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21:竺道荣

二十一 竺道荣

这边满庞将扈尔突带了下去,那边已有衙役将竺道荣并两个贴身执事提到大堂。曹操穿了大汉洛阳北部尉的官服,端坐在正堂之上。三班衙役本来都睡了,此时都被叫来,列于两旁。张云腾是客卿,在一边坐下。

竺道荣见了曹操,仍然不跪,道:“自古成王败寇,你小小一个县尉如何受得我跪。”曹操大怒:“大胆!你不过是江湖骗儿,还敢在我这里撒野。”于是命左右取出五色棒来,要打竺道荣。张云腾连忙拦住,道:“不可。若这老儿被打了才肯招供,难不保有人说北部尉你屈打成招。我看不如先将他两个随从打了。”曹操知道张云腾暗指袁术,便点了头,道:“另外二人,一人三十五色棒,打下去。”这五色棒张云腾听张宝说过,乃檀木制成,重若金石,不避水火。但张宝说五色棒乃一棒涂以五色,今日亲眼得见,才知道是一棒只有一色,一组无根,别以五色。只见衙役将一个执事按在地上,旁边来了五个彪形大汉,一人手持一根色棒,就要打。打起来才知道,曹操说的“三十五色棒”乃是一个颜色的棒子打上三十下,五个颜色的棒子都打下去,便是一百五十下。且打得还有讲究,五色木棒按着人体经络与五行生克之理,分别打在五处。还没打十下,那执事已然晕了过去。

曹操道:“忒不经打了。先放着不管,打另外那个。”衙役们如法炮制,没几下,那人也晕了。此时竺道荣脸上已经是青一块白一块,不知如何是好。张云腾趁机问道:“竺道荣,你可知罪?”竺道荣头如捣蒜,道:“吾知错,吾知错。错不该轻蔑了上官。”

曹操一听,怒道:“什么轻蔑上官!你近日来罪行昭彰,还不从实招来?”竺道荣道:“小人之前是被冤枉的。”曹操道:“你哪件事是被冤枉了?方才扈尔突已经招了,说你唆使他抛尸灭迹,可有此事?”竺道荣一听,大惊失色,道:“那,那不是我本心。”曹操道:“那不是你本心,就有人在幕后主使了?主使者何人!”

竺道荣听了,只是不说话。曹操道:“看来不对你用刑,你是不肯招供了?”竺道荣道:“非是吾不肯招供,实在是背后关系重大,怕北部尉扛不住。”曹操道:“这大汉天下,还有我扛不住的事情?”竺道荣道:“若北部尉有心得知,吾只有一事相求。”曹操道:“你便讲。”竺道荣道:“一切干系,都被我放在一个锦盒当中。这锦盒当日被座上张先生抄了。北部尉派人拿来,我打开锦盒,慢慢言讲。”

张云腾想起果然竺道荣有个锦盒被自己抄了,却打不开。听他说了此言,找人取来锦盒,交给竺道荣。正堂昏暗,也看不清竺道荣如何操作,锦盒便开了。张云腾还未细看,只觉得昏昏欲睡,险些从座上跌倒,如当日在身毒庙内一般。忙咬破舌尖,安定心神。再看竺道荣,却满脸疑惑,呆呆地跪在地上。曹操问道:“云腾可有不适?”张云腾精神仍虚,只是道:“妖法。”曹操又是大怒,问道:“竺道荣,你这锦盒里是何蛊惑!”

竺道荣听曹操呵斥,才缓过神来,只是在地上磕头,额头都破了,血渗了出来。曹操又呵斥了,竺道荣才道:“北部尉真神人也。我这锦盒中放的是西域奇香,香气可令人晕幻。放在我堵住了口鼻才敢打开。本欲迷倒了北部尉自行跑了,谁想北部尉不为所动不说,堂上衙役也都无恙。”曹操道:“我自有上天星君护持,你这伎俩岂能奏效。”于是竺道荣恐惧之下,将事都招了。

原来竺道荣本是西域浪客,在京兆卖香为业。一日路遇袁术,才照袁术安排,在洛阳开坛,建了身毒庙,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竺道荣有奇香做法宝,多能蛊惑人心。后来袁术在身毒庙见了吐尔虎与扈尔突的绝技,便对竺道荣道:“我有件大事,要让他们去办。”竺道荣道:“不知何事。”袁术道:“我这里有几具尸首,你肢解了,让他们抛在市中,切切要做的神出鬼没一般。”竺道荣道:“此事关系人命,那老的八成不干,我设法让小的去。”于是便有了身毒庙内陈代和太仓内公孙汉的尸首肢解后被抛落的事。

曹操问道:“那人可是袁术杀的?”竺道荣道:“这却不知。想袁术高门子弟,必不会亲自动手。他只对我说,你只管做,莫问其他。我也不敢问详细了。”曹操又问:“你这迷人奇香还有多少?”竺道荣道:“此香来自身毒,中土难得,只剩下这些了。方才又一散,香都没了。”曹操知道了前因后果,便叫衙役将竺道荣等人押回大牢,好生看管。

回了内堂,曹操道:“果然这事和袁术脱不了干系。”张云腾已清醒了,道:“但不知孟德何故闻了奇香竟然无事,堂上衙役也安然无恙?”曹操一笑,掏出一物来,道:“此丸名唤‘萤火丸’,乃昔日冠军将军武威太守刘子南得仙人传授所制,后辗转传于安定皇甫隆。我曾经拜访皇甫老先生,他将方子给了我,我如法炮制,才得此物。萤火丸要用雄黄、雌黄各二两;萤火、鬼箭蒺藜各一两配好,用铁槌柄烧令焦黑;锻灶中灰、羚羊角各一分半,研如粉面,以鸡子黄并丹雄鸡冠血,制丸如杏仁大小。再以三角绛囊盛五丸,常带左臂上,从军者系腰中,居家悬户上,可辟盗贼诸毒物。当年刘子南路遇胡虏,胡虏万箭射来,他都毫发无损,何况竺道荣这区区的奇香?”

张云腾细细看了萤火丸,道:“此物若流传开来,于天下有大益。”曹操道:“是也。但药材难得,寻常百姓也用不起的。”张云腾又问:“既然两桩案子与袁术有关,孟德要如何理会?”曹操道:“竺道荣空口无凭,须有了铁证。况且依他所言,袁术不过是让他抛尸,真凶是谁,幕后有没有主谋我等还不知道。若贸然行事,怕是打草惊蛇。”张云腾道:“不过也好,今夜一审,两桩案子便略有了眉目了,不似过去两眼一抹黑。依我看,翌日天明,等吐尔虎回来,看他有无袁术那边消息;我们手中不是还有个物证呢么?”曹操道:“什么物证?”张云腾从身边摸出五枚剪边钱来,道:“便是这个。”

曹操一看,叹了口气道:“这剪边钱想必是破案的眼。但上面的字迹你我都看不明白,又如何顺藤摸瓜?”张云腾道:“孟德可否记得那日我与你说的五桩案子?一是扈尔突失踪;二是陈代被害;三是太仓中无名尸首;四是狄者被杀;五则是那陈代身上六指右手的主人。如今扈尔突下落有了,太仓无名尸首乃是公孙汉,陈代身上多出的六指右手似乎是白马寺中新的无名尸首的,还多了个被害的姚当。细算下来,明白是六桩命案了。”说罢,张云腾随手将被害数人名姓写在竹简之上,一简一名,拿着六枚竹简左思右想,仍然了无头绪。

曹操白日受惊,方才也无睡眠,加上审了半天案子,如今纵然是铁打的英雄也乏了,见张云腾看着竹简发愣,也不说话,不一会儿就着几案发出鼾声。张云腾也困了,拿着竹简一不留神竟然碰到了烛火上,一根竹简当时焦了,发出一股焦糊气味。

曹操没睡实,闻道焦糊味,赶忙醒了,道:“有人纵火不成?”张云腾连忙道:“是我一时不小心将竹简触了烛火。”心里怕焦了的竹简仍有暗火,将焦了的那头在地上再四磨了,拿起来看,原来是写着“公孙汉”名字的竹简焦了,“公”字被磨了下去,只剩下“孙汉”二字。

如此一折腾,张云腾又清醒了,再看手里竹简,猛然醒悟,道:“孟德,你知道白马寺内无名尸首是谁的了么?”曹操道:“尚未查明,我怎能知?”张云腾道:“我虽不知他姓什么,却知道他名了。”曹操道:“云腾睡了。再不睡非要失心疯了不成。”张云腾道:“我却没疯。那人单名一个‘高’字。”曹操道:“我却不信。”张云腾道:“可赌一赌?”曹操道:“赌便赌,注是什么?”

张云腾拿出从公孙汉处找到的竹简,道:“若我输了,便将这上面所说的未来之事讲与孟德你听。”曹操道:“莫非这上面的谶纬你也读懂了?若我输了呢?”张云腾道:“孟德便将身边略值钱的一二物件给我。”曹操道:“这便有何难?”于是二人击掌为誓。

设完了赌局,鸡已鸣了一通。二人见天色不早,匆忙睡去。正睡得沉,外面有人来报,吐尔虎回来了。曹操连忙起身,又派人叫张云腾过来。吐尔虎潜入袁术家中,一夜没睡,神情疲惫,却带着几分兴奋。曹操问道:“你昨夜可有什么消息?”张云腾道:“问话却不忙,你昨夜劳累,回衙后可曾休息?”吐尔虎道:“上官有令,我自然是回令要紧。”张云腾派人将扈尔突带来,吐尔虎一见儿子,登时呆了,而后父子抱头痛哭。吐尔虎道:“我儿,你这几日去了哪里。想煞老子了。”扈尔突只是哭。

等二人不哭了,张云腾便将扈尔突几日所为说了,又道:“吐尔虎,如今你儿已犯了罪,只有等北部尉开恩。”吐尔虎道:“我父子的命全在北部尉手上。”曹操道:“你儿若能痛改前非,我自然回护于他。你说说昨夜在袁术那里听到了什么?”

吐尔虎道:“昨夜我潜入府中,袁术与一大汉极尽声色犬马之事,直到子时,他才命艺伎们退了,与那大汉说话。说的仿佛都是近几日的命案。”张云腾道:“看来那大汉是个关节。你可曾记得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吐尔虎道:“听得袁术抱怨,说那大汉做事不周到,平白给他添了事。那大汉道:事已如此,曹操又杀不掉,你若不想出个主意,只怕事早晚要泄。袁术道:那司马防也是个强项令,如今之计只有用宫中之力压迫他们,若事能遂愿,除了他们也未尝不可。”曹操道:“袁术要借宫中之力压我们,这便做何解?”张云腾道:“孟德忘了?一桩案子发生于宫中。若太后借咱们办案不力免了司马公和你的官职,你又有什么办法?”曹操道:“若免了我官,他日再起不在话下,但就让袁术和那大汉走脱了。”

张云腾道:“袁术如惊弓之鸟,我料他如今怕是已经入宫活动了。用不久孟德你就听宫中传召吧。”曹操道:“云腾有何主意?”张云腾道:“趁天使未来,我去会个人,就在左近。若天使来传召,孟德敷衍他一下,我尽快赶回,和你一同入宫。”曹操道:“云腾要去左近拜访何人?”张云腾道:“此人身世怕是不欲广令人知。孟德还是不要随我同去的好。”

见张云腾故作神秘,曹操也不好干涉。张云腾怕误了入宫,三步并做两步走出了北部尉衙,向不远处走去。走到一处僻静地方,敲门叫人。出来的是个小厮,面容白净,一见张云腾道:“原来是先生。此来又有何事?”张云腾道:“劳烦你进去禀告,就说北部尉客僚张云腾求见单黄门。”小厮叫张云腾少待,进去不多时,迎张云腾进去。

原来张云腾到的所在就是存放宦者阳具的仓库,库中人不多,上次张云腾一来,上下都认得他,故而能叫出他的名字。张云腾见到单黄门,道:“老将军别来无恙。”单黄门一听,先愣了,又笑道:“莫非先生知道了我姓名?”张云腾呵呵一笑,道:“将军隐居这地方倒也有趣。”单黄门吩咐小宦者上茶来,道:“先生如何知道我是谁的?”

张云腾道:“今日来,有事求将军。既然将军问来,我也直说吧。宦者多出身贫寒,有见识者不多。上次一来,将军议论制度,颇有见地。我回去一想,甚为宦者又能知制度者,必曾处高位,熟于政事。又听小宦者称将军为‘单黄门’,思来想去,只有先帝时诛梁冀的单超一人。但单超封侯后一年病亡,不数年,其余‘五侯’之中,三人被司隶校尉韩演弹劾下狱而死,唐衡也在同年死去,反倒是先死的单超,倒是得了个善名。我想到此处,忽然觉得单超之死,别有蹊跷。若是单超知道功成身退的道理,先诈死隐居,也说得通。于是猜测将军真身就是单超。方才来见将军,诈称‘将军’二字,将军却应了,于是更知前番推测不假。唐突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单超道:“我就说我隐居于此一事,除了先帝,就连其余四侯都不知,你个后生却如何知道。看来我也是隐居久了,春秋将尽,却想对人说说自家身世了。”张云腾道:“人若年老,自然常忆当年风华,将军之心,后生略知一二。”单超道:“我当年与先帝有咬臂之盟,又见大将军梁冀飞扬跋扈,故而设计除之。然梁冀一死,我忽然觉得,纵然权势熏天如彼,一家之中三后,七侯,六贵人,四大将军,三人尚公主,任卿、将、尹、校者五十七人,覆亡之时又能如何?不过一抔黄土盖身尔。虽然先帝以我首功,封新丰侯,赠车骑将军,我心中却愈发闷闷不乐。一日我郊游到城西白马寺,听到寺主讲法,忽悟人生无常之理。自此之后,便皈依浮屠之门。我知我在朝一日,终不免为人所害,于是密奏先帝,要诈死求身退。先帝本是不肯的,道要与我共天下。我便道:皇帝不许,我只好真死。先帝才允了,叫我退身在此处,外称已死。后不几年,果然朝议有人道:具瑗、唐衡、左倌、徐璜等人飞扬跋扈,犹如当年梁冀,不除将为后患。唐衡不知如何知道我尚在人间,连夜来与我商议。我对他道:我诈死隐居,正为能安享天年,你何不效我?唐衡道:非是不想如此,只是在位许久,一身皮囊早就不是自己的了。门生故吏、家中老小都在朝堂,如何肯让自己这颗大树倒掉?我道:你若想保全他们,更该隐退。难道不忆昔日梁冀为诛,朝堂为之一空么?唐衡听了,忽然明白,问我计策。我道:你与别三人不同,他们真真是贫贱出身,你却出身在颍川。颍川大户颇多,在朝堂多有势力,你可有亲眷与他们婚姻?唐衡道:说来巧了,我去年出行郊外,路遇大雨,暂歇村社当中。夜晚梦见明月入梦,醒来问社老,社老道故老相传,此处梦见明月,将有女儿日后显达。我思我本宦者,纵有假妻,哪来女儿?不想才出了村社几步,就望见远处一颗大树之上似有凤凰盘旋,我觉得纳闷,走到树下,不见了凤凰,却听见婴儿啼哭,我俯身来看,正是个方出生的幼女。我心道这女儿是天赐的,树上又有凤凰盘旋,日后必定显贵,于是收养在家。我道:这女儿果然是天赐给你让你避祸的,你可问问同郡大户谁家刚有儿子,趁着自己还有权势,把女儿嫁给他们家儿子,如此一来,婚姻一成,却能保你。后来唐衡要将女儿嫁给汝南傅公明,那傅家只是不肯,没奈何唐衡又要将女儿嫁给一代名士、李膺的老师荀淑。那荀淑虽然不情愿,也不敢拂唐衡的面子,只好择了家中一个从子名叫荀彧的,与唐衡之女约了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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