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女人

                  作者:七盏灯  愿做一个不忘初心的爱书人



        天还没亮,女人就亮了灯,摸到半开着门的厨房里。米在锅里泡了一夜,又软又白,她洗了手,提起水瓢往锅里上了一瓢水,她用眼睛量了量度,刚好,水齐着往日的深度,不多不少。女人插上了电,转身去开上了明锁和暗锁的门。男娃娃女娃娃还睡着,屋里没有蚊子,淡紫色的门帘紧贴着门沿垂下来,像一条泛着紫光的瀑布。屋里还留有蚊香的味道,半盘的银白色的灰烬,蚊香在下半夜的什么时候灭了。男娃娃女娃娃一早醒来的时候就不见他们的母亲。他们醒了总要摸摸自己的头问问对方:

        “妈呢?”

        “妈呢?”

        女人每天都起的很早,地里有活要做,她不能够安心的睡到太阳亮到庙前的旗杆上,她得早起,也必须要早起,勤劳使她患了一身疾病:腰疼病,颈椎病,胳膊疼病。她的胳膊时时疼,一疼就半个月一个月,有时候常疼的连半桶水都提不起来。

        男娃娃女娃娃不知道他们的母亲何时起的床,何时煮的饭,何时开的门,但是他们家的黄狗知道,他们家的红脸公鸡黄脸母鸡知道,他们家的灰头鸭子绿头鸭子也知道。女人一打开灯走到凉爽的院子里那条憋了一夜屎尿的黄狗就摇着弯弯尾巴窜到女人的脚前,黄狗的眼睛里放出急切而又可怜的目光,女人向前走一步,黄狗就紧跟一步。黄脸母鸡们动静不大,它们只是在嗓子眼里轻轻的呻鸣着,红脸公鸡从盖上木板的竹篓子缝里探出贼溜溜的头,瞪着雪亮的圆眼睛伸直脖子,脖子上的羽毛根根竖起。

        ——咕咯咯。

        ——咕咯咯。

        红脸公鸡们叫着。

        最烦的是那群胖头扁嘴鸭子们。它们一听到女人走到院子里沙沙的脚步声就开始聒噪,绿头,灰头,一个一个跟着叫,疯了一样的叫,叫的女人不得不快点开门把它们放出去,叫得既将破晓的黎明不得不提前到来,叫得那些打鸣的红脸公鸡不得不停止它们嘹亮的歌声缩进头来狠狠得啄那些绿头,灰头,啄得它们在竹篓子里追着同伴的翘屁股转圈,叫得那些黄脸母鸡们情绪波动起来咯咯咯放开声音乱叫。和女人起的同样早甚至比女人起的更早的是秦二老两口。秦二的家在女人家的斜对面,一间砖墙瓦顶房中间用铝布隔出一间,里面放着一个老式柜子和一张木床。隔出的那一间在墙上开了一个小窗户,窗户用钉子钉上了一块细蓝纱,夏天常常打开窗户,有蓝纱,蚊虫进不来。时间久了那块蓝纱倒快看不出是蓝色的了,黑黑的,像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油烟。秦二有严重的气管炎,又喜好抽烟,对烟不挑,好烟孬烟捞上一根就点火眯着那对细眼津津有味的抽。秦二把白牙抽成了黄牙,把红脸抽成了黄脸,连那对眼珠子也抽成了焦黄色。半夜里从那扇小窗户里经常传来秦二剧烈咳嗽的声音。秦二有时咳的腰都弯了下去。

        女人每回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往往听到秦二推开那扇小木门的嘎吱嘎吱声,仿佛那木门再一用力推就碎了。女人打开自家门的时候天已经擦亮了。黄狗像一道闪电似的从门口窜了出去,一溜烟跑的不见了踪影。女人拿掉扣在竹篓子上的木板,鸡们抖擞着羽毛飞了出来,那些绿头,灰头鸭费了半天力才从竹篓里跳出来,有一只绿头鸭子跳出来时翻了一个跟头摔在水泥地上。女人把鸡鸭赶出来,不用她赶,鸡鸭自就自己往食槽里跑。喂饱鸡鸭,清理干净鸭粪鸡粪,女人背了一把锄头,关上门,踩着露水去山地里薅草。直到女人衣襟湿透,太阳直把塘里的水照得亮堂堂的时候,她才提着两个葫芦从山上走下来,锅里的饭温热,菜早就冷透了。

        农忙的时候女人更忙。除了睡觉吃饭在屋里,其他时间都在地里忙乎着。她的腰疼病犯了,记性也不太好了,头发乱成了一堆干草,皮肤晒的又黑又红,一张脸瘦的没了肉。女人不亏待两个娃娃,托人从街上买了几条鲫鱼,活蹦乱跳的。晚上女人没等太阳下山就回来了,把锨扔在院子里,抓起玻璃杯子猛灌了几口凉水,灌完后像喝酒的男人那样,从胸膛里发出一声长叹。她做好了鱼往油锅里一放,炕个两面金黄后往锅里上清水,放上姜葱油盐,冚严实锅盖,自己坐在锅门口添柴煮汤。锅膛里的火烤的她的脸红红的,两个娃娃端着白瓷碗坐在桌前等着。

        “妈,真香!”男娃娃盯着冒着热气的铁锅说。

        “妈,好了没有?我想喝。”女娃娃也望着冒着热气的铁锅说。

        喝完鱼汤吃完鱼肉,女人的腰疼病犯了,也不是刚刚才疼的,早疼了,她忍着没说。她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了腰上被晒的暗黄的肉。她咬着牙用手按着自己的腰,男娃娃喝完汤吃了鱼就出门耍去了。女娃娃还睁着眼端着碗趴在桌子上咬着鱼肉。

        “娃,你帮我揉揉腰,你看看是不是肿了?”女人背对着女娃娃。

        “妈,你哪里疼?这里疼?还是这儿疼?妈,没肿,你的肉被晒黑了,晒黄了。”女娃娃用手揉着女人的腰,她的手随着女人的口令一会儿在左侧,一会儿又动到右侧。

        揉着揉着,女人不说话了,屋子里一下子静了起来,只有女娃娃轻轻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女人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女娃娃。

        “妈,你咋啦?”

        “妈想喝酒。像男人那样喝酒。活着多累。”

        “妈,为啥喝酒?”

        “喝酒能喝醉,喝醉了就把什么不高兴的事都给忘了。”

        女娃娃端起碗又喝了一口汤,她舔舔嘴唇说真香!

        女人轻轻的哭,她哭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在叮叮。

        七月的某天女人同村里的女人吵架。因为谁动了谁的地沟,多扒了些土。两个女人再也没说话。有一天,两个女人都买了新鸭,毛绒绒的黄鸭,刚长开毛,看上去都一样,但是养鸭的人认得出自己的鸭。女人的鸭混进了她那里。那时女人正坐在秦二家的门口闲聊着。她提着鸭篓子走过来,离女人还有三四米远的时候揪起篓里的那只小鸭摔在女人跟前。女人没说话,也没生气,只是两片暗红色的嘴唇轻轻的儒动了一下。女人的腰疼病越来越越严重,她听说有个姓杨的老中医看腰疼病很灵,给你几副药丸,吃吃就好,但是他的药很贵。女人托人请来那个治腰疼病的老中医,接了他的药,和他商量着价钱时秦二的二儿媳妇儿跑出来正碰巧看到,她笑嘻嘻的走到女人面前,“啊呀,她家有钱的很啊,看这楼房盖的,哪家能比啊!”

        女人当时就黑了脸,同秦二的二儿媳妇儿吵了起来。

        中午吃过饭,女人对着镜子端祥起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张怎么样的脸!头发乱成一堆干草,眼窝陷了进去,连那本就不高的鼻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塌陷了。满脸的黄色沟壑,像山丘上那块沙土地。女人从柜子里摸出自己年轻时的照片,皮肤白嫩,眼睛很有神色,身材窈窕。她看看照片,又看看自己,半天挤出了几个字:老了!真的老了!

        门口有人在叫她,连名字都没带上:

        “你还去吗?”

        女人慌忙放下照片应了一声:

        “欸,就来了,就来了。”

        女人急急的走到院子里,戴好草帽,提上筐,抓起菜籽就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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