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彻底告别了高考

头顶风扇吱呦吱呦地唱着陈年老调，扇起的风卷走刚刚摞好的试卷，左手小臂伸开又屈起，头埋进书里，再深一点。猛地一声汽笛，在接着铃声响，门外嘈杂开始。

两个月前，我还被锁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墙上的倒计时早成了个位数，可耗尽所有的想象力，我也猜不出那些数字尽头到底有着怎样的时光与梦。

我在两个月之后回忆高考，终于，记忆再一次不负我望地，将连绵截取成片段，杂音退化成背景音乐，我想起了终日的阴雨，一阵傍晚的风，湿漉漉的地面，考场外抓紧本子的手，还有朝一个方向涌动的人群，一块一块树荫，六月份的空气和阳光。

高考之后，我一度以为，这个世界变好了。

空气变好了，时不时看见深蓝的天与漂浮的云。书更有趣且耐看，时间在拉长，楼上小孩子的钢琴声流畅悦耳，家长越来越开明。不快乐更容易消失了，焦躁好像也没有那么严重了。我似乎在缓慢地走向真正的成年，有权利决定的事越来越多了。

自然的，也有机会到处走走，在曲水亭街上看阳光、树荫、泉水，去兰州吹吹风，听一听黄河浪声，羊皮筏子上游客的笑声。

而最令人激动的，是可以自然而然地，逃离周围人关注的焦点，与狭小世界的中心。终于，不再被小心翼翼无微不至地对待，减肥变得无可指责，熬夜也能被允许，水果可以放心吃了，情绪也彻底交给自己。

我从这乍来的美好中感到一种虚幻的清醒，仿佛正惶惶然虚度着深不可测的，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光。

我默默地感激高考，并把这份感激当成一个秘密。我感激这个不高不低的分数，喜欢那个不好不坏的学校。为了这份感激，我盲目崇拜这充满了规则与定律的世界，崇拜不可预知的神秘命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就忘了那些难捱的日子，忘了不可抵御的慌乱与孤独，忘了一遍一遍的，想要逃走的愿望。

我忘了那把无形的锁和不甘不愿的成长，忘记人们口中粗暴的评判与对未来简单的定义。我自然也忘了那些望不到头的长式子，思维终于在那里彻底混乱，冲出闷热的楼。忘了那只直愣愣扑上天的鸟，忘了曲曲折折的路上，一步两步，路灯骤时熄灭。

它们都消失了，成为笔记本里夹着的叶子，或者潦草的字迹，没那么容易被轻易想起。

你看，就这么简单，我与高考和解了，我甚至伏倒高考脚下，歌颂它的丰功伟绩，感谢它的不留情面，我收回对它的嘲讽与指责，我终于拾起良心，向它承认，那些我充满抱怨与焦虑的日子并没有那么痛苦，我依然上课走神下课打盹，我依然回到家就睡觉。我一点都不累，我只是讨厌被约束，讨厌被关注。高考先生，你一定早看透我的嘴脸了，你恐怕暗中讽刺过我，或者安抚过我。但不管怎样，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我充满不可理喻的信心，相信我会一辈子活在你带来的崭新世界里。

但正如所有故事都要有一个像样的结局，我和高考的故事，也总会有结束的一天。

就在今天，阳光正好，无风闷热，在经历一阵久违的挫败感后我走上公交车，忙乱中坐下。车开始走了，路过树叶，穿过人流，后座吵吵嚷嚷，我听清楚了，是一位母亲对自己的朋友数落刚高考完的儿子。

“就生物最好，偏偏一半没答，理综比平常低三十多分。英语本来就学不好，人又懒得字能写多省就多省，你说这样阅卷也吃亏啊。上学的时候天天玩，现在更了不得了，在家别指望他干点活……”

我在下一站下车，抬头看看，天空依然灰蒙蒙的，到处吵吵嚷嚷，人来来往往，待着千篇一律的表情。我明白了，这世界根本没变化。根本没有。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真实人间。

就这样，我彻底告别了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