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烦恼、过错和伟大

作者：［日本］吉野源三郎（1899—1981）

选自《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译者：史诗）

人之所以伟大，在于人承认自己的不幸，一棵树并不会承认自己是不幸的。所以，不幸的是知道自己的不幸，但知道自己的不幸也是了不起的。人的不幸可以证明人的伟大……这是一个废黜的国王的悲剧。

除了被罢黜的国王，谁会因为自己不是国王而感到不幸呢？谁会因为自己只有一张嘴而感到不幸呢？谁会因为只有一只眼睛而不觉得自己不幸呢？可能从来没有谁因为自己没有三只眼睛而感到难过，但所有人都会因为一只眼睛都没有而感到难过。

——帕斯卡

本应身处王位的人，若是被剥夺王位，必然会觉得自己不幸，为现状感到悲伤。因为他本来拥有王位，现在却失去了。

同样，只有一只眼睛的人会感到不幸，也是因为人类原本拥有两只眼睛，自己却有所欠缺。如果人类原本就只有一只眼睛，肯定不会有人为此感到悲伤，反倒是生来就有两只眼睛的人，肯定会伤心地认为自己是有缺陷的残疾人。

小哥白尼，我们必须深入思考这件事，这将会交给我们重要的真理，告诉我们人类的悲伤和痛苦中到底蕴藏着怎样的含义。

我们活在这个世上，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都会遇到属于各自的形形色色的悲伤、辛酸与痛苦。当然，这是任何人都不希望看到的，但是，正因如此，我们才能了解人类本来的模样。

不光是心灵感受到的苦涩和疼痛，身体直接感受到的苦涩和疼痛也具有同样的意义。如果健健康康，感觉不到任何不适，那么我们就会慢慢忘了心脏、胃、肠等各种内脏在身体中一只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只有当身体出现异样，比如心跳加快、腹部疼痛，我们才会想起自己的内脏，意识到身体出了问题。而我们之所以会感到疼痛、觉得痛苦，也是因为身体出了问题。反过来说，多亏能感到痛苦，我们才能察觉到这一点。

感到痛苦，知道身体出了问题，这正是痛苦将身体的不正常状态告诉了我们。如果身体出了问题，却没有任何不适，我们就会毫无察觉，有时可能会因此失去生命。其实蛀牙也一样，如果感觉不到疼痛，洞就会渐渐扩大，不知不觉就会导致治疗不及时。虽然任何人都想避免身体疼痛，但从这个角度来看，疼痛是值得我们感激的，是必要的——我们由此发现身体出了问题，同时也清楚地明白了人的身体原本应该是什么状态。

同样地，当人不处于为人应有的正常状态，心灵才会感到痛苦和煎熬，让我们知道出了问题。内心感到痛苦，我们才能认清人原本应该是什么模样。

人与人原本就应该和平共处，所以当人与人无法和平共处时，会感到痛苦。人本来应该互相关爱、心怀好意，有时却不免相互憎恨、彼此敌对，所以人会因此感到不幸，觉得痛苦。

同时，生而为人，无论是谁都应该发挥自己的才能，选择适合自己的工作，但正因为有无法实现的时候，人才会感到痛苦难耐。

人之所以经常感到不幸和痛苦，是因为人原本不应该相互憎恨和敌对，原本就该自由发挥与生俱来的才能。有的人认为自己过得凄惨，备受煎熬，是因为人原本不应该过得这么凄惨。

小哥白尼，我们必须时时刻刻从自己的痛苦与悲伤中汲取这样的知识。

当然，也有的人觉得不幸，是因为他任意妄为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还有的人执着于无聊的炫耀，过得很辛苦。但是，这些人的痛苦和不幸都源于他们有任意妄为的欲望，无法丢弃无聊的虚荣心。只要扔掉那些欲望和虚荣心，痛苦和不幸就会同时消失。在不幸与痛苦的背后隐藏着这样一个真理：人类不应抱有任意妄为的欲望和无聊的虚荣心。

如果只涉及感到痛苦一事，那么自然不限于人类。猫狗也一样，受伤了就会流泪，寂寞了就会悲伤地叫。身体的疼痛、饥饿、干渴，人与其他动物没有什么不同。正因如此，当我们面对狗、猫、马、牛时，也能把它们看作同样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伙伴，对它们有同理心和爱。但是，只是那样做，体现不出人类该有的样子。

同为痛苦，只有人类能感受到的、属于人类的痛苦，才能够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

那么，只有人类感受到的、属于人类的痛苦，究竟是什么呢？

即使身体没有受伤也不饥饿，人依然能感受到伤害和饥渴。

如果一心一意满怀希望的努力被无情地打碎，我们的心灵就会流出看不见的血；如果生活中感受不到温暖的爱意，我们的心灵很快就会充满难耐的渴求。

在这些痛苦中，能刺入心灵最深处、让眼中流出最辛酸眼泪的，是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过错。回顾自己的行为，不从得失出发，而是从道义上觉得“完了”，恐怕没有什么事逼着更令人痛苦。

没错，承认这点也让人非常痛苦，因此大多数人都会想方设法找借口不予承认。但是，小哥白尼，在天地之间，只有人能够在犯错时堂堂认错，并为此而痛苦。

人类如果并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也没有能力以此为基准来决定自己的行动，那么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并因犯的错误而后悔就失去了意义。

我们会收到悔恨的折磨，是因为我们知道当初明明有足够的能力避免犯错、不那样做。如果我们没有能力遵从正确、理性的声音去行动，也就不会尝到悔恨的苦果。

承认错误令人痛苦，但人之所以伟大，正因为我们会为了犯错而感到痛苦。“除了被罢黜的国王，谁会因为自己不是国王而感到不幸呢？”如果不具备遵从道义行动的能力，就不会因想到自己的过错而流下痛苦的泪水。

只要是人，总会犯错。只要良心没有麻痹，犯下错误的意识必然会让我们体验到痛苦。但是，小哥白尼，我们总会在痛苦中汲取崭新的自信，因为我们拥有沿着正确道路前行的力量，才会尝到犯错的痛苦。

歌德曾说过：“错误同真理的关系，就像睡梦同清醒的关系一样。一个人从错误中醒来，就会以新的力量走向真理。”

我们拥有决定自己言行的力量，因此会犯错。

但是——

我们拥有决定自己言行的力量，因此能从错误中重新站起来。

小哥白尼，正因如此，你所说的“人类分子”的运动才和其他物质分子的运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