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6:一位学弟】
【1、3、5、7、8、9、10:86】
1.
某干道上,H先生驾车向南驶去。
尽管H先生戴着墨镜,车窗玻璃也拥有在强光下颜色变暗的功能,可是他还是感到阳光刺眼。H先生的余光里,单调的红色岩石以单调的形状在路边静默着,偶有单调的草丛在烈日下蔫成单调的枯黄一片;H先生视线正前方,单调的黑色柏油路上单调的白线断断续续向前无限单调地延伸;H先生的耳畔,单调的发动机运转声和单调的轮胎爬行声组成单调的二重奏,偶有另外的单调二重奏加入,渐强,渐弱,接着仍然只剩H先生自己的那首了;H先生的背上,颈后划过的蒸笼中的液体在单调的橙色T恤衫上洇出单调的花纹;H先生的胃里,单调的早饭和着不时补充进去的单调温热液体——H先生并不想它温热,可惜他的水杯在单调的晃动中自行加热了——发酵出单调的气味,让他嘴里也不自在。H先生哼些小曲,试着稍微打破这一路的单调,然而十几分钟后他发现能从大脑输出到声带的也不过那么几首歌的几句词而已,自己无非就是按下了部分缺损的人体唱片循环播放按钮——单调,仅有单调。
想想下午吧,H先生思索着,想想令人热血沸腾的球赛!哦不,该死,这种时候就不要说热……那么就想想你为之顶着六月烈日开了百余里穿越死亡之地的单调公路的球队,他们会赢得这场关键比赛的胜利!是啊,他们当然要赢,他们没有理由输的,他们不仅要赢下这一场,他们还要拿总冠军不是吗?然后呢,啊呀,晋级庆祝会,橙色的球迷狂欢节,百人水枪淋浴,火辣的妞儿,还有冰饮料,还有喝不完的啤酒,这才是最爽——哦,啤酒是不行的,开车还想着啤酒,这可不好,毕竟我可是守规矩的人嘛……
我可是守规矩的人。H先生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郑重地。我可是守规矩的人,永远在边界之内,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即使……不,没有即使,什么例外都没有。难道有很多人能够忍受如此单调的旅程吗?他们不。他们会气急败坏底砸方向盘骂脏话,他们能从天气抱怨到宇宙快点爆炸人类快点灭亡,或者谁知道烈日会不会催他们头脑沉沉导致车子失控偏离轨道还扯进来几条无辜的生命。
单调地,单调地,H先生驾车向南驶去。
H先生的车上没有收着一张CD——他可不能为叮咣的复合脚步声分心啊。
但是,插曲倒也是有的——意料之外的,不是任何光碟愿意收录的,而是从这个单调的高温机器外部传来的,插曲。
插曲,插曲,一瞬间的火光,一瞬间的雷鸣,其后是花瓣飞舞,大大小小的鲜红色随意旋转飘洒着,像是傍晚的狂欢提前到来了。不,比那更加特别啊。掌声,为什么没有掌声,难道这样华丽的片段不值得——
是什么,视野前方的红色污渍是什么?我新擦的前挡风玻璃啊!血?不会是血吗……该死……
下一秒,H先生才终于意识到那插曲的真实面目,尽管插曲奏响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刹住了车。
我应该是撞了人,那人的血糊上我的挡风玻璃,事情可能有点严重。
我怎么会撞人呢?如果可以将记忆中的视野倒带,我发誓半分钟前的画面和之前的任何一分钟都没有半点差别!这个人……怎么出现的?我毫无防备……
也可能是猫猫狗狗吧?嗯……它们太矮,我看不到,这很正常……也不对,猫猫狗狗永远与这种程度的插曲无缘……
H先生不愿意下车核实情况,他往后倒退了几米。
发黑的血,破碎的牛仔布料,一只鞋躺在路边。
这怎么能?我……我的确闯祸了。这不应该,我好好地守着规矩,我开车从来没出过问题,连闯红灯都没有过。
对了。
是……是他突然凭空出现在我前面的!我的车轮按照完美的速度向前推进着,我绝佳的视力也不可能出半点差错,我两天都没有沾过酒精,我头脑清醒,一条瞌睡虫也休想在我的闹钟存活一秒!我……
是他,是他不守规矩!一个人在正午徒步横穿人迹罕至的荒野公路,这正常吗?没准他是毒贩,从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现场回来,正在公路上四处寻找下一个交易点!也没准他是杀人犯!哦,真的,杀人犯!这太对了!是啊,你想,几公里都不一定有两个活人的这么个地界,他作案之后只要把尸体往这红色石头峡谷里面随便一丢,谁也不知道是他杀了人,而刚才他在这路上走着,眼神凶恶,歹心从来也没退去,必然是正准备偷辆车——不,是要抢辆车,抢劫!这罪过可就更大了啊——好溜之大吉呢,然而他怎么会预料到自己会遇到我这样的人!我!好极了,我从来不会让坏人得逞的。我是守规矩的人,我也得维护这规矩。这和如果我是正义,那我也是正义的使者,是同一个道理。像他这样的社会渣滓,死有余辜!
他……
H先生望着后视镜,单调的;H先生向前远望,还是单调的。也不是良心发现,但他确认过情况之后还是打开了车门,投入单调的赤土色拥抱。
那人身子已经稀烂,可以确定活不过来了。H先生犹豫了一下,准备把尸体稍微挪一下给自己开路,手都伸过去揪住死者的衣领了,刚要拖,突然就看到死者一只该死的眼睛竟然直勾勾地盯着他。
别,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H先生惊得松开手向后趔趄。
那只眼睛仍然盯着他不动。H先生四处张望再看回来,稍微壮胆慢慢凑近,再之后鼻子都贴在死者脸上了,腥味呛得他觉得自己嘴里的味道都还算好了。他近距离瞪着死者那只眼睛,发现它瞳孔都扩散了,这才稍微安心。随后,H先生突然无名火起,寻思着,那人铁定不会放过自己的,他的魂,他的魂想纠缠住我不放,想让我在接下来一段路上分神以酿成越线大祸,这可不好,得想办法让他闭眼才行,我算受够了被死人盯着汗毛倒竖的滋味啦。况且那人,那人他……杀人犯……死有余辜!
回到驾驶座上,H先生重新启动了车子,盼着轮胎能帮那个人闭上眼,或者干脆把那圆不隆咚的玩意儿碾爆比较好。心仍在加急火车一般跳着,H先生脸上竟挂着微笑,即使嘴角有无意蹭上的血迹没有擦掉。腥气从一个点,从多个点,扩散着,扩散着。那气味引来的一只苍蝇拼命撞着后玻璃(那声音可比心跳声重多了,节奏混乱,似预示灾厄的原始鼓点),终于小虫也茫然了,“啪嗒”落在车屁股上,尸体烤得滋滋作响。
你杀了人,你开车撞死了人,你出格了,你有污点了。嗡嗡嗡嗡,不是昆虫的翅膀在震动。
我没有错。就算他没贩毒或者杀人抛尸……不,一定不是这样……好吧就算……对啊,乱穿公路也是不合规矩的!一些行人似乎觉得所有车都应该为他让路,他们就在公路上撒欢,让车流小心地绕着他们的野餐会走,这怎么能够?总之,一切都是他的问题,他引诱一个守规矩的人犯错,难道这不是魔鬼吗?荒野中原始部落的魔鬼……哈,哈哈哈哈,是我,是我解决掉了魔鬼啊!魔鬼不会再骚扰其他无辜的路人了,就算无辜的路人会骂人会打瞌睡,也不会被他……
死有余辜!
然而,H先生不知道那些不安其实也已经没必要了,毕竟他自己的生命也没剩下几个小时,谁会追究一个死人曾经在公路上撞死过另一个人呢?他们都已经死了,不是吗?
H先生当然不能预料到他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某干道上,H先生继续驾车向南驶去。
2.
一天前。
从春天到夏天的过渡好像是一瞬间完成的,就像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春天的生机勃勃到夏天令人沉默的炽热,似乎永远都在一天内完成。H先生和S先生从毕业以后似乎一下子断了联系,只有在一些重要的纪念日以及节日进行交流,和无数毕业生们没什么两样。
“所以你今天找我到底什么事?”H先生问道。一周之前,S先生打电话来说下周能不能一起吃个午餐,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讲。和以前一样,S先生总是吊人胃口,提前一周却对事情只字未提。见面后,H先生迫不及待。
“别那么兴奋,这些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好,甚至你根本不愿意知道。”S先生一边说一边走着,张望着周围的餐厅。
H先生被他的话讲的有些不适,没有继续问下去。夏天炎热的街头不是聊天的好地方,H先生抑制着其他想说的话,盯着热浪埋头前进,希望能快点找到地方坐下就行。原本周末时间宽裕,和多年未见的老友见面也不是什么苦差事,但他完全猜不到S先生到底想说什么,导致H先生吃饭的兴趣锐减,没有参与寻找饭店的活动。
“就这家吧。”S先生往右手边一指,是一家快餐店,H先生也没有反对,和他吃饭,选这种地方正合适。走进店里,排队的人并不多,他们排一会儿队便点完餐,径直走向最里面的桌子。这是上学时候的习惯,他们喜欢在店铺的最里面看来来往往吃饭的人。
“你觉得最近这段时间怎么样?”S似乎还在拖延问题。
“没什么特别的,再正常不过的夏天和工作。”H被排队过程热的够呛,低头咬着吸管喝可乐,对这些问题爱答不理。
“我不是说你,而是最近的社会,和你周围的环境。”
“什么意思?还..还算正常吧”H有点被这个问题问倒,他平常不善于关心社会和周围,好像永远都自顾自的活着。
“像你这样只关心自己生活的人,总会成为刀俎下的鱼肉,别人能做到悄无声息的接近你的生活而你全然不知。”
“关心自己有什么不好么?再说,别人为什么要接近我的生活。你今天究竟想说什么?”H讨厌S这样咄咄逼人的言语,跟上学时一模一样。
“我是说,生活是可以用来观察的,别埋头生活。”S说道。
“个性是改不了的。”
在H先生继续驾车向南驶去的时候,他的脑中闪现出S话里的字眼,“刀俎和鱼肉”,像极了他看到的一切。
H先生感到一阵无力,胃里开始剧烈的翻涌。
3.
当日晚,A镇,酒吧街。
T先生面颊和脖子大片的红色还没有褪去,大臂的青筋突兀地横在那里——天生皮肤惨白,一点轻微的情绪波动全都写在外面了。
T先生今日成了宿主,被一种在南方荒野烈日下才会发作病的病原体击溃了,似传染病,而他只是众多感染者之一。是啊,这完全不是他的意志,怎么能算作他一个人的罪过呢?
传染病,医生也给不出说法的传染病,或许应该叫做“南方烈日球场综合征”。
T先生年纪不算小了,四十出头,皱纹已经爬上了眼角,何况他本来的病让他少年时候就没有什么毛发的颜色(他一直坚持说自己的头发是浅金色的,只不过太阳总是捉弄人类得罪眼睛,但是别人也可以反驳他,毕竟阳光下七彩的钻石也还不是无色的),配上眼角的皱纹,更显得早衰了。而且,谁都知道,这种病与强烈日照不和,然而他偏偏活在南方,偏偏是个狂热到为了方便看主场比赛甚至不愿意搬家去北方的球迷。他总是说,没有球赛看,不能和主队的粉丝一起庆祝胜利,这和要了他的命没什么区别。
但他平时并不总是我们在看台上见到的那副样子。邻居们每次喊他搭把手,他都笑着过去帮忙,偶尔还会讲几个笑话。附近的小孩子们甚至认他为头儿,哪次又准备组队上房揭瓦,都把他看成顾问呢。家长们知道后也不生气:哦,是T先生啊,他爱开玩笑而已,总体上他还是个规矩人,怎么会有恶意呢?
已经说过了啊,那一生仅有一次的暴行都是“南方烈日球场综合征”招来的。
不过有一件事,有一件事,T先生有个秘密,可不能让那些保守的邻居们听去了——他们眼中“不大规矩”的事情。
T先生的爱人一周前与他吻别,外出执行任务了。
“先生您不用担心,我不会出问题的。请您一定照顾好自己。根据我办案的经验,这个季节真说不好走在路上会遇到什么失常的事情啊。”X留下了这样的话。
今天的酒吧里,依旧是T先生独自一桌盯着酒杯出神,只是手颤抖得厉害,桌上的景色很不漂亮——浑浊的液体浮着泡沫,反射出的立体主义风格画,不是一般人欣赏得来的。
T先生对面的椅子上平时坐着金发的青年,今天却躺着一根棒球棍,顶端黑乎乎的,不知沾着的是泥土还是氧化的血,或者二者的混合物也说不定。
T先生的酒已经见底。
“他是个变态,变态同性恋。他们没一个好人。”一个戴红色面具的人扛起棒球棍,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变态,并且是杀人狂。”另一个戴银色面具的人冷静分析道,“你看他的眼睛,你看他的手还在颤抖,你怎么知道他是刚玩弄了那玩意儿还是刚丢下什么作案工具?”
“你们有没有听说傍晚那场球赛之后出人命啦?好几档子呢。但是凶手只抓到了一个,你们看看新闻上那位凶手狂笑的样子,那样表面精神失常的人实际上是不会造成多大危害的,真正的凶手平时看着没准就是那些体面人,或者不起眼的无名小辈。”戴绿色面具的人转着手里的折叠刀,突然指向T先生。
T先生说,那同性恋不也是一样吗,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你们怎么就一口认定。
“你这不是自己招了吗?”
T先生沉默,垂下头盯着地面。他也没什么气力了。
“得了吧,你在这儿碰到他和人幽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我的这个座位。”红色面具人半开玩笑地推了绿色面具人一下,随后凑近T先生的耳朵,那气味可不怎么样,“哟,想你的老相好啦?今天他不在啊?”
“所以……”绿色面具人手中的小刀已经贴上了T先生的脖子。T先生感觉到寒意从他的屁股传来,但是某个部位却下意识兴奋起来——啊,啊,爱人曾经在类似的场合下救过我,然后我们就……我们就……
T先生内心中呼喊着一个名字。
“所以,你是不是杀过人?”
没人来救我,我大喊也没有用,老板也怕得要死。天哪,他为什么不在这里……天哪,我能被同一个人救下两次吗?他还年轻,他还……不值得从一群杀人犯手里救下另一个杀人犯,不值得冒这个险,他金色的头发是多么可爱……
T先生点点头。他心里有愧,因为一件事,但是他不甘心,因为他的身份。“为什么杀我,因为我喜欢男人吗?”
“因为你是个喜欢男人的红眼人。”
刀片搅动着液体,刀片搅动着肉泥,遇到坚硬的白色障碍,但是刀片不会停止圆周运动的步伐。
刀片制造着惊喜,刀片制造着温度,划出令人反胃的画面,但是刀片不会停止折返运动的循环。
T先生生命中最后时刻的想法:傍晚我的球棒砸开那个北方人脑壳之前,我盯着他的眼睛看,我知道他也是那种流行病的患者,就算北方人当时显得那么无助,他几乎下意识念叨着谁的名字——挚友还是爱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同类——但我依然确定,他一定也曾经燃起过杀意吧。
但是T先生死前没有念谁的名字。他以为,如果轻易念出来的话,爱人也将被疾病盯上,早晚有一个时刻眼睛突然变红,犯下暴行,同时敲响自己的丧钟吧?
况且T先生也没有需要被谁收走的尸体了——第二天,某巷子的,拐角处,漆黑的灰堆中只有零零星星的尸体残片。
邻居们只是好奇,T先生这人竟然消失了,是不是他的球队昨天输太惨的缘故?
他们不知道名为“刀俎和鱼肉”的深夜案件。
4.
“这里真的是我熟悉的Z城么?”
握着方向盘的S先生对着坐在副驾驶的J小姐说道。
从城中往公寓开的路上,分布着几个公园和广场,路边几个推着婴儿车的女性正在聊天,沙堆里,小朋友默默地堆着沙山。或许是为了下个假日的到来,超市旁货物车架堆满了货物。看到这些真实的场景,S开始怀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
“Z城比你想象的要大了。”J小姐闭上了眼睛。
由于最近发生了多起恶性流血事件,警察却迟迟无法逮捕杀人魔,于是决定要装设监控防范仪。这些防范仪镇守在树丛下、城中角落、公共停车场等等,全城可见其踪影。对此人们众说纷纭,官方说该对于情报掌握的帮助相当大,但窃听电话、偷偷拍照却也轻而易举了。
S看着旁边的手机,虽然不清楚被窃听的内容会被如何利用,但是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手机是一种持续发送接受电磁波的设备,这样可能随时被定位,想起来的确很可怕,他把手机调到静音,暗想这样可以减少风险。
“所以说你在那之前是见过H一面的,是吧?”S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但直盯着窗外。
“没错,是我找的他。”
“那你当时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S脑袋里努力盘算着,表情明显流露出苦色,在红灯面前不得不停下时,他开口说道
“我和你讲实话吧,其实我有过一家公司了。”
J小姐迅速把脸扭想驾驶位置,刚刚的睡意,或者说怠惰一下子消失了。
“什么时候?”
“开始工作不久,我就发现和老板志同道合,没过多久,他就拉我入伙,并给我机会自己着手。只不过..”
“之后怎么了?”J小姐一下子不能接受。
“公司运营问题很大,我们成了多重债务者,在我被逼的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些奇怪的人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接下一些奇怪的工作。他们说,只要我帮上忙,他们就会帮我把债务一笔勾销。”
“是……H么?”J小姐开始有点明白了事情,吞吞吐吐的说道。
“没错,他们给我看了一段很像是H开车的视频,说这车是肇事逃逸,并且要我联系H,让他到Z城来。我可以听到视频里车大声功放着CD,可我清楚,H根本不会开车听CD。”
“原来H是被……”
J小姐把车窗摇上,深呼了一口气,也终于体会到Z城的真实。
5.
爱情,哦,爱情。
爱情,哦,爱情。
M先生往纸上洒了些红墨水,然后捏起纸的一角,让它自然地垂着。
哦,爱情。
血泪在M先生的白色西裤上开花了。甜的,腥的,苦的,涩的。
哦,爱情。
他们让我以“爱情”为主题进行创作,可我怎么能描绘得出?
墙上挂着两幅照片。强奸犯的和背信弃义者的。黑白的男孩和黑白的女孩弯着眉眼朝他咧嘴,唇与齿都是可爱的,那分别是蜂蜜和牛奶的味道,M先生当然还记得。
不。M先生提醒自己。那分明是强奸犯的味道和背信弃义者的味道。M先生在亲自握起小刀亲自洒过汽油的更早之前,心上的两块肉就被永久地剜去了。痛,失去了心的痛——不对,空荡荡的胸腔难道不应该连知觉都断绝了吗?
哦,爱情,没有。
哦,爱情,没有。
花的边缘痴情地翻滚着,粉海豚膨大成粉色巨鲸,连绵的白色是海面上的飞沫向阴郁天空翻的一个个白眼。
M先生嗓子发干。他俯身去亲吻盛着杯壁阴影中的白色液体,像硕大的蜜蜂摆着身子吮吸花蜜。啊,啊……他的思维变成金黄色的,蜜汁一般,黏稠的。他似乎是平静下来了。
杯壁的阴影下,剩余的液体不祥地晃动着。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1)
哦,爱情,抹杀。
哦,爱情,抹杀。
花在凋零。地上,地上也有花瓣,红色的。
M先生鞋子上落着灰,头发里也是。门突然开了,一阵风解放了这些生于火焰的灰烬,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它们射向那张红色监牢的纸,在击穿它之前凝成一个黑影,撞击着烧红的铁栅栏的黑影。
不,那是M先生身后进来人的影子。
M先生用胶带将纸固定在画板上,然后举起黑色墨水瓶,对着灰烬组成的黑影砸去。人,不见;监牢,不见;空白,不见。只有铁一般沉寂的黑色,在玻璃的一连串轻快脚步之后。
美妙啊,这清脆如金苹果的一定是爱情吧,灾厄之果,爱情就是灾厄之果被啃食的声音!应当记录下来,应当翻出空白的五线谱。你在哪里,M先生兴奋地寻找着,用手蘸着墨汁,你在哪里。作曲因为有直接的灵感,比作画容易太多。
影子映在铁幕上,影子举起了什么,这使整个影子都闪着寒光,甚至那圆睁的眼和张大的嘴呈现出白色,如闪电一般划过铁幕。
因爱而悲伤的人开了枪,M先生的脑浆如烟花般升起,散落。他桌角躺着的绿色面具因新鲜的斑点而愈发忧郁了。
“X队长竟然开枪了,X队长竟然开枪了。这不应该,他从来没有轻易失控过。”门口的队员们窃窃私语。
“砰!砰砰!”又是枪响,这次碎掉的是墙上的相框。子弹穿过男孩和女孩的头颅,但是影像不会呼喊,影像也没有昭示生命流逝的红色。
“别,别靠近他……他不太对劲……”队员们窃窃私语。
“咔嗒”,X队长丢下枪,而后似被飞机猛然撞击的摩天大楼一般跪倒在地,泪水伴着文字掉落,流淌,汇入脑浆和血的湖泊。
“爱是残杀。”他说。“你杀了我的,我便要将你的一并夺去。”
【注1:出自T.S.艾略特《荒原》】
6.
对讲机的铃声再次响起,D先生望着屏幕。
两名穿西装的男子出现在显示屏,他们腰间的凸起,没猜错的话就是枪了。两个人似乎在和管理员询问着什么。D先生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两步,心脏剧烈的跳动。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却也什么都看到了。
“还是找来了么?”W小姐望着他的背影,可以看到一切。
没有回答,他盯着屏幕,照出管理员低头从怀里找钥匙的画面。D先生转过头望着窗户,没时间犹豫了。他从背包拿出绳索,无言的拉着W小姐。
绑好绳索的时候,他看着W的眼睛,似乎在询问,又像是在请求。他曾经不止一次这样望着她,但这次不一样的是,D的眼睛明显有摇动,也许是过度激动而导致的颤抖,抑或者是虹膜上的反射光在闪耀。W分不清楚了,也不想去分清楚,她把门口的柜子和纸箱推倒在地,看上去那些箱子比预期要重,但奋力一推,堆栈的箱子全部倒塌,形成了能起阻挡作用的矮墙。她跑向D,门外响起脚步和喊叫的声音。
三楼高的阳台不算很高,但朝下望还是足以令人倒吸一口冷气。不能再等了,两人爬上栏杆,举脚跨过,D先生抱住W小姐,开始向下爬去。
头顶传来碎裂声,子弹穿过窗户,碎片向楼下撒去,在恬静的公寓午后,这样组合奇怪的场景不禁让人错愕。D先生抬头向上看,好像也在确认绑着栏杆的绳索能不能撑得住。
“我要开枪了。”房间里穿出洪水般的吼叫从窗户的破洞处一涌而出。D先生放开了手,两人朝远处跑去。
刚开始下雨时,天空还残留着淡淡的明亮,D先生没有在意,与W小姐并肩匆忙的穿过街头,脚步如雨点一般快,但还达不到跑起来的程度。但是过了一会儿,雨不但没有停,云层的颜色反而越来越深,最后只能用乌云密布来形容。
看来没办法这样走下去了,宽广的道路上一处屋檐也没有,毫无栖身之所。
“我想起来了。”D先生虽然被雨打湿了半个身子,但是眼睛又突然明亮了起来,他抓住W小姐的手腕往前跑,绕过人行横道的转角,朝马路外跑去。
看上去这是一片没有被开发过得荒草地,但似乎有过人的活动,所以还称不上是一片荒野,D先生大步向前走去,胸有成竹的样子让W小姐没有机会开口发问。
远处突然出现了一辆破旧的汽车,看起来好像已经到了不能发动的地步,车门有划痕和锈迹,但似乎只是长期放在荒地上而造成的。D先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钥匙,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让W小姐先进去,再快速跑到另一侧拉开车门,陷进了座位里。关上车门,这里成了一个绝佳的庇护所,所有奔跑的情绪缓和了下来,好像已经不知道实在躲人,还是躲雨。
两个人在车里喘着气,不过很快就恢复了过来。雨点打在车窗的声音像是子弹,却又让人有子弹被全然抵挡掉的安全感。不一会儿车窗上的雨水已然成股流下,窗外的东西只能看到颜色与轮廓。两个人都一语不发,可能因为这感觉实在太好了,就像躲进了时空的缝隙,所有外界的事物都无法打扰,哪个逃跑的人不愿意在这样的地方待下去呢。天空闪过了雷电,终于撕破了平静,D先生一边擦这身上的雨水,一边转头望向W小姐的侧脸,只见她依然凝视着车窗,似乎享受着劫后余生的安逸。
“嘿,W。”D先生的声音好像只有他自己听的到。
“嗯?”W小姐转过头来。
“我有句话一直想对你讲。”D先生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紧张,好像刚刚在逃跑一样,“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W小姐表情没有变化,也没有说话,眼睛直盯着D。D先生感觉到血液在体内加速运动,似乎是因为心脏的加速运作所使得,他开始感到懊悔,心里开始挣扎,甚至想想打开车门逃出去。
“现在才说,太慢了吧。”
“我是说……”D先生欲言又止,或者说他没有勇气把刚刚想表达的再讲一遍,只好拿几个字做为回应。窗外的雨又一次猛烈的击打在车窗。
“好像现在我除了和你一起,哪儿也去不了呢。”
窗外,雨还在下。
7.
X队长走出了上司的办公室,他已经不再是队长了。可他仍笑着,悲切地。没了工作,也没了爱人,他接下来要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顺从着自己的本能,双腿向前移动着。
门外在下雨,他没有伞,但他径直走进雨中,任凭雨水在自己身体上跳着精灵的舞蹈。
乌云铺满了整个天空,似乎地球外面罩上了厚厚的壳,而这壳无限地加厚,试图掐住星球的喉咙,让山河湖海连同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亡于并非缺氧所造成的窒息一般。
8.
J小姐和S还在咖啡馆研究和H先生行踪有关的一切。
Z城这个地方一定有什么问题。但那究竟是什么?是空气中弥漫的毒素,还是某种不知名的病毒,还是人们姑息出的治安瘫痪?咖啡杯空杯满,二人最后只是默默地坐着,听着窗外的雨声。
“嘿,”J小姐试图打破僵局,“要不今天就这样吧,再待在这儿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只能这样了。那我开车送你回去吧,正好我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再留在Z城几日。这种天气不用开车北上真是太好了,雨且不说,云层已经让我感到害怕了,天知道要下几天才能见到太阳啊。”s先生起身。
“倒也不太坏,荒原等了几个世纪的雨,一下子吸收完,接着又能等几个世纪了。”J小姐跟着他走到了门口。
S先生推门撑伞,然而绕了房子一圈之后又回到门口,皱着眉。“我的车不见了。奇怪,可我分明就把他停在路边了啊。”他顿了顿,“而且你刚刚说的话我也没琢磨明白。等几个世纪的雨是这个样子,也不正常啊?”
不正常。他盯着J小姐的脸。她僵在那里,困惑地回望着他。
不正常。H先生怎么会撞死人?我和他见面了,仅此而已,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不正常。J小姐是哪里来的人?她似乎和我很熟悉,但是……但是我原本的记忆中,不曾有过这个人。
不正常。
S先生觉得不正常。他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Z城疯了。
尽管有异样感,他还是将J小姐拉入伞下。两人走入雨中。
他们看到一辆车驶来。S先生挥舞着手臂:“您好!您好……?我们这里出了点问题……”
9.
W小姐的车上,D先生剧烈的心跳还未平复。两人只是无言地坐在现代化交通工具中,而机器也只是毫无生机地运转着,在雨中,漫无目的,就和他们的爱情一样,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前路在何方。
雨刮器挥动的残影中,渐渐多了另一个晃动的黑影。近了,是一把小伞下两个半湿的过路人。D先生摇下车窗,雨捎进来了一些。“实在抱歉,出了点情况,您方便搭我们一程吗?”撑伞的男人问道。
W小姐想着正好自己也在漫无目的地走,不如正好也带上他们。于是车上变成了四个人,D先生换到副驾驶,让两位路人坐在后排。可这车子偏偏熄火了,任凭W小姐怎么努力,发动机只是呻吟几声,然后继续躺下罢工。最后四人就挤在瘫痪的机器里,仿佛行走的监牢就地生根了,而越狱又绝非易事——似乎站在雨中只能被云端射下的子弹打成筛子。
一道闪电划过,瞬间明如白昼。电光刺中的公路尽头,又一个黑影出现了。
再一道闪电,黑影在放大。又是个倒霉的过路人吧?D先生寻思着,他的告白之夜后续竟成这样,也真是在他意料之外了。可是车上已经没地方了,D先生想,那个人看到之后就只能走掉,或者去歇业的咖啡馆门前暂时过夜了。
但是事情就是一直在他意料之外。
10.
X队长,不,现在只是X先生了,行走在公路上。
早些时候,他腰间是别着一把枪的,只不过弹夹空了。而头一晚在雨中时,枪还是沉甸甸的。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
爱人已经成了灰烬,仇敌也溶解在湖泊中,饭碗在他的子弹之下破碎了,其后跟着一起破碎的还有……
他看上去几乎虚脱了,金发已经被烈日烘干,肩膀垂着,胳膊晃悠的姿态里包含的生命力还不如一只木偶,膝盖也在颤抖,似乎每迈出一步他都会有撑不住直接跪倒的可能。他的前面和后面都是单调的公路,无限延伸开去。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谁也不知道他走了多远,谁也不知道他在雨夜对一辆满载的小轿车做了什么。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他这样想着,再次拔出已经空掉的手枪,但他连创造出一条优美弧线的力气也没有了。手枪只是滑落在路沿,“啪嗒”摔在红色的岩石上,滑行一阵,才消失在山谷中了,连回音也听不到。
这下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啊。
他继续蹒跚,几乎要转变成爬行才能继续向前挪动一些了。
什么都没有了,连站起来的力气也……
他望向远方,单调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什么。他稍稍直起腰,眯着眼。
一辆红色的轿车在他的视野中渐渐放大,从甲虫变成了雄鹿。待大象的蹄子即将落下之时,X先生猛地扑到路中间,仿佛尽力救下一个打着旋的投球一样。他卧倒了,一手高举,然后垂下。他应该感到满足才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出如此漂亮的动作,但似乎又不是那样——他的一只眼睁着,扩散的瞳孔对准一张吃惊的人脸。不过又能怎样呢,他什么都没有了啊,除了这失去功能的眼还能吓到人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