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剑人笔记

治剑人笔记传到我手上时,已经有三十七页了。

江湖中也铸剑的,有用剑的,当然也要有治剑的。人血是最损兵刃的,而侠客们又没空也不愿自己修补兵器——洒削本就是末业,更何况一个刚结束完一场恶斗的大侠,本该去酒楼中痛饮,或是在高山巅长啸,但如果是就地坐下拿出砥石,像准备杀猪的屠夫般磨刀霍霍,实在是太失风度了。又偏偏宝剑如美人般娇气,于是该治剑人出现了。

“治剑人”是我曾祖命名的,亦是曾祖写下了治剑人笔记的前三十一页,都是从兵器上读来,从它们主人口中听来的故事。我觉得这名字很适合,虽然我手上经过了刀枪剑戟等等兵器,但我觉得剑是最江湖气的“修剑”“补剑”也太俗,要叫“治剑”,给剑治病。

不过很多人不这样觉得。

“治剑人?人至贱则无敌么?老兄你这样标榜自己不要脸可真有意思,哈哈哈!”

何镇某巷巷口的桂花酒坊里,大盗“金风摇影”柳末边笑边把桌子拍得山响,哗啦一声,桌边一碗桂花酒就摔碎在地上。

“我看这无敌的还是柳大爷您!上个月的三两四十一钱酒钱没结,这回又添上我一个碗!上好的吴门青瓷!一两银子一钱也别少!”

老板娘走到我身边,声音清脆地说完后走近我,伸手轻划着我的脸:“喂,你说你祖上见过青帝剑?久离幽主的青帝剑?”

是的,在治剑人笔记第二页第三条,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条。青帝剑,长三尺九寸,重三十两二钱。安平十四年溪北唐氏铸,历代久离幽主所有。曾祖说那把剑历经百年斩千万人仍若新发于硎。曾经铸剑师用光了溪北铜山的矿石铸了无数把剑,并将这些剑互相击打,青帝剑是唯一留下来的,残剑成了累累剑冢……

我想说一堆话,对着脸上涂着丹蔻的尖尖手指,最后只轻轻点头:“是。”

手指收回去,又在我面前一弹:“脸皮真薄,逗你一下就脸红。”

“我脸皮厚,九娘来逗我可好?兄弟我也有些故事能讲啊,近来自白虎镖局听说久离行事……”

那是我刚来何镇时的事了,那时我绝对料不到我真能碰到久离,能碰到青帝剑。


<一> 白十六箭

我第一次接触久离是十年前。那时柳末来我这治他最宝贝的金风剑,那是从青蚨帮帮主手里盗来的,因上面镶着的一十八道金丝得名,舞起来金光耀目十分唬人——但也仅仅能唬人。金凤剑剑刃本因淬火不当有了裂痕,却在裂痕上镶上金丝,现在还断了一根,应该是在激烈战斗里被锐器刺断的。我一边埋头忙碌,一边听柳末吹和久离美女刺客的艳遇。

“上个月我听说玉露刀在白虎镖局手上,就和我手上——现在在你手上的金风剑一对的玉露刀,我自是要让我的金风剑去会一会他离别多年的小情人。谁知我右手刚摸上玉露刀时,右肩忽的中了一箭。我抬头一看,一个清秀绝伦的白衣少女无声无息地立在我面前,只有手中的弩默默对着我。我呆住了,你知道的,兄弟我的脚程耳力在这冉州要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可却对那少女毫无知觉,她仿佛就是在这秋夜里结出的一滴露水!她的弩一直对着我却没动,我们就脉脉对视了半晌,我忽然领悟了她的意思:她应该是奉命看守玉露刀的,却兴许对我一见钟情不忍下杀手,有意放我跑呢!于是我握紧胳膊上那只箭,便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我在茶馆听白虎镖局的镖师吹他们老爷请到了传说中久离的人当侍卫——那些不入流的角色最爱吹牛,兄弟我本来都是一笑置之的。可这次我就上了心,想起那个露水般的冷美人。我将那弩箭从怀中取出,见到箭头上用白漆小小地标着个‘十六’——你看,就在这里。”

柳末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箭,我停下手中的活扫了一眼,这只箭放在他怀中一个月已沾满了污垢油渍,然而仍能看出是上好精铁打制的,而且式样极简练,纯粹为了杀人,除了箭头的一点白漆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而箭尖大小和金凤剑上金线的裂痕相仿。

“如果不是‘久离’,又如何有这精湛的武艺?如果不是‘久离’,又如何有这绝尘的气质?要知道那‘久离’中的杀手都从孤儿里挑选,从小没爹没娘,甚至没姓没名,只有一个编号,三年一次都真刀真枪的比试,杀了同门才能活下来,都是一群最无情的人。但兴许就因为无情,那冷美人见了兄弟我的潇洒英姿,就像那仙姑思凡般刹那动了俗念,才心慈手软放兄弟我走呢!久离以五色分五部,她应是白部十六吧。只可惜那白虎镖局前几天刚被仇家灭门,伊人不知何处啊——喂,你怎么磨蹭这么久?”

“已经好了。”我将金风剑归鞘递过,柳末又将它“唰”地拔出,眯着眼对光看了看,接着满意地一笑再次归鞘:“也只有你的手艺能对得起我这金风剑啊。”

“多谢夸奖。”

柳末拍了拍我的肩,将那只箭放在桌上:“那白十六虽是难得的佳人,但兄弟我注定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白十六箭便送你了。”

说完便转过身,运起轻功,三两下便远了。

——他第五次没给钱了。

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我捡起小箭,开始叮叮当当地忙碌起来。一个时辰后炊烟在某巷中次第升起,小箭终于雪亮如新。我将它放在工具箱最下层的抽屉,起身去桂花酒家打了二两酒半斤熟牛肉,回来趁着酒意在笔记上记下白十六箭。

过了几天正逢何镇的集市,某巷里人来人往,也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拿着菜刀剪子金银首饰来找我。等帮桂花酒坊左邻的阮娘子修好剪子,看着她轻咳着道谢离开,我才得了闲空半眯着眼睛垂着脑袋打盹。

“咚!”

我脑袋磕到了桌子。我猛地坐直,一个鹅黄衫子的少女双手笼在有些宽大的袖中,低眉顺目地立着。

见我睁眼少女便抬起脸,眼里却是上好兵器般的冷光:“我的箭在你这。”

我一愣,一把极简朴又极精良的弩自白十六袖中伸出,直指着我喉头。

我余光往下瞥,看到弩上用白漆小小地漆着“十六”。

“客人请稍安勿躁。”

白十六和她的弩仍冷冷地,一言不发地对着我。于是我俯身去摸抽屉,弩随着我的动作移动,改为对着我太阳穴。

我拿出白十六箭,手上就一凉。

白十六拿着箭扫了一眼:“你把它治好了,”

“它染了人气,扎进喉咙也不会冷了。”

我还没回话,弩就消失了,我的桌上多了一小只金锭——能抵五十次治剑的钱。

接着白十六转过身,仍半低着头,慢悠悠地,含羞带怯般朝外走,鹅黄的身影在走出门的那一刹那就融化在人流里,融化在午后的阳光中。


<二> 雨绝刀

后来九年里我见过七个久离的人,有时一年一个,有时一年两个,有时两年一个。久离的杀手各式各样,有白十六那样的邻家少女,也有佝偻的老人,店小二打扮的少年,满身酒气的壮汉——也许都经过化妆易容,但绝仅是你想象里那些黑夜里的黑衣人。

相同的只是他们某一刻闪过的,和手上兵器一样冰冷尖锐的目光。

他们的兵器各式各样,无一例外地是都极其简练和精良,只为杀人设计而无任何多余,除了在一处用五色的漆小小地标着一个编号。加之所有人和我说的话加起来只有二十三句,所以我只能在笔记本上记下“丁巳年九月廿五,墨廿九棒,长四尺二寸,重三斤四两”云云。

然而最近这一年里我连续遇到三个久离,且兵器都是有名字的。

第一个是今年四月初七遇到的雨绝刀。

刚进入梅雨季节,粘稠的雨像要把天地都黏上了。这样糟糕的天气自然一天无客,我吃过饭后,寻思着要打样了。

错觉一般,雨幕在刹那间被齐齐劈开一道口子,接着一个黑衣的少女就立在我面前。

这样浮夸的出场方式,估计又是久离。少女一袭黑色夜行衣一丝不苟,标准到俗套的杀手打扮。只是脸上蒙着的面纱被削去一半,长发也凌乱地披散着。

一把短刀指着我喉咙,一晃后落在桌上

“治好它。”

我拿起刀就觉得手感不同往常:这把刀是青铜的,而当今大多数兵器,尤其是久离的兵器,为追求经济实用都是精铁打造。再仔细一端详,刀保养得很好,甚至刀柄上刻着的花纹都泛着光,似乎是被什么人一直揣在怀里一般。

“客人的刀光亮如新,在下恐怕无所施力。”

“把它弄干净,”说罢顿了顿,“不然它不记得我。”

我无奈地拿出工具。她又开口:“你用烈酒来擦刀?”

“是的,酒最能除垢,且越烈越好。而在下用的是从骆驼队那买来的大漠里的烧酒,号称一坛能喝醉一头骆驼。”

“把酒给我,我也喜欢烈酒。”

我只好讲酒壶递过,她直接举起喝了一大口,接着马上皱眉捂嘴,显然是第一次喝酒。我倒了些酒到绸巾上开始擦刀,她又把酒壶拿过,又喝了一口接着开口:“我和雨绝一起喝酒了。”

我不语,绸巾拂过剑柄,上面刻着“雨绝”两个小字。

“它有名字,叫‘雨绝’,我没有名字,只有个编号‘七’——不,以后也没有了。”

她又喝了一口酒,比方才好些

“雨绝不是久离的,它是我阿爹打的。阿爹是溪北人,师父说溪北几百年前产最好的铜,能做出最好的兵器。现在溪北还有铜山,但也只剩这名字了,还有挖空的一个个矿洞。”

“阿爹却还是有空就去铜山转悠,说要找到最好的铜矿打出最好的兵器。明明阿爹只是个打锄头耙子的铁匠,可他还是要去。有次摔在矿坑里折了腿,好了接着去。阿娘怀了我挺着大肚子还生了病,他还是去。”

“那年久违的大旱,庄稼根本种不了,更没人来打农具。阿爹却乐得清闲,整日去铜山转悠,后来甚至带了干粮铺盖一去就住好几天。最后最久的一次他在铜山住了七天七夜,第八天起来漫天乌云,阿爹说第一滴雨水就落在最后最好的那块铜矿石上,后来矿石就成了雨绝。”

“我也在那天出生的——大概在。阿爹回来的时候,阿娘已经咽气了。阿爹养了我七年,我七岁那年的七月十三他在村口的大树下乘凉,不知怎么和人起了口角,那人一锄头把他的脑袋砸开了花,当场就死了。”

“我怎么不死呢。”

我瞥了她一眼,她显然已经喝醉了,可眼中仍灼灼燃烧着,像火炉中被锻打的宝刀。

“爹不是被他梦想里的神兵宝剑杀的,甚至那把锄头都不是他打的,师父说,这叫死不得其所。说这话时师父把雨绝刀从我手上打落。如果被杀,被最锋利的兵刃杀死才是死得其所,久离就是这样的兵器。不过久离中的兵器不能有名字,所以师父就把雨绝收走了。”

一段沉默,接着我听到她低笑着,语速也变快了。

“不,我应该是醉了。我怎么可能有师父啊,久离里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是带着面具,而且只会记住猎物的脸,更何况三年一试里杀死三年里一起学艺的同伴都正常——我怎么可能有师父,我怎么可能认得师父。”

我的手上一空,接着雨绝刀冷冷地架在我脖子上。

“你也觉得我喝醉了吧。”

我只能无言地望着她,恍惚觉得那把刀已冷了,是被从火炉里直接放入水里的,冒着青烟嘶嘶地响。

她把雨绝收回,探入酒坛里搅了搅,然后朝左手一划。

“我没钱,不过我应该付你钱,你写张欠条吧。”她左手捂着嘴声音含糊,似乎是在舔舐掌心的血迹,“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欠银几分——但某某该怎么写?我没名字,之前编号‘七’,现在也不算数了。”

“这点小钱客人不必……”

“你应该写,我应该欠你,人和人间的关系只有欠债是是靠得住的。”

“——师父说的。”

最后四个字比外面一滴雨水落下的声音还轻,但雨幕又被齐齐劈开一道口子,她走了。

不算太晚,应该能赶在老板娘打烊前最后一坛桂花酒。在去桂花酒家的路上,我决定回来后在笔记本里写上:雨绝刀,长一尺三寸,重七两。属溪北其雨。


<三> 霜降戒

桂花酒家成名因为它的桂花酒,桂花酒成名又因为院子里的那棵金银宝桂。金银桂春天开白花,戴上银钏的老板娘会用它酿出清冽的酒;夏天开黄花,斜插金钗的老板娘会把它酿成甜腻的酒。中秋前后金桂银桂同时怒放,香气溢出酒家溢出某巷溢出何镇弥散在天地间,一镇风过就是一阵金银闪耀的香雪。老板娘捧出一年里最醇厚的桂花酿,笑着和店里的侠士说自己的宝桂是从月宫里移来的,笑得满头钗钏叮叮当当。

“可愿来久离?”

老板娘坐在我对面,在我开口前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话。

我愣住了,老板娘掩着嘴笑了起来,夕阳透过窗格照进店里,老板娘满头金银首饰被照得晃人眼,涂着丹蔻的白皙手指和指缝间大红的唇也一样。丹凤眼却在暗中,看不出神色。

“瞧把你吓的!算了,反正无论我怎么说你也不会答应的——毕竟我不是公子岚啊。”

老板娘把酒坛放在桌上开封,一阵极甜腻极醉人的香气。我望了一眼,最上等佳酿的琥珀色,在夕阳里泛着柔光——或者说夕阳也醉在其中。

戴着戒指的手伸到我面前,无名指的丹蔻颜色有些深。

“治好它。”

我沉默着将有些发黑的银戒褪下,露出的一截玉白手指上纹着一个“九”,和我之前见过墨廿九棒端的“九”一样,只是颜色是暗红的。

朱九,朱酒,真是说书先生摇着扇子说出的名字。

我掂量着分量有些古怪,将小指尖套进去一勾,果然一根已呈乌黑的银针探了出来。

“它在公子岚手上时是纯白的,发着光的。和公子的手一样——不,它和公子比只会黯淡和俗气,公子是苍山皓雪,是碧空流云,他的一袭白衣一尘不染,另一只手上握着的青帝剑也发着光,像有绮丽的云霞在上面流转……”

公子岚——传说中的的久离幽主,杀手之王。我每治九把兵器就会听说一次关于他的名字,对他的描述多半都是黑衣隐于黑夜的冷面杀手。今天倒第一次从久离人嘴里听到,更没想到他是当下话本流行的,纤细苍白男女莫辨的娘炮形象。

“公子朝我伸出手,那就是云中的神灵向我伸手,别说加入久离,就算他让我直接拿这银针捅进自己心窝都行——可这银针怎么能杀人!”

“这不过是随手赏给下人的一个小玩意,丢给狗的一根骨头——不,这样说公子又俗了。公子说,我就是武器。”

天色更暗了,我只能看到朱酒鲜红的唇开合着,下唇比上唇厚些,我点燃灯,正映得她的脸更显白皙,而眼仍是暗着的,刹那后又望向我,流露出往常和酒客调笑时的妩媚神色:

“你说,久离的兵器是多古怪!弩本是要远处杀人的,偏要拿近了直抵着你脑袋。本就是拿短刀见不得人地暗杀,还想舞成回风流雪!”

她忽然俯身靠近我。

“我也很古怪吧?”

中秋前后酿制的一年最好的桂花酒气味,和其他什么味道直扑我脸上,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朱酒右耳边的银步摇上。

“你……很好看。”

“那当然,还用你说!”

朱酒蓦地收回身,掩着嘴大笑起来,那只步摇剧烈地摇晃着,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公子说,靠说话就能杀人。安王怎么忽然就因谋反被废了?就因为两句话。白虎镖局被灭门,也一句话的事。”

安王被废,白虎镖局灭门——都因为久离?

我想起白十六箭抵在我喉头的冰凉触感:久离不喜旁人知道自己的行事,甚至不惜杀人灭口,何况这些秘辛。

“曾经溪北有个穷铁匠打了把好刀,只消半句话挑起点纠葛,就能把刀拿到手——啧,你怕了?你不说我好看么,看着我啊。”

我抬头,朱酒一手支着头,眯着眼:

“当年去安王府的青五,三年后都退隐了还是被封口了。像我和你说了这些,说不定第二天就有久离找上门哟。”

“我面前就有一个啊。”

我直直望着她,她的脸庞乃至脖颈都泛着红光,那只银步摇快要掉下来了。

“你这人!是不信我会杀人吗!”

朱酒推了我一把。

“我信。”

我怎么不信?江湖人都知道,桂花酒坊的当垆西施千杯不醉,除非日头从西边升起,此时我眼前已是山无棱江水为竭,哪怕马上死去都是应该的。

“公子岚也不信我,转眼都把我忘了。我忘不了,我怎么忘得了!我费尽一切本事,花了五年六月零四天才知道他在哪,在干什么,他去修罗场,那新晋的七,明明第一次见公子,竟然叫公子师父!公子竟然也应了,还教她云拘剑法!还说这是他最好的刀!笑话,最好的刀不就是他授意杀了那丫头的可怜老爹抢来的吗!天大的笑话!”

“什么最好的刀,只消半句话不就敢反手指着公子么!那丫头可把公子当杀父仇人啊!可就那半句话,就是我说的!七就是久离第一的叛徒,第二的就是我!我不信我这样的叛徒还不能死在公子的青帝剑下!哈哈哈哈哈!”

那支步摇终于“叮”地一声落地,朱酒歇斯底里地大笑着,我把那支步摇捡起放在怀里,深呼吸了几次,终于开口:

“您的戒指好了。”

“喔——?”朱酒止住笑,依然眯着眼望向我,随即深处手。

我小心翼翼地将银戒给朱酒戴上——明明该是、只是将兵器还鞘,我还是俗套地想起婚礼的锣鼓。

暗红的“九”字被盖住,我收回手,朱酒一屈手指,银针探出来:

“你还给公子最好的刀取名‘其雨’,你说我的戒指该叫什么啊。”

“霜降吧。”那时的桂花酒是最好喝的。

朱酒却失了神,抚摸着戒指喃喃着,“霜降……是啊,公子是那遥远的,云中的青帝,我只是他手下的青要玉女洒下的霜而已……唯有化了,才能重回云中吧……”

“这是报酬。”

我以为朱酒要把那半坛酒留给我,脸上却微微一凉。

朱酒随即站起,转身时差点把凳子撞倒,接着转着圈舞着袖子唱起歌:

“长相思,久离别,美人之远如雨绝……”

我望着她且歌且舞一点点走远,等完全消失后还没从那一吻中醒来,不知又过了多久,才能将那半坛酒重新封口,和那支银步摇一起小心地收到柜子里锁起来。

我该先写下笔记的,但我实在醉得太厉害了。酒坛口有个地方有些红,应该是朱酒唇上的胭脂,我不敢照镜子看自己脸上是否有一样的,似乎一照我就会从梦中清醒。


<四> 云拘剑

第二年三月初六,久离终于找上门。

公子岚身着白衣,腰悬长剑,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双眉斜飞入鬓,不自然得像画的——比想象的还要娘炮。

“久闻先生善治剑,今日终得一试,有劳了。”

他拔出剑,我看到上面如霞绮如酒香的血,和那晚且歌且舞翩然而去的红衣一模一样。

“青帝剑,长三尺九寸,重三十两二钱。安平十四年溪北唐氏铸,历代久离幽主所有,今日终得一见。”

“先生果然是识剑之人,可惜说错了一处:此剑名云拘。”

我想起江湖传言里千变万幻的云拘剑法,舞起来敌人仿佛置身于迷蒙云雾中,根本看不到猜不出剑从何处来——方才,朱酒的红衣就被一团云雾裹住,也许如她所说,终能回到了云中,那红袖下的纤指上的霜降戒,也跟着落下……

叮当。

霜降戒落在我桌上。

“敬奉薄酬。”

——朱酒把戒指放到我桌上时是怎样的?不,是她伸手由我取下来的,那只手指尖的丹蔻涂得有些浅,而朱酒脸上带着笑……

“公子若是真抬举在下……”

——朱酒微眯着眼望着我,笑的是真好看,最好看时还是她提起公子岚时,眼里放着光透过我望向远处,而方才她真望着公子岚时……

“在下、在下只恳请公子将朱酒这枚霜降戒收下。”

“霜降戒?先生真会取名,虽不及雨绝刀,倒也适合朱九。”

公子岚也是斜眯着眼望着我,他的瞳孔是浅褐色的。

“先生有劳。”

说罢,将云拘剑横放在我桌上。

“方才,朱九笑得很好看。”

我在擦拭剑身的手一颤,险些被划破。

“先生以为云拘剑何如?”

是的,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故事,记在笔记的第二页第三条……曾经朱酒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时我还不知她叫朱酒……曾祖说那把剑历经百年斩千万人仍若新发于硎,铸剑师用光了溪北铜山的矿石铸了无数把剑,并将这些剑互相击打,青帝剑是唯一留下来的,剩下的残剑埋成剑冢……那时朱酒的指尖停在我脸上,蜻蜓点水一般……

我沉默了半晌,只能闷闷地回答:“溪北铜矿神秒,所铸兵器举世无双。”

“无双?先生一年前三月初九的雨绝刀,可也是溪北铜铸造的啊。”

公子岚将手拢于袖中,似笑非笑。

“先生是念及朱九糊涂了吗?治剑可是精细活啊,如走神了真被划破手可就麻烦了。”

“……”

“先生何必拘谨,岚不过和先生聊聊天罢了,先生若还清醒,该记得一把千锤百炼的神兵,如何才会折断吧。”

“唯有遇到和它同样材质的兵器时。”

“同样材质就足够了?那为何一个铸剑师一生往往只有一件神兵传世?”

“相传名铸剑师会将自己所铸的数把剑相互击打,只有最后一把能留下来。”

“先生果然精于刀剑之道。”

公子岚终于把手伸出来,轻轻一拍。

“江湖上形容神兵总说绝世无双,岚宁愿信其有双,刀剑若不死于刀剑下,反而锈蚀而沉寂,实在死不得其所。所幸等了百年,云拘终于等到了……我终于等到了。”

我仔细对云拘剑做完最后的处理——其实只擦了第一遍,云拘剑就已光亮如公子岚的白袍,所有血污都浸在抹布上,我想握紧它,一霎后又松了劲,就像我想起朱酒的手,她的手那么细,握重了会疼的。

“有劳先生。”

走神时公子岚将云拘剑拿起,似是看着我发呆的样子一笑:

“朱九记录里和先生交往并不深啊,当真算倾盖如故,只可惜只是先生单方面倾盖——曾经七第一眼看到我就叫我师父,倒也和先生异曲同工——不过也不怪她,毕竟剑冢里被折断的废品也和神兵外表差不多。”

“可纵是出于一人,生得何等相似,废品都是废品。”

公子岚转过身,我抬起头:

“为何和我说这些?”

公子岚仍在朝外走。

“为什么不杀我!”

公子岚回过头笑了,真是话本里说的目如点漆面如傅粉,不,不像傅粉,像桂花酒坊左邻的阮氏,她害了痨病,在找我修剪子的一年后就去世了。

“杀你多容易啊,比杀朱九还容易——不过有人想杀岚就难了,比如先生想杀了我为朱九报仇,不就杀不了么?甚至想报仇失败死在云拘剑下也求不得不是么?”

“有缘再见。”

白衣飘然而去。

我的头很疼,想大哭一场又哭不出,想睡一觉又睡不着。

如果有朱酒酿的桂花酒喝醉了就好了,而朱酒死了,她最后的血在我手上的抹布里。

不,她还剩最后半坛酒,酒坛口印着她唇上的胭脂,一直被我封存在地窖里,现在是时候启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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