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二十世纪文坛上风格最独特的作家,海明威将自己传奇的经历与创作巧妙地结合起来,他不仅是美国文化的传播者,也是“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肯尼迪总统曾在海明威的追悼会上谈到:“没有哪个美国人比欧内斯特·海明威对美国人民的感情和态度产生过更大的影响。”
其作品《永别了,武器》更是被视为“迷惘的一代”的最高成就。海明威曾在《谈创作》中说:“小说中的人物不是靠技巧编造出来的角色,他们必须出自作者自己经过消化了的经验,出自他的知识,出自他的头脑,出自他的内心,出自一切他身上的东西。”小说中的亨利便是典型的“海明威式主人公”,他带着作者的伤痛与迷惘,在海明威笔下的悲剧世界看清了战争,品尝着爱情涩果,体悟着终有一死的人生。
一、从热血青年到清醒逃兵
起初的亨利正直又单纯,美国政府一句“拯救世界民主”的口号,就成功将他骗到奥地利前线,为无止境的战争奉献热情与理想。他相信这次世界大战是正义的,而且相信只有战胜才是人们获得幸福的必然途径。即便周围的教士、军官、士兵都把“该死的战争”挂在嘴边,不断洗刷着他对战争的美好愿景,但是亨利仍旧用苟残的幻想为“和平”奋斗着,甚至不惜牺牲生命,主动请示奔赴前线战斗,践行着根本无人在意的“忠于职守”。他反驳帕西尼口中糟糕的战争:“战败会更糟糕”。他无视上级对战争的厌倦,积极指挥救护车的运行,帮助野战医院运送伤员。他鄙视愿意当俘虏的波尼罗:“真太傻了”,甚至枪毙了不堪忍受战争苦难的工兵上士。这一系列引人发笑的热血行为都来自他对战争的盲目与无知。
血肉横飞与家破人亡的事实都没有转变亨利对战争的态度,直到他意外受伤,转院到米兰治疗,亲眼看见了有钱人的欢娱和纵欲,他才开始重新审视大家口中的“糟糕战争”。吃着奶酪被炸伤就被授予银质奖章,在前线冲锋杀敌、英勇献身的战士却无人问津。金碧辉煌的酒宴与惨不忍睹的战场,肥油美酒与粗劣饭食,纵情享乐与惊恐疲倦……一幅幅对比鲜明的真相画卷在亨利眼前徐徐展开,他终于想远离战争,但远离的方式也仅仅是躲避,躲避到与凯瑟琳的爱恋中,躲避到对甜蜜生活的向往里。
如果意外受伤只是亨利战争观转变的前奏,那么被当叛徒并险遭枪决,则是他观念转变的最强音。意大利军队因为“卡波雷托大溃败”而变得慌乱且无理取闹,他们枪决每一个脱离部队的军官,审问时还佯装认真。司机艾莫竟是被意大利军队而不是德国军队打死的,自己人变成了“敌军”,比真敌军的威胁还要大。亨利“亲身经历了一国大军的撤退和另一国大军的进军,现在看到的只是空虚”。这一切促使亨利最终选择做一个清醒的逃兵,逃离战争,逃离武器,逃离混沌的悲剧社会。他一头扎进冰冷的河水中,“愤怒在河里边洗掉了,任何义务和职责也一同洗掉了”,“我身边有报纸,我可不看,因为我不想知道战事。我要忘掉战争,我单独媾和了”。他终于意识到“一个国家里有个统治阶级,愚蠢,什么都不懂,并且永远不会懂得,战争就是这样打起来的”。他终于看清那个神圣的,光荣的世界,原来是座“屠宰场”,那些被宰的无辜人“没有装进罐头,而是掩埋掉罢了”。
从热血青年到清醒逃兵,亨利在迷惘中完成了战争观念的转变,这也是海明威反战思想的集中体现。大战期间,海明威亲眼见到美国统治阶级一边鼓吹高尚的战争主题,一边聚敛战争横财,令人作呕的大义凛然、光荣与民主,不过是装扮虚伪和平的外套,残暴与冷漠才是战争的真实嘴脸。
二、从玩弄享乐到深情死别
亨利最初对待战争是正直的,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待感情也是钟情的。和其他利用酒精与女人填补空虚的男人一样,他对凯瑟琳说的“我爱你”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像一场桥牌游戏”。他的吻是冷的,承诺是假的,他所谓的深情也不过是觉得凯瑟琳稍优于妓女,“至少不用去妓院排队”等待生理的满足。然而他错了,他坚信的游戏爱情观念被凯瑟琳彻底转变,从轻浮到不舍,再到深情,与其说是凯瑟琳打开了亨利的心门,不如说是战争的冷漠让他依恋上凯瑟琳的纯洁与真挚,促使亨利愿意将最后残存的美梦栖息在爱人的心里。
凯瑟琳曾说:“我们不应该争吵,因为我们只有彼此,然后与我们作对的将会是整个世界,如果我们不珍惜彼此,互有隔阂,那么我们的世界就会被他们征服,我们将彻底失去彼此。”两个可悲的年轻人,就这样以忠贞为盾,以爱情为剑,反抗着战争带来的灾难,守护着最后的精神家园。在前线战斗时,亨利心里装着凯瑟琳,在塔利亚门托桥头逃生后,躲在车板上时还是一心想和凯瑟琳团聚。他只想“吃饭、喝酒、和凯瑟琳睡觉”,因为世界使他的心伤痕累累,只有爱人的温存与家的温馨才能抚平亨利的伤痛,亦或说只有真情才能暂时麻痹他对世界的厌恶。团聚后的他们逃到瑞士避难,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没有炮火,没有伤亡,没有背叛,只有真情与爱,只有希望与家庭。
有学者提出亨利的心中有着强烈的“家园”意识,而凯瑟琳作为这家园的创建者,不仅具有温柔善良的美好品质,更重要的是,她能深刻理解亨利的逃避与迷惘。“这不是我们的军队,也不是我们的战争”,当亨利为自己的“叛逃”深陷痛苦中时,是凯瑟琳带领亨利走向家的宁静与温馨。永别武器后的他们期待孩子的初生,期待梦中的婚礼,期待美好的一切。然而,“在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候,再好的人都难免一死”。孩子与凯瑟琳相继去世,亨利最后的精神之柱轰然倒塌,失去了心灵庇护所的亨利再一次回到迷惘的烟雾中,不知该何去何从。
“但是我赶了她们出去,关了门,灭了灯,也没有什么好处。那简直像是在跟石像告别。过了一会儿,我走出去,离开医院,在雨中走回旅馆。”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只留下亨利迷惘的身影供读者无尽想象。爱情悲剧被时代上升成哲学主题,冰山式的写作手法将死亡意识永封在生命里。“不管你是最善良的人,最温和的人还是最有勇气的人,都免不了一死。”亨利与凯瑟琳的爱情在强大的社会毁灭势力下,脆弱得不堪一击,战争时代的人们用自己的方式抗争着命运,有的迎面而上,有的消极逃离,有的躲在自己构建的精神家园里自我麻痹。但是没有人能真的胜利,在悲剧的战争时代,所有人都是失败者。凯瑟琳的难产,亨利的悲观绝望,使人们一直在反思这必然的悲剧命运从何而来。
海明威为人们做出了解答:“不要以为破坏和残酷只存在于战争,它即是生活本身的状况。”肖恩·奥福莱也曾评价海明威的主题拥有“人类永恒不变的悲剧性”。“A Farewell to Arms ” 代表着亨利的两次告别:告别武器而拥抱爱情,告别爱情而拥有迷惘人生。资产阶级向往的自由平等被炮火的烟灰,被倒塌的房屋,被人们的残躯永久地掩埋了,人们试图唤醒生活的热情,去挖掘几百年前共同设想的幸福。然而亨利与凯瑟琳失败了,千千万万身处战争时代的人们都失败了。战争不仅摧残着每一位身着戎装的参战者,更戕害了人类文明。暴力与死亡,纵欲与空虚,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迷惘世界。不是有枪声的地方才是战场,“迷惘时代”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充斥着死亡意识与悲剧宿命。
战争观与爱情观的转变映射着人们对“迷惘时代”的认识,每个人都是迷惘者,人们永别了武器,永别了爱情,但永远逃不掉悲剧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