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厝房

      上次我从祖师殿的城西古道回来，自然要与老罗说起古道的风物。老罗说，那条石板路，他近几十年都没走过，说小时候，常在古道边砍柴寻地木耳扯胡葱哩！路边的野菜多得一会儿就满了竹篮。虽然熟悉不过，但对那段路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1949年前，城西祖师殿有士兵把守，成为国民政府存放弹药的仓库。后来不知何故，弹药库起火爆炸，祖师殿被夷为平地。这事没过多久，张玉琳就抢劫了南庄坪兵工厂，辰溪发生了“三五事变”。

      传说在镇反后的那一年，祖师殿发生过一件轰动县城的大事，有人在祖师殿的废墟上搭了个棚子，用一道红绸布拦了求神打卦，红绸微微而动，上面会出现字迹，如有人在后面提笔书写一样。据说问卜吉凶，内容奇准，于是香客络绎不绝。这件事引起了公安局的注意，还以为是敌特在搞破坏，最后查明是个封建迷信活动，抓了几个神婆，捣毁了那个搭建的棚子，那匹示现神迹的红绸自然不能幸免……

        自此以后，祖师殿就是一片瓦砾，行人侧目而视了。

        老罗说，最可怕的，并不是祖师殿的那堆废墟，而是在这堆瓦砾下面，有两座小“房子”。房子是用砖砌的，规模要比土地堂稍微大些，一大一小，没有门窗，盖着小青瓦，孤零零的无人看管也无人过问。到了六十年代，椽子朽烂，里面露出几口阴森森的棺木，大的两口，小的一口，架空在几张条凳上，是看着就慢慢朽塌的，烂了也无人照管。他说，再胆大的小孩，都是远远地望着那儿小跑而过，而不敢走近瞧个明白。他对此事记忆犹新，并留下一个抹不去的谜团。

        第二天下午与老罗去了实地，想访个究竟。一看具体的位置，其实就是前几次莫名其妙止步不前的地方，厝房的位置已经荒草丛生，栽了几株桔树。我们两人沿着古道爬上“望石岩”，又下来经过那里，谁也没有提议下去看个究竟了。

        回到井水湾，终于问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谈到这个话题。老人说，是有这回事，那地方就在祖师殿的转角处。小时候他也见过，站在路上就可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的寿器，那可是装了死人的。一次他听父亲讲，里面有位是民国时的“师长夫人”。哪个师长、哪时的事，他没过细问。六十年代，那两栋小“房子”就全部塌毁了，还是他挖掉的。

        井水湾还有一位生产队长，八十多岁，精神很好，一只眼精光发亮，另一只却暗淡浑浊，露着一点白。老罗与他谈话时，我听着听着就被那一点白所吸引，等我回过神来，发现那只好眼正盯着我，弄得自己一惊，就问：“是什么时候的事？”老队长说：“抗日时飞机炸死的。”是什么人物，他也不知道，只说“肯定是有钱的外乡人，那砖砌的房子是临时的寄葬地，权当遮风避雨，等待时机，再移回老家下葬。”

        这使我想起了浦市的上方寺。上方寺又称上庵，以前在上方寺的后面，有一座“枯骨堂”。“枯骨堂”是由外来的客民修建的，因为各种原因死于浦市的外地人，不能立即扶柩回籍，又不愿葬身异地，亲人或者同乡只好将棺木寄存于上方寺。有记载，“枯骨堂”内无佛像菩萨，阴森可怖，门也只有两扇，侧门供灵柩出入，正门则是供寺里僧人祭奠亡魂之用。

      古人讲究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死后要入祖坟地。这里的两座小“房子”，应该与浦市的“枯骨堂”一样，大概就是书面上的“厝房”了。厝房又称浮厝、暂厝，是指把棺材停放待葬的场地。因棺木不能沾土，所以都架空着。

      据《辰溪文史》记载，民国29年（公元1940年），国民政府海军陆战队第一旅驻辰溪，旅长是林秉周。同年的九月四日（农历八月初三），辰溪县城遭受到日机轰炸，是最为惨重的一次。现在影剧院的位置，以前叫“晓园”，园内有个防空洞，防空洞的出入口被炸塌，躲在里面的海军机关一百一十余名妇女和儿童全部窒息死亡……

      欧阳琼是辰溪关爱抗战老兵团队的队长，她今天发来几张图片，记载了这次轰炸。这张由日军手绘的《辰溪弹着图》，竟然有这次轰炸的效果评估，还无耻地写着“效果大”，与《辰溪文史》的记载足可互证了。这是她们怀化的队友自学日语，在日本国网站上找到的资料，弥足珍贵!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兽犹如此，人何以堪？那位不知姓名的“师长夫人”，以及另外的两个无名氏，有可能就是在这次轰炸事件中丧生的……

        因为抗战，因为故乡的沦陷，又因为抗战胜利后的内战，小小“厝房”中的十年等待和期盼，盼来的却是改朝换代。又是十年的暴露和朽烂，最终难逃被“挖掉”的命运……

      千山阻隔，万水觅渡，但愿他们，在被铲平抹去时，已经魂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