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渐阑珊,月近溪畔。

白发少年站在湖边,极目所见皆尽是远远近近的苍峦,层峦叠嶂,最远的地方掩映在常年不散的水雾里,似仙境外缭绕的云雾,然而内里到底是什么,就不得知了。苍山时断时续的轮廓,如一副极浅淡的水墨画,最后用渲染的墨色勾了一下。

红发的少年坐在湖边老树的枝丫上,轻轻荡着双腿,又眯着眼抬起手臂,看着丝丝夕晖像金线一样流下来,穿过指缝,落入他澄澈红眸中,给指掌描出精致的轮廓,同时染醉了半边云霭。

清丽的云影在无风似琉璃的湖面上浮动,如梦如幻。

“玄策你快下来我接着你,别掉湖里了,你和我都不会游泳。”白发少年伸出双手对着红发少年一笑。

红发少年对着底下稍大些的白发少年招了招手,从树上一跃而下,没落到白发少年的怀里,直接跳到了地面上,老树的树枝不堪如此折腾,微晃几下,抖落几片枯叶,落在白发少年的脚边。

“玄策你走慢些,这路上碎石多...”白发少年随着红发少年早已远去的步伐追上去,嘴里还不停絮絮叨叨着,但轻和好听的嗓音却让人很难厌烦。

“知道了。”百里玄策低着头走着路,在心底和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一下一下数着自己的步数,步伐放慢,发如残阳般鲜红,头上有一对比发色深些的狼耳,傲然笔直地挺立着,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傲然不屈。

“想吃什么,为兄回去给你做。”百里守约揉了一把百里玄策的耳朵,把他的耳朵压弯再掰直,反复如此,一边温声问道,言语中满是宠溺与暖意。是这样温暖的一个人。

“都随你。”

百里玄策不挑食,其实仅对于百里守约。

百里玄策任由百里守约蹂躏他的兽耳,只是神色微僵,显然并不喜欢被人触碰到这个部位,也不喜欢被人揉来揉去。

猩红的眸子微眯,有些不满的闷哼一声。

百里守约听见百里玄策的闷哼立即将手从百里玄策的兽耳上拿开,失去压力的兽耳立即从原来的半弯变回笔直。

百里守约一把揽过百里玄策,有几丝打趣似的猛地揉了揉百里玄策的脑袋,看那人明显有些微恼的模样,失笑道:“玄策你真是太可爱了,真是越看越喜欢。”

听到那句喜欢百里玄策的心却莫名有些悸动。

“别瞎说。”

哪有说男子可爱的......他撇撇嘴心想道,百里玄策想挥开百里守约极其不安分的手,奈何自己比身边的人要矮上一个头,只好作罢,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长得比自己的兄长高,让他也尝尝这般滋味,而现在也只能皱起眉有些勉强的接受兄长过多的爱意了。

那句喜欢...

...还想,还想听到更多。

“等会儿记得把耳朵收起来。”

百里守约像是突然记起什么,对百里玄策说。一边意犹未尽地收回手,还有些贪恋那人发丝的柔软。

“知道了。”百里玄策点头,发顶还残留着那人手心的温度,红色的眸子纵使在晦暗黄昏的笼罩之下依旧澄澈,如剔透的红琉璃,在一丝光亮下都能泛出光芒以及希望。

哪怕一丝光亮。

“玄策真乖。”

百里守约的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跃跃欲试,直直伸向百里玄策的兽耳,直达眸底的笑意不加掩饰。

“......”

百里玄策沉默着不动声色的弯了弯身子闪了过去,而身边那人却没有半分不悦,仍是笑吟吟的样子。

“咦?”百里守约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百里玄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思绪被百里守约的声音打断,有些迷茫和疑惑的抬头看向百里守约,询问道。

“你怎么长了一撮白头发...难道是随我?还是玄策你老了?”百里守约的手扒开百里玄策的红发,一撮白发在红发的鲜明对比下十分明显。

“......”百里玄策再次沉默,任那人玩弄着他的发,心底却莫名的窃喜着这一缕白发与那人白发的羁绊,只要还有羁绊在,不管地狱或是天堂,不管是黄泉或是碧落,他总能找到他,永远也不分开。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他会这么想,可是此刻的安逸却让他深深的沉沦,不愿再支出一分心思在无谬的想法上。

很久以后当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却只剩了嘲讽。

斜阳下两个被拉得亢长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分割不清,犹如绵延的爱意一般难以分割。

“玄策,哥哥马上要出去一趟,一定要乖乖在家等哥哥回来哦。”百里守约一遍又一遍的叮嘱着百里玄策,生怕那人出了意外似的,出门之前极不放心,好像百里玄策会自己溜走一样,哪怕明知道自己的弟弟有多么听话。

百里玄策一遍又一遍的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坐在床边荡着双腿,低垂的目光落在脚尖随着晃动而移动,而双腿的每一次晃动都能引起木板床吱吱呀呀的声音。

他不知道百里守约去干什么,但是只要他开口了,他无论如何都会在这里等他。

无论如何。

百里守约不在的时候,百里玄策就坐在床边发呆,他并不好奇百里守约去干什么,他不是一个好奇的人,他曾在古卷上看到过一句出自某位高人的名言,他也明白好奇心不仅仅能害死猫,更能害死人。

书上的话总是没有错的,他相信圣人的天道轮回,也相信他们所说的善恶终有报。

而且这些琐事有什么直得他关注、直得他好奇呢。

思绪戛然而止。

听见嘎吱的开门声他就知道百里守约回来了,他跳下床迎接归来的兄长。

“玄策,快收拾东西,我们今晚离开这里。”百里守约带上门看着百里玄策的双眸认真道。

百里玄策没有再向前走了,他眨眨眼有些不解,也盯着百里守约那双好看的红眸,他从那里面读出了它的主人此刻的认真。不再迟疑,缓缓地点了点头。

多半是身份被发现了吧......

百里玄策想道。

“今夜你在断崖岭上等着我,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百里守约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跟靠在门框上的百里玄策说道,他的声音温暖清澈,十分好听,一边还不满的嘟囔着,“那群人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了。”百里玄策的目光一直落在百里守约的身上,看他为自己忙来忙去,抱怨不平,不禁笑出了声。

“怎么了?”百里守约听见百里玄策低声笑着,便回头看向百里玄策,他一回头百里玄策又瞬间成了个面瘫脸。

“没什么。”百里玄策看向窗外,已经入春了,天气渐暖,春风拂过带来的暖意,不及面前之人的笑容,暖的能将人融化,也让人心悸。

“你一定要等我啊,不要自己一个人跑路了,我不放心。”百里守约清点完了东西,又开始唠叨百里玄策了,就像个老妈子似的。而百里玄策也任由他唠叨,无半句厌烦,即使起了躁意也只会不悦地眯眯眸子,然后耳边继续萦绕着那人的碎碎念。

“不会的。”百里玄策抬起头看向他,斩钉截铁道。

“什么?”百里守约挑起一边眉,却没有停下手中挑拣物什的动作。

“抛下你。”

“我也不会抛下你的。”百里守约放下手中事物,将百里玄策抱入怀中,让他的脑袋紧贴在自己胸前,同时也细细感受着他的体温,“你是我的弟弟,我们是彼此世间唯一的亲人。”

唯一的。

多么动听的话。

我也不会抛弃你的,永远不会。百里玄策在心中将这句话默念了一遍。

百里玄策把头埋在百里守约胸口,细嗅着他身上独有的草木香。其实长老们针对的只是百里玄策一人,只要交出百里玄策,百里守约就会相安无事。

可百里守约执意要带着百里玄策一起走,百里守约平常性情温和,不代表他好欺负,他认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百里玄策也拗不过他。

至于长老们为什么针对百里玄策,就不得而知了。

至少现在是没法知道的。

一轮明月行至当空,夜凉如水。

春日的半夜仍有不小的寒意,不知名的老树半黄的叶上凝了一颗一颗的露水,在微风吹拂下微颤,其中一颗就在上面珍珠似的滚动,在银色的月华中,水银般闪闪发亮。

百里玄策站在断崖岭上,他什么也没带,对于他来说,只要有哥哥在的地方都是家,那些身外之物不要也罢。他望着上断崖岭的方向,等着百里守约的到来。

夜很凉,但想着马上就可以和百里守约一起离开这里,一直一直在一起,想到百里守约和他温暖的笑容,便就感到一阵心暖,觉得不冷了。

百里玄策等了百里守约快半夜,一张白皙的脸冻得通红。

他并没有埋怨自己的兄长怎么还没来,相信百里守约一定会来。一定会。那是他骨子里对那人根深蒂固的信任。他说过不会抛弃自己的,那么他就一定会相信他,相信他绝对不会失约。

然而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却不像是一个人啊。百里玄策眯了眯眸子,蹲下身往宽大的袖子藏了一颗尖锐的碎石,侧耳听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不是哥哥,那么,会是谁?

但是为什么...

明明说好了的...

“长老大人!找到了!”

……

“魔种百里玄策,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白发长老苍老的声音回荡在不大的阴暗牢房,倒像是审判着百里玄策,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而一旁身着黑衣的另一位那副盯着百里玄策色眯眯的、几乎要流出口水的样子却让人恶心得想要作呕。

“他没来。”

百里玄策的心思又怎么在这里,他双眼失神,低声喃喃着,听起来倒像是呜咽般令人心疼。黑衣长老舔了舔唇,眯着眼对一旁的白发长老低声说了些什么。

白发长老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不可能不明白他那点龌龊心思,只不过这魔种再怎么厉害现在总归也就这么大点,能闹出什么事来。再者,黑衣长老的实力他是清楚的,如果那小杂种真想跑,黑衣长老可有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折磨他。

“他没来。”百里玄策重复道。

“他没来。”

“他没来。”嘶哑的声音不停的重复着同一句话,瘦弱的身躯不停的颤抖,双眼空洞无神像个失去灵魂的布娃娃,让人无比心疼。强烈的颤抖让吊着他的铁链也吱吱作响,好似随时就会断掉,身上的伤口好不容易结了痂此时再次裂开,沁出鲜血,顺着身体好看的弧线蜿蜒低落。

“快按住他。”白发长老赶紧指使侍卫把百里玄策狠狠按在铁架上,马上百里玄策便动弹不得,而他却也不再挣扎了,倒不如说是已经放弃了那些无谓的挣扎。他不知道自己的兄长到底还会不会来,哪怕现在这样他也仍相信他的兄长不会失约,失约或是不失约,现在都已无法知道了,活下去,他才能找到他的兄长要到一个令他的答案。

再看看百里玄策此时的反应,思索片刻,索性就遂了黑衣长老的愿,白发长老点了点头,临走之前还反复对黑衣长老说不要玩过了头之类的话,黑衣长老不住地点头,然而目光却像黏在了百里玄策身上似的。白发长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把地牢的铁门自内反锁,然后支开门外侍从,带着侍卫离开了地牢。

黑衣长老的目光更加放肆起来,像是要把百里玄策全身都看得清清楚楚,恨不得贴上去似的。

“长得可真漂亮啊......”如果忽略掉那轻佻的语气以及垂涎食物似的表情,并且出自自己的兄长的话,这种夸奖百里玄策会勉强接受。他很清楚自己的容貌如何,纵使真如自己兄长所言那般可爱也不可能雌雄莫辩。

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兄长,所以要管怎样都要活下去,而眼前的人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利用好了,才能完好无损地离开这里...

百里玄策低头看了看自己,用余光瞟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残破的衣服以及干涸了又再次被染红的血迹,自己现在这幅样子真是狼狈啊...魔种天生要比人类聪明,哪怕年纪小想到的也比同龄人类多得多,心机也更甚。

百里玄策在黑衣长老看不到的地方眯了眯眸子。人类喜欢被人臣服的感觉,那么,只要露出一副顺从的姿态,必然会沾沾自喜从而放松警惕,他就可以找到敌人弱点,等时机一到,便可一击毙命。

他抬起头,用少有的、只对百里守约一人的撒娇般的语气说道。

“可以稍微松开一点吗...好疼。”

黑衣长老兀自咽了口口水,百里玄策这幅样子落到他眼里到是像是在邀请,那又怎能不应。他不假思索地走到百里玄策面前松开了铁链,接住掉下来的百里玄策时还不忘在他光滑白皙的皮肤上揩一把油。

他在百里玄策的脖颈间轻嗅着,眯着眼睛像是沉迷了一般。百里玄策强忍着胃里翻涌,甚至还伸出了双手抱住那人的脖子。

黑衣长老怎么可能看不出百里玄策刻意的主动,他尤为大喜,一把将百里玄策按在地上,自己也俯下身,另一只手就要去扯百里玄策身上仅剩的衣裳。

百里玄策还搂着黑衣长老的脖子,袖中的碎石对于他而言是最锋利的利刃,他将这尖锐的碎石紧握在手心,伺机而动。

然而双手却那样的颤抖。

他的手在黑衣长老的后颈摸索着来回游弋,在黑衣长老看来只不过是害羞。可是百里玄策却是在寻找着他的血管以及最脆弱的部位。

...找到了。

百里玄策咽了口口水,脸上因衣不遮体而泛起不自然的点点红晕,黑衣长老被这看得微微有些失神,两人皆是衣衫半褪,他手中的动作也稍停了片刻。

然后被尖锐的碎石片在后颈开了一个洞,滚烫的鲜血自创口喷涌而出。

一把推开即将要倒下的黑衣长老,百里玄策再也无法装下去了,他的双手皆颤抖着,双眸里再也不复原来的平静。

他手上沾了人类的鲜血。

他杀人了...

他亲手杀了黑衣长老。

他低头看着双手上的血迹,他还能回忆起刚才那一瞬间鲜血喷涌而出的滚烫。

怎么办...他杀人了,他真的杀人了......

纵使总是装着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也掩饰不了他心底的孩子心性,坚韧不屈如何,天生心机又如何,他是魔种,他杀了人,手中终是染了血。

百里玄策从未如此惊慌 ,几乎害怕的要哭出声。

但是没有人会来安慰他,不过会有人闻声前来,将他再次扣押,再也没有逃走的机会......再也没办法见到他的兄长。

他用光洁的手臂抹了抹眼眶夺出的几滴泪水,颤抖着双手将黑衣长老身上的衣服快速扒了下来,套在自己身上,搜出牢门的钥匙,在地上残破的衣物上用力抹去手上刚才溅到的鲜血,一直擦到手背几乎与血渍一般鲜红,却怎样也擦不干净了。

百里玄策看着还在不断涌出的鲜血,微微有些失神。

不是他的错。

这不是他的错,要怪只能怪黑衣长老自己,如果放在平时,刚才他拙劣的计谋黑衣长老定能看破,可他偏偏色迷心窍,贪图一时享乐,到头来丢了自己的性命。

是他死有余辜。

百里玄策猩红的双眸微眯,尖锐的碎石染了血色泛过一丝寒光,平生第一次,他的心里渐渐涌起一丝快意,那种手刃仇人的快意。那种杀戮的快意。

都是他的错,怪不得自己。

如果不杀,死的便是他。

所以,不是他的错。

这种说法让百里玄策居然冷静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离开这里了。百里玄策打开门,用宽大的帽檐遮住了自己了脸,他比黑衣长老矮上不少,只要被人看到很快就会暴露,所以他要紧时间赶紧离开。

他原来以为地牢里会有很多人把守,却没想到一路上居然一个人都没看到,走出地牢的路格外顺利,想必是刚才被白发长老支开了,这么一来他还得谢谢他了。

即使逃离了地牢百里玄策也不曾窃喜,经过刚才那番自我安慰他已经镇定了不少,他知道更棘手的麻烦很快就会找到他,他加快了前行的步伐,然而伤口此时又开始疼痛,额前细密的汗珠越来越多,步伐也变得有些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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