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辆老旧的长途汽车驶出村庄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一位妇人还站在车站,她不停地抹着眼泪,望着远去的汽车和一连串卷起的尘土,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独断的丈夫又送一个女儿去了遥远的城市,这个母亲没有决定权,她能做的只是接受这个现实。长途汽车一路颠簸,走走停停的经过了无数站牌。车上的人们大包小包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在汽车靠窗户的最后一排,一个名叫小媛的女孩正好奇的望着窗外的世界。
她一点也不想睡觉,只是静静的望着窗外的变化:越来越少的山被低矮的楼房取代。绿色变少了,灰色变多了,叔叔信中说的那个城市已经离她越来越近。那时候的小媛只有十六岁,正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年纪。
城市里到处是低矮的平房和缓慢的“招手停”,纵横交错的电线把光明输送到千家万户,柴米油盐的日子总被精打细算的人们过得有滋有味,朴素到心里的人们也乐意朴素的穿戴,年轻人拿着普通的工资,竟然也能高谈阔论崇高和理想。太阳高得耀眼,引得整洁的柏油马路上总是冒出来一阵阵的沥青味儿,那是属于城市的味道,浓烈而又极具代表。
小媛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是和姐姐小萍生活在叔叔家。叔叔有两个儿子,顽皮的不得了,总是在叔叔不在家的时候找借口欺负她们。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再加上一个偏心眼的婶婶,姐俩的日子自然不好过。她们早晨去市场买菜,午饭和晚饭都要归她们做,除了这些,她们每天还要识字和读报纸,读报纸当然是为了认识更多的字和矫正她们的农村口音,这是叔叔的主意,他总是对她们管教严格。到了晚上,累了一天的两个女孩就睡在一间小房子的高低床上。
时间很快到了九十年代初,满大街的卡拉OK已经成了年轻人的时髦。那个时候小媛已经二十岁,她留着齐耳的短发,带着耳钉,穿着回力牌运动鞋和高肩衬衣,看上去已经是一个十足的都市女青年了,她也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只是她依然生活在叔叔家,生活在那个没有明确的地方。当年小媛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姐姐小萍嫁给了一个离异的“万元户”,小媛一边为姐姐感到高兴,一边也开始打算自己的未来。
没多久,她就跟着搬去姐姐家里住。她暂时住在了一间小房子里。本以为不再寄人篱下了,谁知是又到了一个“篱下”。小媛每天就在大款开的一家水暖店里上班,姐姐既是老板娘,现在又接替了以前婶婶的作用,开始管束起小媛的生活。
没有一个年轻人愿意被管束,即使是自己的姐姐。为此小媛经常和姐姐吵架,有时候他们一个多月也不说上几句话,渐渐地,小媛有了搬出去住的想法,姐姐却极力的阻拦,有一次她对小媛开诚布公的说:
“搬出去住也可以,除非你嫁人了,我就不管你了。”
小媛听了姐姐这话满肚子的气恼,她心想,嫁人就嫁人,只要不被你管着,去哪里都可以。女孩子的心里总是装不住事的,小媛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了水暖店里的一个会计大姐,这个会计大姐叫秀花。一听到小媛准备找对象了,平时最喜欢保媒拉纤的她就赶紧张罗起这件事了。没出三天,她就给小媛介绍了一个在铁路局工作的工人。
“他叫孙光,有稳定的工作。”秀花一边说一边递给小媛一张照片。“人也特别老实,脾气也好,过日子嘛,就是要找对脾气的,不然天天就是吵不完的架,别像我一样……”
小媛看了秀花一眼,秀花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递给小媛照片,小媛看了眼又还了回去。
“他叫孙光,怎么样?”秀花满脸期待的问她,“要不叫出来你们见见面?”
小媛似有若无的点了点头。
周天他们约好在一家面馆见面,男方是个大高个,比照片里显得黑。吃饭的时候他端茶倒水没少献殷勤。小媛只觉得这个男人挺客气的,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吃完饭后,孙光提议他们去看电影。小媛说自己要早点回家,就赶紧谢绝了。这之后孙光有好几次主动约小媛出来,可小媛都借口拒绝了。
秀花看出了小媛的不满意,就准备再给她介绍个对象,没几天,秀花又拿来一张照片,可这次小媛还没看就已经拒绝了。
“我不看。”小媛说,“我不嫁人了。”
秀花一愣,赶紧劝她。
“呸呸呸,胡说什么呢。相亲就是一个不合适咱就再接着找,这种话可不能乱说。”说着,她从一只信封里取出一张照片,“这是我们厂院的一个炼胶工人,三十刚出头,人也是……我把照片放在这儿了,你要是看中了就见个面……”
她说着,只把照片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小媛那几天总会莫名其妙的生气发火,她只要想到婶婶,想到姐姐,想到自己以前和将来的生活,就会气愤和懊恼。她根本不想结婚,她只是觉得结婚就可以逃避姐姐的控制。她想到这里,就走过去拿起照片,准备还给秀花,她翻开照片,看到了一张笑容满面的脸。
刘明当过三年兵,部队复员后分配进了一家橡胶厂做炼胶工人。当兵的经历使他对待工作的态度始终一丝不苟。谁都不会想到,工作之余,这个退伍老兵竟是块天赋过人的画家材料,单位的同事知道他有这个“本事”后来都说他是“被炼胶耽误的才子”,可刘明本人听到这话,只是嘿嘿一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帅气很阳光,小媛那天正是被他那张笑容满面的照片所吸引住的,她看着照片上的刘明,轻轻的放在了桌子上。
两人初次的约会定在了市中心的一家老字号饭馆里。刘明那天特意剪了头发修了面,梳了一个大背头,穿了一件卡其色的新皮夹克,人显得格外精神。小媛那天也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她的短发长长了些,又烫了大波浪卷,微微扎起来显得美丽而又动人。刘明虽然会画画,是个文艺青年,可却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见了美丽的小媛就更是吞吞吐吐,小媛对这个有点害羞的男人倒是很有耐心,虽然她平时也是个少言寡语的姑娘,可今天却一改往常的内相,变得话密起来。她自己都不知道,今天她脸上的笑容大概是来到这个城市后最多的一天。
吃完饭刘明提议去看电影,小媛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有点害羞的低头跟在这个男人身旁。刘明推着他那辆擦得很干净的永久牌自行车缓缓地走着。两个人前言不搭后语的说了几句,又沉默的走过一盏盏昏暗的路灯。马路上的车辆已经很少了,路两旁的大树变得枝繁叶茂,树影斑驳的投在地上,他们沉默的走了一会。到电影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往常的这个时候,小媛早就要准备回家了,可今天她不打算这样做。
他们一起看了一部爱情电影,虽然内容有点无聊,但是小媛却很享受和刘明在一起的时光。电影散场后刘明骑车送小媛回家,小媛坐在车后,轻轻扶着刘明宽阔的腰身,已经接近凌晨,路上没有汽车,刘明骑得很慢,他哼着一首自己最喜欢的苏联老歌,小媛也跟着哼唱起来,小媛到家了,两人依依不舍的分别后,刘明推车往家走,突然他的车停了下来,好像被什么东西拉住了,他回头看到一个沉默高大的身影。
“你要干什么?”,刘明有点慌张,但他却依然保持镇静的说。
“你……”那个黑乎乎的影子低沉的问他,“你是不是在和小媛谈对象?”
刘明警觉起来,他意识到这个家伙可能一整晚都在跟踪他和小媛。
“是的。”刘明底气很足,他握紧自行车把,警觉的盯着这个黑影。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刘明反问道
“我很喜欢她,你可以离开她吗?”黑影说。
“对不起,这个你我说了都不算,要问小媛,让她做选择。”他假装看了看手表说:“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要走了,请松开你的手。”
黑影不为所动,他的手依然紧紧握在车后架上。刘明转身使劲一推,挣脱了那只手的束缚。刘明熟练的纵身上车,很快就骑远了。
后来小媛才告诉他,那个黑影就是之前追求她的孙光。那晚他离开后就一直待在小媛家楼下,一直等到天亮,等到小媛从家里出来去上班的时候,他终于冲到了小媛面前。当时可真是吓了小媛一跳。她后来对刘明说,孙光当时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脸上还有泪痕,小媛看着也有些心疼,可是孙光看到小媛之后却沉默的流出了眼泪,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开了。从此之后,小媛再也没见到过孙光。
刘明和小媛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那个时候的人们在一起不需要太多的物质条件,即使他们并没有太多的亲朋好友,即使刘明的那间单身公寓又小又简陋,即使两个人的存款加在一起也置办不全家具。有人说过,那个时候结的婚,没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却有足够的时间后悔,但是小媛却一点也不后悔。尽管婚后的刘明经常喝得烂醉如泥,这让小媛有些接受不了。刘明也保证过好几次不会再喝酒,可每次他都自食其言,有一次小媛下班回家后看到刘明和他那些喝得烂醉如泥的同事,她最后的忍受一直沉到了底线。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个人独自在角落里哭泣。等到第二天刘明酒醒的时候,才看到一封信,小媛说她已经回姐姐家了。
刘明和小媛已经三天没有联系了,小媛有些疑惑,到底出什么事了?难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她有些不知所措,逐渐的,她的不知所措变成了莫名其妙的气愤,秀花问她们新婚生活怎么样,小媛却什么也没说,秀花看到小媛的表情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果然,小媛说她和刘明大概是结束了,秀花更觉得摸不着头脑了。小媛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姑娘,最后还是对秀花和盘托出,她最后告诉秀花,她已经准备回家了。
小媛告诉秀花其实就是告诉刘明,那个时候,告诉一个人一件事并不容易,她只好这样表现自己的不满。果然,秀花把这件事转告给了刘明。原来那几天刘明的几位战友从外地来看他,老战友聚在一起叙旧就多喝了几杯,本来刘明是想好了要联系小媛的,结果多喝了几杯,竟然忘记了这件事,第二天晚上,等秀花去他家找到他的时候,他脑袋还昏昏沉沉的,秀花告诉他小媛要回家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当晚刘明就火急火燎地骑车去找她。结果自行车半道栽进了树坑里,他自己竟然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早晨小媛提着一只大皮包站在客运中心,皮包里没有装多少东西,她手里捏着车票,长途汽车就在她旁边停着,不断有人上车,可她却一直望向远处。她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她转身刚要走,秀花却从远处跑过来,叫住了小媛。
“你还真走呀!”秀花说着赶紧拽过小媛的行李,她左顾右盼的好像在找谁,“他还没来?”
小媛没有回应,她失落的低着头。
“他什么意思啊,”秀花气得直跺脚“我昨晚都给他说了,他怎么……”
“他可能已经忘了我了。”
“你们都已经结婚了,这不是胡闹吗!再等等,再等等,我……我们去找找这个小子,他也太不像话了。”
秀花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挽住小媛的胳膊。小媛的眼眶里一下子涌出了眼泪,她真想痛哭一场,可是一个声音又告诉她不能这样,她正强忍着眼泪,突然看到远处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男人骑着自行车正风驰电掣地向她赶来,他的紧张让小媛感动的流出了眼泪,他的狼狈又让小媛为之心软。
这是他们从前的故事,是那个叫小媛的姑娘告诉我的。他们后来有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这就是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