸妈给我找的工作。我后来和他做服装赚了一些钱，所以再也不想去那种地方上班了，简直乌烟瘴气。”
我说：“现场有好多穿古着的美女帅哥！你还记得我们以前说想一起开古着店吗？有一次我在北京的草莓音乐节上，还真的看到有卖古着的人呢！”
我们各自在自言自语说着自己的感受，似乎对方在与不在，都没有什么区别。直到我说到古着之后，我们之间的话题似乎才被点燃。
水仙看着我：“那时候我要是真的和你开一个古着店就好了，这简直是我一辈子的梦想，我相信也是你的梦想。我现在开的服装店也就只能卖一些工厂的大货，网红的同款，设计师的同款。虽然店里也有古着，但是价格太高，有时候又脏脏旧旧的被人嫌弃，我只好从新收起来，都放到我的更衣室里。”
接着是很久的沉默，我也知道，古着店对我们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梦吧。
突然她把杯子里所有的酒都喝光了，一口气半杯。我很惊异，这要是放在以前，这会儿她估计直接就醉倒了吧。
她却为自己解释说：“你放心，我现在酒量比以前好多了。只不过，我想……我能不能吻你一下……”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的脸开始泛红。我想，她的酒量并没有提高吧，只是想让自己醉而已。
她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要是你年长几岁，要是我年轻几岁多好，但是我们差了十岁，整整十岁啊。”
“你看起来很年轻啊！你不说没人觉得你已经三十多岁了。”
“可是，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和你说起这一切。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才二十岁，才只谈过一次恋爱。我当时想向你表白，但是也不知道如何和你去说。后来我发现，你应该是喜欢男人的，你会时不时和我说班上的男同学，我知道我没法和你在一起……到现在，我们已经认识四年的时间了，你大学都毕业了，我也没有勇气和你表白。”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我是那种走在人群当中都没有任何特色的姑娘，即便我曾经将头发染成粉红色，即便我曾经喜欢穿各种华丽的古着，但是依然没有任何改变。我的情感经历都不算顺利，从初恋开始，到处都充斥着欺骗和等待，我想我几乎已经对情感放弃了。但是面前的这个女人，我想是我不会拒绝的一个人。
她看我沉默，继续说：“我只是觉得我们以后估计会见得越来越少了。”
自始至终，我们没有接吻。
那天晚上，我笑着用“你喝醉了”来回应她，然后把她送上了出租车，目送她远去。我想，既然她已经决定要结婚了，我也只能在她生命中出现这短短一段时间了。
5再后来，水仙这个人就突然消失了。不是说我们不联系了，也不是说我们没有见面的机会，而是她把自己完全和世界隔绝了。
有一天，之前咖啡店里的老板突然问我知不知道水仙现在怎么样了。我回答说不知道。他说，这个人真是奇了怪了，结婚之后把微信都换了，各种联系方式都没有，也不知道过得怎样。
慌乱中，我打开和她的微信对话框，点开朋友圈。我才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把她的朋友圈屏蔽了，完全不看她的消息。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忍心做这样的断绝。我只知道，她做得比我还狠。
她的微信签名是：此号已销，请删除。
我给她发信息，发现已经被对方删除好友。
我又问了几个之前咖啡馆的朋友，得到的回复也是一样的，看起来她是把所有人都删除了，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我没有见过她之后的老公，也不知道她究竟过得怎么样，其实我知道她家的地址在哪里，但是我并没有勇气去那里等她。
我想，当一个人决定消失的时候，她一定能够成功避开所有不想见到的人。
我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她，也再也没有谈过男朋友或者女朋友。我并非为某个人刻意这样，而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实不易。一个人不容易，两个人更不容易。
后来，咖啡馆的老板大哥发来一张她和一个男人的合照，说这是他们的结婚照。他在马路上遇到他们，又加了新的微信，感觉她整个人都和原来不一样了。
我说，人当然不会一成不变。
他说，说不上来怎么不一样，但是看起来普通了很多。
我说，很正常。
他说，要不要我把她的微信号给你？
我说，你们有谈过我吗？
他说，没有。
我说，不必了，最好也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