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唐天宝四载(745),时年44岁的李白,刚从京城回到东鲁不久,又即将踏上漫游吴越的旅程。在动身之际,他写下了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不朽的名作——《梦游天姥吟留别》。
千百年来,人们跟随着诗仙的脚步,重走唐诗之路时,却又在不断追问:那座让太白魂牵梦萦的天姥山,究竟在哪儿?
近几个世纪以来,天姥山一直被看作是新昌县境内的一座山脉。诸多诗选,以及高中语文课本对“天姥山”的注释是:“在今绍兴新昌县东五十里,东接天台山。传说曾有登此山者听到天姥(老妇)歌谣之声,故名。”
而今,又传出了不同的声音,仙居、天台,乃至宁海等地,都有学者表示,李白梦游的天姥山,并不在新昌,而是在他们当地。
这其中,尤以仙居的呼声最为强烈,有学者经考证认为,韦羌山(即神仙居)的古地名就是“天姥山”,并与李白诗中的“天姥山”形象相吻合。
亲爱的读者,
看到这里,
请对此类“文化地名之争”保持耐心,
且听听“韦羌山就是天姥山”的论据:
一、不少史书典籍中,有相关记载。如,北宋《太平御览·卷四十七》:“《郡国志》曰:天姥山,与括苍山相连,石壁上有刊字,科斗形,高不可识。春月樵者,闻箫鼓笳吹之声聒耳”;南宋陈耆卿《赤城志·卷四十·辨误门》:“按旧经,运(韦)羌山亦名天姥山,在仙居县,东连括苍,且云:‘石壁有刊字如科斗,春月樵者闻笳箫之声。’与《临海记》同。则天姥山,又仙居之韦羌山也”;清代《浙江通志·卷十六》:“王姥山,《名胜志》:在仙居县界,亦名天姥山。相传古仙人所居”。
神仙居,又名韦羌山,史书上也记载韦羌山即天姥山或王姥山,今为国家5A级景区。韦羌山长年云雾缭绕,行走在南天桥,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台州日报记者杨辉/摄
二、李白崇尚道教,仰慕仙人,他诗中“洞天石扉,訇然中开”一句,“洞天”应指道教“十大洞天”中的第十洞天,即括苍洞,在今仙居境内。宋真宗称仙居“洞天名山,屏蔽周卫,而多神仙之宅”,与李白诗中游仙的景象相符。而新昌则没有洞天。
三、根据李白的描述:“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新昌天姥山在天台山北面,且海拔低于天台山,无法令天台山“东南倾”;韦羌山地处天台山以南,其所在的括苍山脉主峰米筛浪要高于天台山主峰华顶,较为符合诗中描述。
仙居学者的这些观点,也引起了国内学术界的广泛关注。10月13日,“中国·仙居天姥山文化论坛”在仙居召开,钱文忠、查屏球、林家骊等国内知名学者云集,对韦羌山与李白梦游的天姥山之间的关系,进行了交流与探讨。
二
在唐代,有三百多位诗人游历浙东,途中写下了上千首名篇佳作,从而形成了“浙东唐诗之路”,这既是一条地理路线,又是一种文化现象。
李白正是这些诗人中的一员,他至少四次入越,两度登临天台山,所走的线路,可以从《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一诗中寻迹——大致是先到钱塘江看潮,接着过会稽往南游,访天台山,再坐海船前往温州,翻山到金华,最后入富春江到太湖返回。
李白为什么要来浙东漫游?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查屏球表示,一方面,包括李白在内的唐代读书人,少年时都要读《昭明文选》,这相当于他们的课本,里面的文章多为魏晋、南朝人所作,有大量的江南风光描写,“这使得唐代读书人形成了文选化的地理意识,他们少年时向往东晋南朝时的风流遗韵,长大后就想来亲眼看看”。另一方面,李白与高道司马承祯交好,他入越造访天台山,颇有朝圣的意味,顺带着想沾点道家仙气。
李白有没有真正到过天姥山?“我认为他是到过的。”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林家骊说,李白在一首《别储邕之剡中》五言律诗中写道,“辞君向天姥,拂石卧秋霜”,证明他当时已向天姥山出发。林家骊还认为,李白曾到过仙居,“李白晚年落魄,就投靠他的族叔李阳冰,李阳冰于唐肃宗乾元年间在缙云当过县令,期间受到排挤,就把儿子李拯、李操送到仙居湫山,这事记载于万历三十年《李氏族谱》,那时李白与李阳冰交往密切,所以李白也很有可能到过仙居”。
最关键的问题,仙居的韦羌山,是否就是李白诗中的天姥山?对此,浙江省社科院文化学研究所所长吴蓓持肯定态度,原因有三:“第一,把新昌天姥山和仙居韦羌山相比,韦羌山无疑景色更加高峻雄奇,更加符合李白诗中描写的景象;第二,根据史料记载,那座传说中的天姥山上有蝌蚪文,蝌蚪文就是天姥山的胎记,韦羌山上就有;第三,李白的诗中,洞天是把钥匙,洞天开了,才有‘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的天上奇观,这个洞天也在仙居境内。”
浙江大学哲学系教授何善蒙谈到,蝌蚪文,在宗教上,等同于天书,“天书就是凡人看不懂,神仙才看得懂,因此韦羌山与神仙文化有密切联系”。天姥,即王母。在仙居民间有王母娘娘的信仰传统,各地兴建有娘娘庙,有“蟠桃节”祭祀活动,这些民俗形成了仙居的“天姥山体系”。
“仙居的韦羌山,旧名天姥山,它是李白诗中天姥山的原型地。”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钱文忠总结道。
三
盛唐开元时期,李白诗文冠绝天下,他同时有济世的抱负,想由布衣一跃为卿相。受唐玄宗召见,他曾短暂入京,后因得罪权贵,被赐金放还。
李白入仕的幻想破灭了,他回到故乡东鲁,决定从此远离俗尘,把心境寄托于山水之间。他挥别东鲁诸公,恍然间,灵魂飞到千里之外的天姥山。
《梦游天姥吟留别》又名《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全诗辉煌流丽,波云诡谲,最后一声疾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堪称天外之笔,仿佛把李白长安之行的愤懑之气一吐而尽。
天姥山,不愧为文学史上的一座奇峰。没有天姥山的李白,或没有李白的天姥山,都会令唐诗逊色许多。
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天姥山落地于现实,囿于时间跨度大,史料参差繁杂,因此存在争议也在情理之中。
不光仙居、新昌,天台亦有研究者称,天姥山是天台境内西连关岭,东望华顶的一座山,从万马渡往上攀登,有一座形状酷似老姥的巨岩耸立,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姥岩。
此外,宁海也有研究者认为,李白诗中“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等景色,似乎与新昌天姥山南部,今宁海浙东大峡谷对应。
如此种种,众说纷纭。李白心目中的“天姥山”到底处在何地?这个问题,将继续被学术界所争论下去。又或者,“天姥山”仅仅是李白笔下一个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的奇幻之境而已。
省社科院吴蓓:
文化之于山水,是一种附丽
台州日报记者吴世渊
10月13日,在“中国·仙居天姥山文化论坛”上,台州日报记者专访了浙江省社科院文化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吴蓓。让我们一起来听听她对于天姥山的一些独到见解。
吴蓓 省社科院文化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台州日报记者杨辉/摄
记者:在唐诗乃至中国古代文学中,天姥山是一个怎样的文学形象?
吴蓓:天姥山的文学形象主要存在于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几乎可以说是他一人独造的。
魏晋南北朝时期,越地的文学艺术便被清丽山水所氤氲。有关山水的美丽涵脉,你读《世说新语》时,一定会口齿留香。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不就是千古名作吗?山水文学在魏晋文学的影响下,呈现出清幽玄远的意味,谢灵运的山水诗表现出的就是这样一种美学品格。
李白追慕魏晋遗风,“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就是体现他步武前贤的这种情怀。李白笔下的天姥山,在清幽玄远之外,还多了一重奇崛壮丽,他赋予了山水更多仙界的神奇瑰丽的想象,他将他的浪漫主义豪情投射到浙东南的第一高山,有着道家第十洞天的名山上,挥洒他的如椽巨笔,谱写下一曲千古绝唱。此后的诗人,也有写到天姥山,有的一句带过,有的吟咏后,也便是回复到清幽深远的意境塑造,再难有李白笔下的飞扬灵动了。
记者:关于天姥山真实的地理位置所在,学术界有着怎样的考证与观点,您本人抱有什么观点?
吴蓓:关于天姥山地理位置的考证,三十年前新昌“浙东唐诗之路”概念提出时,研讨会上有过一些论文,去年《浙江社会科学》上也发过一篇。
李白意中的天姥山,究竟是仙居的韦羌山还是新昌的天姥山,这项考证有必要再做。现在有反驳三十年前观点的文章,还可以做得学术性更强、更严谨一些。
为了这次会议,我把三十年前的论文以及现在我能看到的论文都读了一遍,也翻检了文库以及其他的一些史料,我倾向于认为仙居韦羌山所在的括苍山脉,其实是李白的意指。
记者:浙江当下正在打造“浙东唐诗之路”,仙居从中可以得到哪些发展契机?
吴蓓:省委省政府借了三十年前后“浙东唐诗之路”的概念,我的理解,其初心是为了促进我省极其丰富的诗词传统文化资源的传承利用,促进我国旅游经济的融合发展。在大花园建设的背景下,我省任何一座城市都具有发展的契机,关键在于如何去挖掘本地的诗词文化资源。
我建议在时间上打破唐代的局限,向上向下做延伸;在体裁上打破“诗”的局限,将“词”乃至“散曲”等都归纳进去;在地域上不要画地为牢,提倡睦邻联动,比如仙居就可以和天台、新昌等县联合布局,因为文化的地域性往往是成区块发展的,而且历代以来,我们的行政区划建置沿革有许多纠缠不清的地方。对于仙居,除了《梦游天姥吟留别》,还可以挖掘别代的诗词,进一步丰富文化底蕴。
记者:天姥山的所在,历来都有争议,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些争议?
吴蓓:天姥山的所在,历史上有人提出过疑问,主要是史料记载和实地对照有凿枘,或两歧而莫之所归。但是,最大的争议恐怕就在于当下。
这些争议,如果是学术上的,可以用学术的方式来解决。当然,学术的论争很可能是难定一尊的。如果是用于文化建设上的,我主张向双赢的方向去引导,得理者更有文化自信,有可能错传的一方从此也是添了一段佳话。我们看看这座天姥山,再看看那座天姥山,比较一下,不是平添乐趣吗?即便新昌天姥山是错传,我们也要尊重一个事实:它已经被叫“天姥山”几个朝代,这个历史已是无法抹去的。文化之于山水,是一种附丽。山水文化,更要讲究一种德性,因为它开启的是人们的眼界、心胸,是对大自然美好的感受。希望学术上的争辩,留下的是一段山水佳话,而不是恶趣味的竞争。
台州日报记者吴世渊
当下,浙江省正积极打造“浙东唐诗之路”,天姥山作为“诗路”上一颗璀璨的明珠,自然会受到全国各地游客的青睐。而天姥山的归属问题,历来颇有争议,近期又广受社会关注。属地学者挖空心思翻古籍,找证据,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甚是热闹。
诸如“天姥山”等知名地名,属于稀缺的文化资源,谁掌握了这种资源,在开发当地旅游业和招商引资上,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对地方政府而言,争来了地名,等于添了一张金名片,有利于发展当地经济,创造效益,进而为百姓谋福利,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在笔者看来,地名之争是一种“雅争”,也是一种良性竞争,既能唤起地方政府对文化资源的重视,也让学者们可在学术上百家争鸣,如此争一争又何妨?
当然,我们也不该盯着那仅有的稀缺资源不放。每个地方,都有其独特的地域历史文化,立足本地,深度挖掘本土文化资源,同样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把“天姥山在我们这里”,变为“我们除了有天姥山,还有……还有……”,才真正彰显了文化自信。
韦羌山景色
天柱岩,位于仙居县淡竹乡官坑村。从神仙居景区方向看去,如一尊观音坐像,故又号称观音峰。
(以上图片均由台州日报记者杨辉拍摄)
刊登于《台州日报》10月18日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