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珈蓝

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虽然不舒服,但迷迷糊糊还是睡着了。

蕊珠在父母身边渐渐熟悉了年轻父母的生活节奏,慢慢也适应了。母亲在遥远的地方教书,遥远有多远,蕊珠不知道。爸爸焦鞍山每天一大早起来骑着自行车把母亲送到公交车站上去。这班车一天只有一辆,万万不能错过。清晨,母亲和焦鞍山一起出门,门锁咔嗒一声响,蕊珠就醒了。

洁白的天花板上电线垂下来,系着佛手瓜一样的灯泡。打开灯,光是黄色的,暖暖的。蕊珠躺着没动,从前整宿整宿的失眠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治而愈,除了偶尔的噩梦把她惊醒,她已经不那么害怕夜晚,虽然还是不太敢一个人睡在靠近外门的地方。每天六点十分,焦鞍山会准时回来,啪地打开灯,叫蕊珠起床。黄色的,温柔的光像头发一样拂着蕊珠的脸,又像嘴唇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早晨的吻。她静静躺着,等焦鞍山拿过来一块热乎乎的毛巾在她脸上擦几下才睁开眼。毛巾和焦鞍山的手一样粗糙,虽是轻轻,无奈焦鞍山力道大,手重,到了蕊珠这里免不了龇牙咧嘴,但是蕊珠却喜欢。

洗漱完毕,焦鞍山开出早餐一一荷包蛋,一包青食钙奶饼干一一大眼睛吃八叶,蕊珠吃六叶。焦鞍山盯着蕊珠的嘴,催着她快点快点。快,蕊珠怎么快得起来?珈蓝一直都是慢慢的,蕊珠也慢,老的小的相得益彰,蕊珠的字典里没有“快”这个字。

焦鞍山等不及了,自己胡乱吃了点,带着大眼睛先去幼儿园,又催着蕊珠吃完赶紧去上学。学校离家近,几步路到了。她放下饼干,在窗子里目送着父亲。焦鞍山纵马驰骋一样跨上大金鹿自行车,急急地拐了一个弯,上了楼前的大上坡。风从他深蓝色的衬衣领子里钻进去,把他的袖子,腰身撑得鼓鼓的,像是助他扬帆远行。焦鞍山骑得很用力,护着胸前的大眼睛。门口那个接近三十度的上坡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蕊珠咬着牙看着,把嘴唇都挣白了。过了若干年,焦鞍山焦躁地勒令蕊珠大学毕业必须回到自己身边,蕊珠尽管不情愿,但想起那个大上坡,默默服从了。早晨对于焦鞍山就是一场战争,他顾不上自己,分秒必争,可能每家的男人都这样,但是蕊珠看他格外用力攀登的样子,心里有一千种说不出来的疼,对父亲的爱伴着黄融融暖和和的灯光慢慢睁开了眼睛……

中午焦鞍山和蕊珠一起回来。蕊珠乖乖去茶炉打一壶开水,焦鞍山的饭就做好了。焦鞍山买来一个煤油炉,放在楼道走廊上,他在工厂上班,买点煤油很方便。蕊珠喜欢看蓝色的火苗一舔一舔地撩着锅底,锅里的水嘶嘶叫,水蒸气冒出来,饭要好了。

珈蓝的锅里经常有鱼,焦鞍山这里很少有。珈蓝的小菜做得好,每顿饭都要给爷爷摆上一杯酒,焦鞍山中午只有回锅热热头天晚上的剩饭菜。被珈蓝用芋头和大米喂肥的蕊珠很快在焦鞍山手里枯黄干瘦,生病,半夜上医院是常事。焦鞍山没想到养个小姑娘这么费力气。他很头疼,又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有一天早晨饭后,蕊珠和大眼睛需要吃一个大中药丸。焦鞍山一掰两半,先喂大眼睛吃,然后蕊珠吃。他没想到大眼睛吃下去没事,到了蕊珠这里就是咽不下。再分成四半,八半,还是咽不下去。再分,早晨出门的时间到了……

有一阵子中午焦鞍山穿着工作服从单位回来。那是一件蓝制服,袖口处有两个扣子,焦鞍山从来不系。制服上有油污,东一块西一块,后来越来越脏,污渍到处都是,发出怪怪的气味。连中午的午饭都被熏上了。焦鞍山指甲圈永远镶着黑边,面有倦色,洗头发,水里一大片一大片头发往下掉。蕊珠只知道爸爸是工人,但不知道究竟是干什么的。有一天中午放假,她突发奇想想去焦鞍山单位看看,于是包了馒头咸鸭蛋给他送。蕊珠想象着焦鞍山在同事面前得意地夸奖自己,这是他白白净净的女儿啊,她给焦鞍山送饭,焦鞍山倍有面子,会又惊又喜。

居然没看到人,几个年轻人四处找,最后在厂子最外边的一道地沟里找到了。焦鞍山躺在一辆大型货车下面,拿着扳手,螺丝刀,身子底下什么也没有。他的工作服换成了一个大棉袄,也是布满油渍。听到同事叫,焦鞍山一边答应着一边从车底下面朝上慢慢地移出来,他已经在车下呆了半个多小时了,修理汽车,但是一直没弄好。冬天,焦鞍山手脚头都露在外面,一点保暖措施也没有。他一眼看到了蕊珠,果然惊喜。看到她抱着的饭,夸她懂事。突然有个声音,老焦,你背后那是什么?焦鞍山自己看不见,蕊珠眼尖,一眼看出了是一块比铅笔盒还大还厚的冰,压得时间久了,牢牢地粘在焦鞍山肩膀上,一直没掉下来。虽然隔着棉袄,但是焦鞍山的肩膀得多凉啊,蕊珠唰地落泪了……

功课越来越忙,珈蓝那里蕊珠去得越来越少,慢慢和珈蓝生分了,珈蓝暗自叹气。珈蓝的孩子们终于成人了,各自找到好工作,遣返的丈夫也平了反,落实了政策,还补了一大笔钱,珈蓝万事如意,唯有一点,看着蕊珠一天天长大,疏离,就想起当年的伤心。蕊珠越来越有文化,越来越有知识,个子越来越高,她高兴哪,也失落,那是她的骨肉她的脸,但不是她的功劳,与她无关。蕊珠很长时间来看她一次,她给她做鱼吃,听她讲学校的故事。蕊珠是她的心尖子啊,曾经是她的命,现在一个端端正正的初二的中学生坐在她面前,想的说的全是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反倒不知道怎么去爱她。她再不是在栈桥上扯着她的的确良衣服要雪糕的小女孩儿了。珈蓝托人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从上海给蕊珠捎了一块红色的项链电子表,送给蕊珠让她好好学习。没想到一个晚上都没留,被焦鞍山硬生生地退回来,嫌珈蓝乱花钱,还说蕊珠上学哪有机会戴这么好的表。

焦鞍山不懂当娘的心啊,不懂女人的心。

珈蓝不怨儿子,儿子没结婚时什么时候不听自己的话了?珈蓝不敢怨媳妇,她要脸面,一家人和和睦睦的谁看着都好。珈蓝心里憋屈得慌。焦鞍山是她的儿子,她永远是亲娘,她的儿子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月亮静静地照着珈蓝的灰头发。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就死了娘,现在能熬到孙女上中学了,也不容易。

端午节,焦鞍山按惯例给老爷子送来两瓶景芝白干做节礼,珈蓝看不上眼。她把五个孩子的节礼在桌子上一字排开,让邻里邻居的看看,到底是哪个孩子最孝顺。焦鞍山的酒被珈蓝换了个五粮液的帖。焦鞍山脸上挂不住了,回家说。于是下一个仲秋节两口子咬咬牙买了两瓶西凤好酒,给珈蓝送过去。谁成想走到半路,砸了。于是焦鞍山再买,这一次珈蓝没再换贴,但是五个孩子里老大最不孝顺的名声被珈蓝传开了。谁都知道珈蓝的小儿子小女儿最舍得为父母花钱,心最孝,焦鞍山不行,连小他15岁的小妹妹为此都敢批评大哥。焦鞍山苦笑,他工作帮珈蓝挣钱的时候小妹妹才五岁,到头来他变成了最不孝的长子。

母亲不动声色。

她在焦鞍山不在的时候悄悄说给蕊珠听。梧桐树是春天最后一季花,淡紫色,喇叭状,梧桐开过,北方的这一季花事就结束了。母亲拉着蕊珠在户外散步,她们的身体紧挨着,胳膊挽着胳膊,少有的亲密。蕊珠个子和母亲一样了。这让她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已经具备和母亲一样的力量。她开始逆反,血液反方向流淌。母亲嘴里全是父亲,替父亲委屈,母亲的话没有错,焦鞍山的好焦鞍山吃的苦蕊珠是亲眼看见的,她曾经暗暗发誓以后要让父亲跟着自己过好日子。她心里咬牙,见不得父亲受委屈,听不得珈蓝给酒换贴,焦鞍山不孝这样的羞辱。她想象着焦鞍山的沉默,自己比焦鞍山更沉默,她没和母亲过多对话,只是听,但是那年父亲后背上的大冰块像滚烫的开水烫得她满心是泡。

珈蓝坐在床上慢悠悠地数落焦鞍山给蕊珠听。蕊珠大了,听得懂珈蓝的意思了。珈蓝要蕊珠知道自己依然是最疼她的那个人,最疼她,从刚从医院里抱回来就养着她,蕊珠感冒发烧,三更半夜珈蓝起来给她冲香油白糖水败火。蕊珠自小就是自己人。焦鞍山是珈蓝的儿子,她的儿子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想说给谁听就说给谁听。她数落着焦鞍山,在蕊珠面前,在她最亲的自己人面前,不客套,不含蓄,最直白,最坦率。她要说给自己最喜欢的蕊珠听。

珈蓝的话语系统,蕊珠熟悉地像自己的手指头。可是焦鞍山骑着车子爬上坡,焦鞍山自己给自己做饼子吃,焦鞍山半夜带着蕊珠上医院,焦鞍山中午顶着大太阳满身油污地骑着车子回单位,像过电影一样在蕊珠面前此起彼伏。珈蓝慢悠悠的话语像五粮液倒进蕊珠的胸腔里,激起一团焦灼的火,她咽下去就醉了,吐出来就浪费了。她含混着,含混着,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珈蓝也许只要蕊珠做个倾听者,却没想到在积累了一定的数量之后,蕊珠炸了。她是校辩论社团的最佳辩手,她知道她一出口从来没输过。

蕊珠不知道的是珈蓝的心脏病那个时候已经很严重了,珈蓝自己恐怕也不知道。三个月后珈蓝心脏病突发死在医院里。蕊珠从学校回来并没赶得上与珈蓝见最后一面。她眼睁睁地看着天上升起一缕烟袅袅的变成云彩,那是珈蓝。

她永远没有机会向珈蓝说对不起,永远没有。

你可能感兴趣的:(对不起,珈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