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

10年前的冬天,在B市还经常能看见晴朗的天空,虽然那蓝色已经相当惨淡,虚弱的阳光也让人感受不到一点温暖。我带着白色医用口罩——用脱脂棉和纱布缝制而成、最厚实也最丑陋的那种,用压低的帽檐和巨大的围巾将脸包裹起来,弓着背,缩起脖子,不时咳上两声,就像个陈年病患。

那时我读大三。

大二的冬天,室友们联合将我“请”出了宿舍,因为体检时我被发现曾经患有肺结核。我和医生都不觉得是什么大事,我轻松地笑着跟她们解释,病早就治好了,如果有传染的可能,学校也会强制让我休学的,不是吗?她们似乎听进去了,但看我的眼神悄然发生变化。特别是进入冬天后,我常常感冒,支气管炎和鼻炎也频繁发作。渐渐地,我患有肺结核的流言传开,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她们也趁机向辅导员提出换宿舍的要求。辅导员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无计可施,反而要我与室友保持一定距离,好让她们放心。

于是我给自己挂上厚重的床帐,还买了各种收纳工具,将所有生活用品收拾在床位附近不足2平米的小空间里。我的床位在离门最近的地方,所以我在走廊里晾衣服,利用楼层共用的洗衣房洗漱,只为避免出入宿舍阳台。我给自己划了一个圈,在里面小心翼翼地过活。但那毕竟不是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圈,无法保我平安无虞。终于,她们忍受不了和我呼吸相同的空气,辅导员劝说无果,让我们内部调解。

那场景,现在想来简直令人发笑。暖气充足的室内,我带着口罩,坐在桌子的一侧,像个惴惴不安的面试者。室友4人聚集在桌子的另一侧,有的气势凌人,一副审判者的架势,有的面露不忍。但她们统一地绷直了脊背,并不动神色地将身体往后靠,只求比其他人离我更远一点。

最后我被说服了。甚至微笑着表示理解她们的恐惧,并大度地主动提出搬离。从那以后,我就在学校家属区租房住。房东是个20多岁、不修边幅的青年,他和女友住最大的主卧室,另一间客卧租给在附近上班的女孩,我则占用阳台改造成的、大约6平米的小屋。那是我的生活费能够负担得起的最佳住处。然而不到一年,那位青年告诉我,我们住的屋子只是他租来的,而真正的房东并不知晓这件事,现在他打算离开这里,所以我们也必须在一个星期内搬出去。那人说得满不在乎,我却如同遭到五雷轰顶。

短时间内,要我去哪里找便宜又合适的住处?

他趁机一顿抢白。“你可以回宿舍啊!我早就想跟这么你说了。宿舍多好,租金、水电气、网费都便宜得多,而且还不收什么物业管理、垃圾清理费,简直天大的福利!我们想住还没资格呢,你倒好,偏偏跑出来自己租房住。再说,你一个女学生,和我们几个成年人混在一起,说出去像什么话?!”

我说不出话来,全部注意力都用在憋眼泪上。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但那些话不全是浑话。我至今没有告诉父母大学时期曾经与不知底细的人合租过,一来不想让他们操心,二来确实无法期待他们能有好的反应。

我面临无家可归的危机,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里,无助又绝望。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才勉强鼓起勇气,决定回宿舍看看。上楼的时候,有面熟的人向我打招呼,我微笑回应,自然得就像我一直住在这里。站在宿舍门口,看见从里面透出的灯光时,我再次感到胆怯。犹豫间,门从里面打开,室友A拿着包,准备出门的样子,见到我先是错愕,反应过来立即后退一大步,毫不掩饰厌恶之情:“你来做什么?”“我……我来拿东西。”倒也不是假话,我有需要的书落在床底的箱子里。她没再说什么,只用眼神示意我让路,再飞快地离开。

我走进屋,室友B、C不在,室友D在桌前吃东西。她不自然地冲我笑笑,将没吃完的食物扔进垃圾桶,嘟囔着“快迟到”之类的话,紧跟A的脚步离开了宿舍。

我突然很想扑到床上大哭一场。但我在临走前收拾得干干净净、用防尘布遮起来的床铺上,已堆满了各类杂物。A的鞋盒、装新衣服的纸袋,B、C的旅行箱,不知谁的一整箱苹果、盒装牛奶、废旧水壶……我的床上小桌则被折叠起来,和墙挂收纳袋、几个小夹子一起扔在床下的盆里。

哈哈,真讽刺,她们这就不害怕那莫须有的传染病毒的吗?一股无名火自我心底升起。

门外传来说话声,是去而复返的A和D。A高亢的声音足以从走廊这头传到那头去,带着明显的愠意:“……谁知道她在里面会碰哪些东西?”D不甘示弱:“我也怕被传染啊!就准你一个人跑吗……”咣地一声,门被大力推开,幸好我闪躲及时,只有衣袖被蹭了一下。进门后,她俩在远离我的角落坐下,不看我,也不说话,带着明显的监视意味。

我冷笑一声,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拎起几个纸袋、一只行李箱走到她俩面前,重重地放下。

A跳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我的床,我没有允许你们随便放东西。”我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可你不是搬走了吗?”她的气势明显减弱。

“我随时可以回来。”

我搬开所有杂物,开始打扫卫生。这一次,我端着水盆走向了阳台,再没有人说一句话。

第二天,我以联系真房东为要挟,逼着伪房东退还了一个月的房租作为补偿。他不情不愿地将钱递给我,嘴里念叨个没完:“看起来文文弱弱一小姑娘,没想到是这种人。”我微笑,忍住了那句溜到嘴边的“谢谢夸奖”。没想到,被当做恶人的感觉意外地好。

我正大光明地搬回了宿舍。

那之后,我沉默但顺利地度过了大学时期,还通过社团活动交到了朋友。

我恢复了从前的性格,柔顺、谦和,不愿与人冲突,吃些小亏也不在意。但也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比如我不再害怕被别人讨厌、无视或孤立,再比如,我将永远保留那份为“恶”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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