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追忆23 | 盖尔芒特精神

可考证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原型有三,一是葛夫乐伯爵夫人(Contesse Greffulhe),另外两位是雪维尼夫人(Laure de Chevigné)和施特劳斯夫人(Geneviève Halévy)。为什么我会在这时候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原型感兴趣,而不是一开始?因为书中对于盖尔芒特沙龙的描述已经无法满足我对沙龙和公爵夫人的想象了。小普在没进入盖尔芒特沙龙之前是把在小说中看到的有关沙龙的描写和在梦幻中看见的沙龙的形象赋予它,19世纪是沙龙的鼎盛时期,他可以通过各种途径轻而易举地深入沙龙,于我而言只是对历史的追溯,无法触碰昔日一角,搞不清状况时,我甚至着急他们怎么还不吃饭?穿梭在沙龙中的各种女人怎么像串门儿走亲戚。身处其中的普鲁斯特不会对众所周知的问题进行说明,就像现代人不会认为电话线和体温表是女巫婆。

沙龙(salon)一词最早出现于1664年的法国(来自意大利语salone,这个意大利词则来自sala,即意大利豪宅中的待客厅)。18世纪20年代,这个词由拓展到展览意义上的“沙龙”演化成聚会意义的“沙龙”,法国巴黎的文人和艺术家常接受贵族妇女的招待,在客厅集会,谈论文艺,后来因而把有闲阶级的文人雅士清谈的场所叫做沙龙,这也是小说中所指的沙龙。沙龙的创办主体一般为女性,这些女性有一个共同特征,皆为上流社会的成员。也有夫妻共同主办的沙龙(如维尔迪兰夫妇的沙龙)和一小部分上流社会男性主办的沙龙。法国语言学家梅耶在《我所能说的》中写道:“哪个男人会想要去和女人抢这块领域?一方面,女人的优雅和魅力使她在这块领域中所向无敌;另一方面,男人有这么多专属于他的、通过力量能够成功的领域。如果他口才很好,可以去当老师;如果他很有知识,可以去实验室;如果他擅长说教,可以去当主教;如果他是个工业家,可以去开工厂;如果他会指挥军队,应该上战场去。哪个男人可以适应如此困难的角色,把自己置身于这么多的束缚之中?”从社会背景层面来说由于受到启蒙运动和女权运动的影响,沙龙才应运而生,提高了女性地位,但是在这段话语中不难看出,女性还是遭受歧视,但不管怎么说沙龙是当时女性参与公共生活的途径,也是她们最重要的事业。这也是为什么盖尔芒特沙龙的主角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德·诺布瓦先生贵为外交大使还混迹在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沙龙的原因。另外,沙龙是一种以谈话为主要形式的聚会,不是我以为的聚餐(上菜上了这么久还没来!),思想是谈话最重要的因素,甚至是沙龙成功与否的标准,而且沙龙中的谈话具有很高的趣味性、娱乐性,所以小说用大量篇幅来叙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幽默感。

再来看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原型之一葛夫乐伯爵夫人,之前看到她的一幅肖像画没有特别惊艳,反而觉得这个女人眼神有些凶(画家是专为皇室贵族画肖像的拉兹洛)。2016年FIT博物馆有场名为“普鲁斯特的缪斯,葛夫乐伯爵夫人”的展览,展出了四十件葛夫乐伯爵夫人的时装和配饰,这件黑色的百合花晚礼服陈列在那里时仅仅是一件华服(图一),但看到伯爵夫人穿着它的照片,突然觉得衣服有了灵魂(图二),它不再像原本的黑色那样厚重,而因颀长的脖颈平分秋色愈显灵巧,头发用一圈珍珠盘起也是相得益彰的神来之笔了。除了端庄高贵,还有时髦大胆的风格(图三),真让人从纤细的腰上移不开眼,更别说是见到真人的普鲁斯特了,自1893年在一次贵族聚会上初遇葛夫乐伯爵夫人,便一眼被她的栗色秀发和垂吊在颈背的淡紫兰花饰物深深吸引,他想要获得伯爵夫人的照片被拒绝,自始至终觉得伯爵夫人对他很冷淡,自己有点缠人,他把这段写成了书中跟圣卢要照片未果的情节。

图一:百合花礼服(Lily Dress)

读追忆23 | 盖尔芒特精神_第1张图片
图二:穿百合花礼服的葛夫乐伯爵夫人,保罗·纳达尔(Paul Nadar Otto)摄


图三:穿晚会礼服的葛夫乐伯爵夫人

保罗·纳达尔(Paul Nadar Otto)摄

为什么普鲁斯特被伯爵夫人的秀发和吊饰所吸引,这是因为伯爵夫人的脸不美吗?就像我首先被灵巧的脖颈和发上的珍珠吸引一样,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伯爵夫人长得美。由于看展经历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有件仿制的贝尼尼雕塑,我很喜欢,盯着人物背后的反转成玫瑰花的衣角看了很久,是人物的正面不够吸引我吗?不是,是我在肯定了这件作品后,寻找到的亮点。如果看到某位让人眼前一亮的明星,我们会说这个人长得美,但是一个人身上的美一旦有了内涵,上升到艺术的高度,关注的就不再是脸了。葛夫乐伯爵夫人无愧为巴黎圣日尔曼区的沙龙女王,她本身就能吸引无数拥趸,满足了男人的虚荣心和女人的潮流时尚,再看书中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赞美,真不算夸张。盖尔芒特公爵的原型之一也是现实中葛夫乐伯爵夫人的先生,1881年她与比利时银行家族的亨利·葛夫乐结婚,此人是一位对婚姻不忠、脾气暴躁的人。

第二位原型雪维尼夫人(图四),在没有嫁给贫穷的贵族雪维尼伯爵之前姓萨德,没错,她就是那位写《索多玛一百二十天》的萨德侯爵的曾孙女,萨德家族是法国普罗旺斯地区最古老的贵族之一,雪维尼夫人对自己的文学血统非常骄傲,喜欢在萨德侯爵的作品中汲取解放女性的灵感。她在当时开创了一种男性化的穿衣风格,并且通过锻炼和抽烟(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嘶哑的声音便来自于此)来保持苗条的身材,这种风格让她与葛夫乐伯爵夫人分庭抗礼。普鲁斯特在剧院中看到她,就像书中描写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出现在包厢的场景,她身穿一件带有大羽毛扇的白色纱布连衣裙。此后普鲁斯特也在街上偶遇,同样遭到冷淡的拒绝。

读追忆23 | 盖尔芒特精神_第2张图片
图四:雪维尼夫人,保罗·纳达尔(Paul Nadar Otto)摄

终于,施特劳斯夫人(图五)不像前两位那样对普鲁斯特爱答不理,她是普鲁斯特进入沙龙的领路人。当时还是高中生的普鲁斯特首次进入的沙龙,便是施特劳斯夫人的沙龙。这个女人的家世也非比寻常,她父亲是犹太血统的法国著名作曲家,她的首次婚姻献给了父亲的学生乔治·比才——就是大名鼎鼎的歌剧《卡门》的作者,两人有个男孩,是普鲁斯特的同窗,不幸的是《卡门》首演失败,比才一病不起,三个月后去世,妻子成了遗孀。后又嫁给罗斯柴尔德家族(一个世界久负盛名的金融家族)的律师和艺术收藏家埃米尔·斯特劳斯(Emile Straus),她的沙龙越来越时髦,聚集了最著名、最杰出的艺术家和文人,她一直不断提携普鲁斯特,成为他一生挚友和文学创作上的缪斯。

读追忆23 | 盖尔芒特精神_第3张图片
图五:施特劳斯夫人,保罗·纳达尔(Paul Nadar Otto)摄

了解当时沙龙的风气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原型,能更好地理解盖尔芒特精神,盖尔芒特精神的核心就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身上。书中的帕尔马公主虽然身份尊贵,但总是先入为主地觉得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的一切,都比自己家的高雅。她对盖尔芒特府上最普通的菜、最一般的花都会啧啧称奇,然后让自己家的厨师和花匠去学。这只是上流社会中一个乐于模仿公爵夫人的侧影,不知道进入盖尔芒特家沙龙的人有多少人把她家的客厅当作圣地,把她的一举一动当作自己行为的典范。

盖尔芒特家的外貌、皮肤和头发的颜色以及贵族的品质,无一不使盖尔芒特家族在由极其珍贵的物质组成的贵族中也显得与众不同。他们虽然处于上层社会,却装作对贵族毫不重视。有一个家族和盖尔芒特家族相对立,那就是古弗瓦西埃家族,古弗瓦西埃家族的人不像盖尔芒特家的人那样重视才智,他们思想狭隘、心险而诈、看重门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更好的保持了贵族的完整性,盖尔芒特家则是它的对立面,通过这种比较,更能显出盖尔芒特家人的可爱之处。但仅仅是对立地比较两个贵族,无法体现盖尔芒特家的旧贵族特性,此时不得不展现作为贵族的盖尔芒特,和古弗瓦西埃家族有着一个共同点,就是善于和人保持距离。

从家族整体再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一个体,小说中提到公爵夫人以服饰令人叹为观止,把古弗瓦西埃家族所有女性在服饰上受到的赞美加在一起,也抵不上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一个人受到的赞美多。想想公爵夫人的原型葛夫乐伯爵夫人引领的时尚潮流,此言不虚,现实中的伯爵夫人每年花在服饰上的预算高达30万法郎。盖尔芒特家沙龙的谈话,虽不能说高深莫测,但也不乏趣味幽默,因为公爵夫人不是把才智,而是把幽默放在一切之首,她认为幽默是一种更少见、更完美的高级形式,既要有杰出的才智,又要有出众的口才。根据当时沙龙的风气,普鲁斯特这些描述是对盖尔芒特沙龙有既定形式的赞美,盖尔芒特夫人身上的特质,正是引导一个上流沙龙的特质。小普说,盖尔芒特府有一种滑稽和危险的、能令人振奋的东西,那就是盖尔芒特精神。盖尔芒特夫人是盖尔芒特精神的集大成者,盖尔芒特精神是一种不存在的实体,她认为自己是唯一掌握这一精神的盖尔芒特,正因如此,只有她,才能保住圣日尔曼区第一沙龙的地位。

除了普鲁斯特和三位夫人认识,摄影师也和她们都认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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