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小区门口的一个洗浴中心洗澡。在氤氲的雾气中,我看到一个特别熟悉的面孔,就像一张储存在心灵的老底片,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
他是一名擦背工,四十多岁,表情木讷,皮肤粗黑。他正在吃力地帮人擦、捶、捏、按。他瘦削的身上淌着亮晶晶的河流一样的汗水,他每一次的用力,让我感到那力气不仅仅是发于手端,而是他全身上下合力的结果。
我盯着他脸看,一个在农村老家的小学同学的印像慢慢地清晰起来。
你是不是叫皇月宇。
你的哥哥以前当兵。
小时候你经常拿铜弹壳到学校里“摆美”。你那“宝贝”只给老师家的孩子和学习好的同学玩。
你经常穿着改制的绿军装,腰里扎着根牛皮带,别着小手枪,对着目标叭叭叭……
他听我说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呵呵笑着,只说了一句:这些你都还记得啊?然后下面再也无话。
看样子,他也早就认出了我,只是碍于情面,装作没看见。特别是在这种特别的场合遇到特别的人,尴尬是巨大的,让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我是理解的。我最怕在厕所里碰到领导,和他打招呼也不好,不打招呼也不好,浑身的不自在。倘若我再是个厕所的清洁工,那就更让我不堪了。
我问起他的近况。他说你考上了学校,现在干的都是轻活;我没念多少书,只能干重活,家里有三个孩子都还在念书,没办法。
要走的时候,他正在那里忙着,我过去和他告别。
他看我要走了,赶忙说,你等等。说完就放下浴巾,用小盆里的水冲了冲手,然后又弯着腰,十分抱歉地和客人协商,请等一等,马上就回来。
他胡乱地套上了自已的衣服,引着我向外走。我跟在后面,有点莫名其妙,不知他要去干什么。
到了前台,他叫我坐在大厅的小沙发上等一下,然后自己就急匆匆地跑向前台。那里,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在收银卖票,从那从容的举止,以及不怎么屌你的态度来看,不像一个普通打工的,不是老板娘就是和老板有什么特殊关系的人。
我看到他在跟那个女的说着什么,一动不动地一幅谦卑的样子。那个女的听了他的话后,又向别处望着,好像是在思考的样子,接着又开始打电话。
下面我就没耐心看下去了。我掏出了一支烟,点上悠悠地吸着,这也许是我洗过澡后最舒服的一个举动了。
过了一会儿,他急匆匆地跑过来,把两张窄长的花花绿绿的纸条往我的手里塞,来,送两张贵宾券给你,说完他用自己的两个手掌覆盖住了我的一只手。
我万万没想到他匆匆忙忙来办的事就是为了要两张贵宾券给我,要是早知道如此,我肯定会极力阻止他的。
我不需要这个,在这个小城里,我衣食无忧,只要有钱到哪儿都是贵宾。况且,平时还真有人请我洗澡,把我当贵宾看呢。
我知道,在这个洗浴中心里,以他的身份,那几张贵宾券并不是垂手可得的。他一定是向人家说了许多好话,甚至是牺牲了自已的一些利益换来的。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有点难受。我想推辞,但又说不出口。只得奉上一支烟说,抽一支再走吧。
他连忙摆摆手说,不了,客人还等着呢。你慢走,我就不送你啦。说完他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那几张贵宾券一直在我的书里夹着,没有使用。这倒不是我想珍藏它,而是我很纠结,究竟到不到他所在的洗浴中心洗澡。
去吧,是让他给我擦背还是不找他给我擦背呢。找他吧,让我感到别扭。如果是找别人,我觉得那是一种服务,但如果找他,我觉得他是在为我做牛做马,于心何忍?但如果不找他吧,这份钱没让他苦,没有照顾到他的生意,我心里也不安。
在这种纠结中,我一个多月未去这家洗浴中心洗澡,而是改在了路程较远的另一家。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不对呀,我可以不到那里去洗澡,但这毕竟是在我的家门口啊,我应该请他到我的家里玩一玩。我还想问一问,他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的。
我再次来这个洗浴中心找他,他已经走了,原因不明,去向不明。上次见面我以为来日方长,我甚至都没有和他互留电话号码。
我呆立在那里,头脑又浮现出了他小时候穿着绿军装手里拿着铜弹壳向我们炫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