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十七)讲故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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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  故  经

                        顾  冰

      牛牛,快过来!我给你讲故经。

      隔壁江北阿爹又在扯着喑哑的嗓子,焦急地喊我。我故意不理他,让他躁狂。他只会讲一个故经,反来复去,重三倒四,不知讲过多少遍,开始,我听得动情,还难过得落泪。后来,听得多了,也就不以为然,再生动的情节,也无法使我漾起心中的波澜。说实话,听得我耳朵都长老茧,背都能背下来了,尤其是那句开场白和结束语:我恨死这个人了,是他害死了阿秀啊!

      老家讲故事,叫讲故经。江北阿爹就特别喜欢讲故经。江北阿爹,瘫子,终日坐在一张老得泛红的竹椅上。听大人说,他年轻时,人高马大,力气大得象头牛。原先,家在江北,划着一只小木船,到了这里,靠捕鱼,蹚螺丝,勉强渡日。后来,帮人家打打短工,因肯卖力,颇受欢迎。隔壁老太钱寡妇,无儿无女,又有一份不薄的家产,便发了善心,赠予一间房子,使他脱离了那条破船。

    打我懂事起,见到的江北阿爹,却是整日与竹椅相伴,脸上毫无表情,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有讲到故经的前半部分,才稍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惬意。

      我恨死了这个人,是他害死了阿秀。一一江北阿爹又讲起那个讲烂了的故经。

      那年,八月初一。横山庙会。平日赤脚扒地的农民,难得忘情狂欢。他们调龙灯,踩高跷,荡湖船,从大林寺一直巡游到白龙庙。白龙庙前,正演着白龙传说的滩簧。(锡剧前身)。此剧说的是,小姑在河边浣衣,水面漂来一个桃子。小姑吃了桃子,肚子竟大了起来。其嫂诬她偷汉。小姑不堪其辱,投井自尽。随即,井中飞出一条白龙。白龙庙即因纪念此事而建。

      戏正演得精彩,一位衣冠楚楚的恶少,(镇长公子),光天化日之下,竟厚颜无耻地调戏扮演村姑的少女。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盘大,就在巡游的人群中,他拨开众人,冲上前去,英雄救美,惊心动魄。

      几天以后,盘大正在门前大村下行饭碗。一位姑娘走过,也来到树下歇息。四目相对,讶然,惊喜,悸动。一个是英雄,一个是美女。虽然偶遇,但不能不说是上天的安排。

      庙会那天,他俩谁也不知道对方姓名,更不知家住何方。这天,姑娘到陈巷看娘姨,路过此地,意外重逢,才使千里姻缘在这里喜结。

      邻村的姑娘娘姨,了解盘大的人品,当起了红娘。

      盘大坚辞不应。自己无爹无娘,无地无房,无钱无粮,有的只是一身力气,怎么讨家小呢?娘姨说,有力气,就足够了,怎么讨?抢!娘姨又问姑娘,阿秀,肯不?阿秀偷窥了一眼盘大憨厚的面孔,和一身结实的肌肉,羞涩地低下了头。

      那天,天阴沉沉,灰濛濛,砭骨的北风呼呼地刮着,鹅毛大雪下个不停,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棱。穷人怕过冬,连麻雀也怕过冬,一只只瑟缩在屋檐下,但盘大心里却燃着一团旺火。按照约定,阿秀一早打扮一番,背上紫花布包袱,到陈巷去探望娘姨。黄昏时分,盘大闯进阿秀娘姨家,背起阿秀就跑,等一团人影在远处消失,娘姨惊呼,抢亲啦,抢亲啦!盘大心中惊慌,一口气跑出陈巷,脚上的芦靴,也跑丢了一只。

      这边家里,贴上囍字,燃起红烛。全村人都来了,屋里挤不下,门外也站满了人。阿秀真好看。她身材高挑,匀称,眉清眉秀,皮肤白晰,脸上泛着红晕,一笑,两个酒窝。于是,拜天地,拜钱家老太太,夫妻互拜,闹洞房,直闹到午夜,人们才逐渐散去。

      讲到这里,江北阿爹习惯地停下,露出一丝幸福的笑容,仿佛还沉浸在洞房的喜庆之中。

      天有不测风云。 江北阿爹继续讲故经。

      雪,还在下着,沙沙沙,象春蚕噬桑,风,还在刮着,嗖嗖嗖,象翠竹搖曳,美妙极了。砰砰砰!咣咣咣!急促的砸门声,将正在巫山云雨中的盘大和阿秀惊起。接着,那位恶少,领着一伙人,破门而入,破口大骂,胆敢抢亲,伤风败俗!

      恶少抡起扁担,朝盘大头上劈去,阿秀奋力一挡,额头血流如注。她上前死死抓住扁担,催促盘大逃走。盘大不顾赤裸着身子,推开后窗,夺路逃命,恶少等人紧追不舍。

    一条大河挡住去路,河面银光闪闪,结着薄冰。 眼看就要追上,盘大不顾一切,纵身跳入河中,继续逃。约摸一连游过三条冰河,终于摆脱追赶。而阿秀,也被拧着胳膊,揪了回去。

      几天后,盘大悄悄旋回家里。但瘫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一天夜里,盘大听见屋外嘈杂的人声,叫骂声,和一个女人的啜泣声。他从床上滾到地上,艰难地爬到门口,从门缝中往外看,但已恢复宁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时,有人看见,阿秀顶着风雪,踯躅在盘大家门口。突然,灯笼火把齐至,随即,又迅速远去。

      第二天早晨,人们在河里发现了阿秀的尸体,她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双棉布鞋,男的,新的。

      我恨死了这个人,是他害死了阿秀啊!

      江北阿爹又停住了。每回讲到这里,他都要哽咽,掉下叭嗒叭嗒的眼泪。这会儿,他没掉眼泪,也许已经流尽了。

      不久,我再听不到江北阿爹喊我牛牛,也再没人给我讲盘大抢亲的故经。

      江北阿爹走了。走时,人们给他穿上了,阿秀临终抱着的那双簇新的他总也舍不得穿的棉布鞋。

      江北阿爹就是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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