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姨的女儿们

(一)

外婆从毛大爷家拎回一块猪肉,天刚黑。“你香姨又流孩子了,听说又是个女娃,都成形了,怪可怜的。”

“哦”我应了一声,香姨流产已经司空见惯,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饭在煤炉上煮着,你看着点,我给她送点东西,马上就回来。”外婆一边嘱咐我,一边从脖子上取下钥匙,打开柜子,拿出一包红糖。

“我也要去!”鬼使神差地我猛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不知道哪来的好奇,就是要去看看。外婆以为我一个人在家怕黑,蹲下胖胖的身子,把煤炉的风口盖上。

自从香姨来到娘家决定常住,我还没见过她。倒是村里无聊的妇人经常聚在一起嚼舌根没少问候她,我也是从舌根里听闻她是来躲计划生育的。


冬日瞬间淹没在山头,仿佛一下子陷入灰暗,大山里的湿寒正一点点吞噬病榻上的缠绵。屋外的风好大,外婆一手拉着我,一手提着猪肉和红糖。风吹乱了她自然卷曲的白发,揪着我外露的耳朵。还没进屋,就听见寒风里夹杂着叔外婆的哭唱声。

“这老不死的,又在胡唱了。”外婆嘟囔道。

“她唱什么歌?”

“小孩子别乱问,都是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外婆的步子走的更紧了,我感觉自己在风中被提了起来。

门没拴,外婆一边喊“香啊!我来看你了。”一边推开门进去了,我像似怕跟丢了似得,立马也跳了进去。

屋里一张泛着油星的桌上闪着一点如豆的煤油灯,怪异的味道在豆大的灯火上蔓延到整个屋子,我好奇地盯着那一抹光亮上冒出的缕缕黑烟。外婆顺手把提来的猪肉和红糖放在桌上。

“颠婆子,唱什么唱,还想咒死自家女娃不成。”外婆对躺在里屋的叔外婆吼了一声。瞬间她的哭腔就止住了,多年来,不管外婆什么时候进她屋,只要叔外婆知道外婆进了她的屋她就闭口不言,而我也从没有听过她正常说过话。儿时的我甚至一度误以为她没办法和常人一样说话,只能唱着说。

豆大的灯火下,香姨的憔悴还是跃入眼帘。“伯娘,你来了。”她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样子。

“你男人呢?”外婆拧着眉头。

“他还在砖厂出工。今晚上夜班,他要守窑。晚上怕是不回来过夜了。”

“哦,丹快叫姨妈。”外婆像似没话找话。

“哟,都这么大了,姐姐倒是好福气。现在一双儿女都这么大了。”她眼神黯淡,却很想表示高兴一下,可是脸上的憔悴却始终不愿意妥协。她最终只能苦笑一下。

我躲在外婆身后,看着她被一床灰不溜秋的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我曾听母亲说起,香姨十几岁就生孩子,所以自己就长不大了。

“你还没吃吧!”外婆问她,她连忙说从医院出来吃了碗米粉。

寒暄了几句,外婆拉着我的手,走出那间狭窄的土屋。

“回头,我给她送饭来,流了孩子的女人,连碗饱饭都没得吃。”外婆有些愤然。


(二)


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十五岁,我从县城回来。那时正逢七月半“中元节”,农村称“过鬼节”,上了高中,我就成了家里的知识分子,那日午后,我正拿着毛笔,用蹩脚的书法小心翼翼地在“福袋”上写下严氏子孙对祖辈的祝福。没想到香姨领着个头参差不齐的几个女娃进来了,最小的还抱在手上。数一数,一、二、三、四、五。我顿时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估计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结果,这些年我都没记下香姨生几胎了,只记得偶尔听外婆说“你香姨又生了个女儿。”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

“丹,你是咱家最有学问的,咱村都没几个高中生。呆会麻烦你给我也写几个福袋,我要给我爸烧点纸钱、纸衣、纸元宝啥的。”

我的眼珠还是盯着那几个面庞几乎无差别的孩子,看着她们简陋且不合身的衣服,看着她们挂着两筒鼻涕。老大华美听说已经进入初中了,却穿着一件吊带齐臀的裙子,想必是同村的好心人赠送,原本亮色的裙子,却因为陈旧和清洗不当而变得难以分辨颜色。更离奇的是她耳朵上还拖着一副黄色的塑料耳环。她一手拿着一包鲜红的辣条,一手翘着兰花指从辣条包里拖出一条条麻辣塞进嘴里。


我看着这一串女娃,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面色凝重。弄得香姨立马补充道“丹丹,我写的不多,两包就行,一个烧给我爸,一个烧给你外公,也算我这做侄女的一份心。”

“哦”,我点点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继续低头写字,却发现手抖得不行。


下午烧纸钱的时候,家人都聚到了一起,舅妈们一看到华美就拉过她的手,“哟,都长这么大了。”一个个露出关心之色。

“读完初中就要为父母赚钱了,要照顾妹妹,你爸妈也真不容易。”

“初中读完就可以了,出去打工要把钱寄回来,不要乱花,供妹妹读书。”

“这年头读不读初中也一样,都是进厂,能早点打工就早点。”

……

我在一旁听者,头都要炸了。不知道哪来的愤怒,我挤开那几个舅妈,双手搭在华美的肩头,看着她稚嫩的眼睛,“别听她们的,你的生命是你的,家庭因为孩子多而贫穷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为父母的过错买单。如果不读书了,出去打工赚钱,买自己想买的东西好好生活。”

话一说完,我自己呆住了,结果并不是华美茅塞顿开,幡然醒悟。也不是舅妈们开始反省。我看到华美一头雾水,呆若木鸡的看着我。之后听到舅妈们说我越长大越不懂事。我内心的呼喊和纠结淹没在她们的说笑中,显得尴尬至极。


(三)

读大学的时候回外婆家拜年,听说华美结婚了。我没有感到意外,这些年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在还是孩子的年纪结婚生子已成常事。只是我突然想起那一年因为年少热血对华美说的话,她事后想过吗?或许她是不需要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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