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生活在天庭,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生,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也许我,也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天庭其实一向安稳,大家各司其职,按时点卯,却也没出甚么差错。尤自那诳上的猴头消停后,天庭又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神仙都爱受人间香火,替人排忧解难,送福送喜。所以这些年来,凡间修道修仙之风颇盛,炼丹修行者不计其数,自然成仙得道的,也就多了起来,好在天庭胜境,禁除男欢女爱,天庭人口也还颇能控制,只是得道的凡人愈来愈多,天庭维稳小组就想出了如此许多名头,既位列仙班,又有年年日日无尽的琐碎事务交予他们,好让他们安分守己,莫像泼猴那样,闹出许多麻烦。
我之所以能看穿这一切,因为我乃天上星宿,而非得道凡人,自然位列仙班,却又免去琐碎事务。只一样,要听卯。不过一班共有二十八星宿,加上并无重大事务,所以这听卯倒也不甚要紧,偶尔身懒不听,便叫手下去糊弄一下倒也可以。我的副将,是一名刚得道不多时的武将,因为保护凡间天子,却又被奸臣构陷身死狱中,太上老君感动之至,将其点化成仙。太上老君总是爱做老好人,喜欢将阿猫阿怪带上天庭,全不顾天庭编制紧张,再无多余名头安置。可惜已经带上来,又不好送将下去,所以只好想破脑袋安置,想来想去,自然是不敢再送武将去养马,也不能拔去看桃园了。最后太上老君拍脑袋决定,安排武将来做我们的副将。其实我们手下无一兵一卒,每天自在潇>洒,又何来副将之需。但是维稳小组的工作我们还是该支持,毕竟这是我们的天庭,我们自当爱护,只是暗地怪老君多事。
当日老君将武将带至星宿宫,正合当我听卯,于是我就光荣地成为了这一班星宿里第一个有副将的。其它星宿不会羡慕我的,他们不需要一个跟屁虫。天上胜境,一个人玩得不知道有多潇洒,所到之处,自有无数名头繁多的人仙服侍。某日我去天河边赏垂柳,方知天庭里竟然还有拔柳力士与种柳仙子,年年岁岁她春日种柳,他秋日拔柳。两人竟也相安无事。既没有打起来,有没有搞起来。想来也是,凡人能得到成仙,必是已然抛弃了肉体凡胎,摒除了七情六欲。这倒也方便了天庭维稳小组的工作,安排了各种你拔我种的职位,这么多年人仙倒也没有发觉,天庭秩序倒也维持得不错。
我的工作是巡逻。这不是谁安排的,我自打出生,就和另外二十七星宿一起,听卯巡逻。上一次巡逻出事,还要追溯到泼猴诳上时节。所以巡逻约等于公费旅游,当然这是个不能说的小秘密。那么多人仙编成的天兵天将,哪里需要我们我们再费力巡逻。因此,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只是按时听卯。
到我巡逻的时候,我爱去天河转悠。透过透明的河底,能看到凡人的世界。凡人世界大概也没什么好,所以才有那么多凡人求神拜佛,求道修仙,一个个都盼着往天庭跑。不过好在最近西天变成了移民热门,天庭颇得一丝宁静。某日,不知道是我第多少次听卯巡逻,第多少次来到天河边。种柳仙子正费力地用板车拖来柳树,我看她柔弱不禁,上前帮了她一把。于是她那天早早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有空坐在河边,和我说起她的故事。
她说她在凡间之时,是员外家的浣衣婢女。我问她员外是不是看上她,要收她做小妾。她笑着说那是一个好员外,对妻子一片痴心,万般呵护。坐得这么近,我歪头瞥了一眼种柳仙子,我要是员外,大概也不会看上她。
她说她每日在河边码头洗衣,对面是一家茶馆的码头,总是有店小二在码头洗碗刷碟。听到这里,我也大概猜得出一二了。我知道凡间并不禁止男欢女爱。
可是最后种柳仙子成仙得道,而某位店小二却不知身在何处,转世何方。
“他就是拔柳力士。”
望着透明的天河,种柳仙子说得漫不经心。
我开始不理解了。那为什么两人还没打起来,也没搞起来。
“我们辛辛苦苦跑到天庭,自当处处谨慎,不忘初衷。”
种柳仙子没有表情,我也猜不出她现在到底有没有感情。
“我种柳的时候,会想着他今年秋天就会拔掉这棵柳树,来的时候,走我走过的小路,拔的时候,手摸在我摸过的地方,累的时候,坐在我坐过的地方,看我看过的景色。”虽然凡人时是浣衣婢女,但是成仙了以后,种柳仙子的排比句用得溜到飞起。
我问她怎么知道。
“每年我种下最后一棵柳树的时候,拔柳力士就开始工作。”
“每年他拔走最后一棵柳树的时候,你就推着板车过来了!”
种柳仙子点点头。
“某年我种到最后一棵柳树的时候,因为前一天被红牡丹仙子拉去下了一个晚上的五子棋。疲倦不支,哈欠连天。索性在河边小憩片刻再回仙洞。不觉睡至翌日破晓时分,在河边远远地见到了拔柳力士。”
“打招呼了吗?”我问。
“没有,我想他大概不记得我了。”
“那问一下不就知道了嘛!”我倒是对这个故事很上心。
“打招呼又能怎么样呢?他若是不记得我,自然打招呼也是没用。他若是还记得我,打招呼也只是徒增烦恼吧!”仙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河底,像是在努力要看到什么。
“打个招呼,省得你春日种柳,他秋日拔柳。费这么许多力气。春天的时候,该去蓬莱春游。秋天的时候,该去瀛洲远足。”
“我们又不是美猴王,没有那一身精力去胡闹。再说就算是美猴王,你看他又胡闹出了个什么结果呢?”
“啊,那个泼猴,如今每天铜汁铁丸,五指压顶,倒也真是落得个凄凄惨惨。”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大家还是会时不时提起那只猴子。
泼猴大闹天宫的时候,曾与我交过手。三头六臂诸般变化,竟也能与我战个平手。可是他敢欺大自称齐天大圣,那也是活该被团灭了。放眼诺大天庭,我的实力可以说是不值一提,能与我打个平手,算不得本事,诸位仙家只是修身养性,不愿多战罢了。那场大战,在前线的,都是人仙,我也只是碰巧听卯路过,就小施身手罢了。但我还是很讨厌那只猴子,那天我明明就只是舒展舒展筋骨,和他小试那么几招。他却以为我真要跟他打,毛脸雷公嘴,一脸凶相,真真地要吓坏小朋友。
最后呢?那猴子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在老君的八卦炉里熏干了一身皮肉,熏出了迎风流泪的沙眼病。还做危机公关,说自己练就了铜筋铁骨,火眼金睛。现在好了,在五指山下吃铁丸喝铜汁,惶惶终日。
天庭的一天总是特别漫长。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太阳也没有落山。我和种柳仙子盯着透明的天河,看到凡间开始飘起了雪花。
仙子说下雪的时候天气会很冷。我不知道天气冷是什么概念,我只知道凡间下雪的时候,这里的太阳也就快落山了。种柳仙子说和白牡丹仙子约好了下五子棋。
我们也就就此别过,各回仙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