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三记(二)

                                       

        骑行三记之二

                      ---从金口河到西昌

文:摆渡者

图:无为心空 摆渡者

                    第 二 天

在极度疲劳的状态下,身体和大脑不同步。浑身每一块肌肉骨骼都松弛下来,渴求尽快进入无知无觉的状态,但大脑却久久不能平静,脑子里有一万个想法,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发生的、希望的、现实的、飘渺的,一股脑成一锅粥。越这样越急,越急越睡不着。迷迷糊糊间,梦到深夜长街,私语窃窃,推车咿呀,烟火的味道,慢慢的有了光,各种感觉器官恢复了功能。原来我们住的房间刚好对着一个菜市场,小商贩、店主在开始准备营业,一看时间,不到六点。继续在床上赖。跟心空约好的八点准时出发。

第一次远征,也算是做了功课,因为不能确定是否能坚持到西昌,所以我们请了风儿和子非鱼开了后勤车做保障,如果实在不行、万不得已,连人带车一起背。

从来没有骑过这么长的路程和爬升高度,一夜过后,膝盖没有任何好转,依旧火烧火燎,很担忧,买了膏药贴上。

今天是从石棉沿108国道到冕宁,100公里,翻越拖乌山,一出门就是51公里的纯上坡,海拔从800米到2600米。想想都害怕。计划是中午12点以前骑到栗子坪,子非鱼她们可以在那里玩月亮湖和孟获城,然后在山顶菩萨岗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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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坡道比较平缓,南桠河哗哗流淌,水清石现,植被非常好,满眼苍松碧水,时常飞鸟惊起,展开五彩云霞,心情放松,没有想到膝盖问题。到13公里地方,察罗乡标志处,我停车休息,顺便等心空。放眼望去,远山之下,一个村子坐落在一个小小的平坝上,南桠河潺潺流过,翻起洁白的水花,一座小桥沟通两岸,阳光刚好照在半坡,阴影中的村子静谧祥和,最令人惊奇的是村子里一栋白色的建筑显得与众不同,明显巨大的体量,高高的白色尖顶,顶上的十字架,难道这里还有天主教堂?果然,度娘告诉我,这里是察罗彝族乡上里村,全村四个村民小组,185户645人,有全县唯一的天主教堂。鸦片战争以后,法国获得了传教的权利,大批教士进入西南边陲,尽管从我们的角度看是没面子,但你不得不佩服这些教士献身上帝的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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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多公里处,联系了子非鱼,补充矿泉水,我们约在一家门外见面。突然,旁边的门咿呀一声打开了,探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一个彝族小女孩,十来岁的样子,黑里透红的脸蛋,大大的眼睛一汪清泉,怯生生的望着我们。我从包里抓了几颗巧克力递给她,她身子往后缩了缩,这时她身后又挤出个小女孩,更小,可能四五岁的样子,一脸好奇,我又把巧克力递一颗给她,她一把抓过去就往嘴里放,小姐姐急忙夺下来,剥开,小妹妹一口嚼进嘴,转身跑了。我说,你看,妹妹说好吃,拿去吧。小女孩伸手接过,羞涩一笑,低下头,门关上了。

108国道纵贯拖乌山,南桠河顺山势而下,落差大,水利资源丰富,沿途可见星罗棋布的小水电。经过大大小小的村落,随处可见村民坐在屋檐下晒太阳聊天。老人们脸上沟壑纵横,如岩石般严峻。小伙子们爱围着摩托车嬉笑。妇女们手上都有活干。我觉得彝族妇女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从人种上看,彝族妇女普遍高鼻深目,浓眉大眼,皮肤有金属般的光泽,身材匀称健美。从生活上看,她们不但要生儿育女,负担家庭内务,还要参加生产劳作。沿途随处可见背着小孩的妇女,有的在公里边摆摊卖果蔬,有的在坡上赶牛牵羊,更多的是扛着锄头在地里干活。

太阳升上了山头,天气渐渐热起来,我们紧赶慢赶,108国道弯弯曲曲,雅西高速在我们头顶上笔直的伸向前方,直入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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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12点以前赶到了栗子坪。栗子坪海拔1600米,离县城36公里,即翻越拖乌山所需要的51公里上坡中已经过去大半,虽然从海拔高度而言,仅仅完成一半,我们还需要在剩下的15公里爬坡里程里上升800米,但毕竟路程短了,我计划在下午3点完成。但没想到现实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幸好在路上捡了个孩子,不然真有可能出什么事呢。

栗子坪有省级自然保护区、月亮湖、孟获城等景点。《三国演义》里说诸葛亮七擒孟获,但又没有说是在哪里打的仗,所以附会的也多,比如近的雅安荣经县也称有孟获城,远处凉山的雷波县说孟获是他家的,不过好在都是彝族。

栗子坪是一个大镇,商业比较发达,有不少商店旅馆,我们跟子非鱼约定各吃各,她们上山只需半个小时,可以先去月亮湖游玩,然后去孟获城看看,三点钟在那里等我们,供水。考虑下午坡程长,得补一下,我点了回锅肉、肉丝、鸡蛋炒番茄,一个汤。菜分量足够,味道一般,但过于咸,只是才出来那么多汗,一时没有觉得。一边添碗一边给心空说,多吃点,下午够得爬。

其实我犯了个错误。饱食之后,身体十分困倦;肥甘厚腻,肠胃负担沉重;盐分过多,导致补水不足。下午的15公里特别困难。

吃完饭,整理好行装,身心比较疲倦,更令人担心的膝盖的疼痛有加重的趋势,膏药已经不知所在,屁股隐隐作痛(没想到后半程的主要问题在屁股上)。心里有点小激动,因为只要上了菩萨岗,就算是越过拖乌山,前方就没有大的坡程了。

雅西高速从这里到菩萨岗,10公里路程,要抬升700米海拔,其中干海子隧道到铁寨子隧道直线4公里,但要抬升400米,在工程上是巨大的挑战,如果按照常规纵线设计,因为太陡,很容易出现翻车事故,尤其是冬季,山上要下雪结冰。具有丰富经验的建设者创造性的设计了双螺旋隧道,即高速公路在干海子隧道以600米半径里绕一圈,然后穿出隧道,又在铁寨子隧道同样绕一周,拉长距离,减小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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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镇子,马上一个陡坡,在尽头一个左转依然向上,踩踏明显比上午吃力,一会就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踹气声。正午太阳高挂,拖乌山的阳光炽烈,攒下千万利箭,从发梢到发根,直刺头皮,直到炸裂。坡度越来越陡,山地车已经调到最低档了,弯道不断,汗顺着额头,淌过脸颊,滴到灰白色的公里上,砸出一个一个的圆点。脸上一会儿结了一层盐的壳。每一个弯道的尽头是一份希望的所在,尽管自己知道没有平路、没有下坡,但还是暗暗期盼,这个弯道后面一定是一个下坡。希望是一种力量,蹬上去,弯道的尽头,国道悄悄地又是一个弯,笔直抬升,直到下一个弯道。对于我来说,中午被剥夺午休本来就是一种痛苦,何况还要进行超出自己体力的拉练,有时候大脑完全处于缺氧状态,迷迷瞪瞪,浑浑噩噩,不知周遭,只是机械的踩踏踩踏踩踏,山地车循着感觉爬行。突然,一阵横风切来,风势之大,飞沙走石,眼前一团弥漫,车子一晃,完全是本能的在山地车上调整了身姿,一霎那,风把我完全订在了车上。我猛地醒过来,发现自己右手边是万丈悬崖,沟壑中南桠河撞击在河道巨石上,水花四溅,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心头一凛,惊出一身冷汗。天哪,差点出事,山区的横切风是非常厉害的,有时还会造成汽车侧翻。赶忙下车,闭上两眼,调均气息。睁开眼时,我看见蓝天白云下高速公路从甘海子隧道的一端伸出,在高架上像当空彩练,绕一个优美的弧线,伸向铁寨子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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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课本里有小红军行军途中极度疲倦拉着马尾巴睡着的故事,原来不理解,现在明白了。木子兄在饯行宴上一再叮嘱我们要带风油精。我和心空都觉得奇怪,当面不好反驳,下来认为无任何价值,这时才明白其良苦用心。发生这个小小的惊险,不勉强自己一定要骑上拖乌山了,实在陡的地方干脆推行。这时我才发现心空的耐力非常之好,基本上是我骑行时,我在前面,但我推行时他不紧不慢的超过我,几乎一直保持匀速。自从约定骑行后,他基本上每天骑一个一环路(37公里),或者一个2000米的自由泳。他说他在骑行队伍里年龄最大,怕拖大家后腿,所以训练刻苦一点。在此之前,我在前面等他,之后都是他在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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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曲曲折折,我看不到心空在什么地方,只有按照自己的节奏拼命向前。阳光越来越炽烈,公路像一面镜子,把火辣辣的光热反射到我脸上,山上看不到人烟,每一处绿荫都是踹息的庇护所。好在山区的特点是虽然在公路上晒得烫,但是一到有树荫的地方也很凉快。在蹬一个相对稍缓的坡时,我远远看到路边护栏上斜靠着一辆车,以为是心空在等我,骑过去才发现是一辆公路车,车后座架子上捆着一个旅行包,看看护栏外,一个人枕着个矿泉水瓶,灰色的鸭舌帽遮脸,翘着个二郎腿在树荫下休息。我“喂”了一声,他翻身起来,眼神迷离,胡子拉碴,木木瞪瞪。后来才知道小伙子姓胡,27岁,从西安沿108国道骑来,一路上翻秦岭,越剑门,走过成都平原,征服泥巴山,现在正在挑战拖乌山。小伙子出来20多天了,一路上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孤独的骑行,很少跟人说话,在大山深处陡然遇到骑友,咋一开腔,话抖不利索。小胡很高兴和我们分享骑行的经验。虽然小伙子年纪不大,但经历丰富,三条经藏的线路(川藏、青藏、滇藏),也去过可可西里。比起我们花里胡哨的骑行裤、骑行衣、锁鞋、头盔、护膝、护腰、护腕、半指手套、头巾等等,他就穿一条牛仔裤、汗衫、脖子上套一根头巾,挡灰尘和日晒,一顶鸭舌帽,仿佛是郊游。这就是菜鸟和老雀的形象差异。我请教了一些骑行的技巧,特别是关于屁股的。他说,没有办法,只有多骑,为了进藏,我家后面有一座山,20多公里,我每天骑一次,慢慢就练成了铁屁股,所以我现在也不穿什么骑行裤了。如果老不骑,屁股也会变回去。我听了很欣慰,铁屁股是练出来的,不是生出来的,所以大家还是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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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阳光紫外线强烈,灼得脸上发烫,浑身肌肉、骨骼处于超负荷状态,这样骑骑走走、走走停停,水消耗得特别快,补给地在孟获城,她们说不定这时正在景区游览高原草甸呢。终于喝完了最后一滴水,我预计还有三五百米就到补给地,咬咬牙,坚持吧!没有了水,很快就不出汗,体内温度更高,喘出来的气带着烟和火,每一用力过猛,嗓子发干发痒,伴随一阵干呕,起壳的嘴唇拉开道道血丝,像沙滩上的鱼。如果这时给我一条银河,我也能把它吸干。转过一个弯,抬头看看指示牌,上面赫然写着:孟获城  2.4公里。顿时眼前一黑,世界轰然倒塌,身子像一堆烂泥从车上瘫下来。怎么还有这么远?我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感觉体内残存的水分在迅速流失。我见过风干的肉,也见过脱水的菜,此刻的状态就像是丢弃在地上的照片。第一次有了上车的念头。但缺水本不在乘车的考虑因素中。

不打算乘车的原因是这样的,如果坐了哪怕是一公里,那么以后吹牛说骑到西昌就要大打折扣。听众不得跟你计算里程,只是会说,他们啊,是骑行过西昌,只是路上让汽车背了一截。心有不甘,我的攻略应该是比较完善的。静了一下,给子非鱼打电话,描述了路况,结果传来好消息,她们就在前面200米左右,再转一个弯就到。一口气悠悠回转,半条命又吊回来。爬起来,跨上车,好在这一截路不怎么陡,转过弯就看见她们在一片树荫下的巨大石块上吃零食。原来路牌上指示的孟获城是景区,从这里分路,进去2公里。骑行规范是剧烈运动后补水应该“小口慢咽”,但瓶子一挨到嘴边,嗓子里面好像立即伸出一个抽水机,一瞬间,只剩下个空瓶子。

补了水,半血复活,剩下3公里多,很快骑到菩萨岗,时间是下午四点多,我们用了8个小时完成了51公里的拖乌山翻越,剩下的50公里绝大多数是下坡,从2600米下降到1800米的冕宁县城,中间还要翻越两个小山。站在高高的山上,四周群山环绕,雅西高速像一条巨龙在群山之间时隐时现。我真不敢相信自己靠双腿站在这高山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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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停留,换上长衣长裤,骑行服里还加了一件薄羽绒,高原气温变化快,而且第一段路程是15公里的纯下坡,一直到拖乌乡。车轮在地上沙沙作响,后面传来一声“回见”,小胡的车从身旁一闪而过,见他反扣鸭舌帽,身子像一张弓伏在车上,汗衫鼓成一面帆,车在弯道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唰的一下飞驰下山,一会儿就只见一个小白点,渐渐远去不见。我们技术有限,没有那么潇洒,但是也充分感受到下山的爽快。路况很好,风在耳边呼啸,两边是连绵的牧场,秋天的草场已经发黄,牦牛在悠闲的吃草,几只羊在打架。也有一些包谷地。车速非常快,在路面每一个微小的起伏处好像要腾空而起,我不断的带着刹车,眨眼之间,到达拖乌乡。时间看来有点紧,不敢停留,继续骑,国道沿着拖乌河延伸,爬一个坡骑过钻出扯羊隧道,滑过曹古乡,骑过曹古中桥,开始翻今天最后一个山。

这时,太阳下山了,我正在山坳之处,四周的山头深沉冷峻,笼罩在黛青色的云下,只显出山高高的轮廓,仿佛要集中向山坳扑来。心空骑远了,公路向上伸展,很快融入一片黑暗中,没有车辆经过,看不见一个人、一只羊、一条狗,也看不到代表人间的炊烟和灯火。我四顾茫然,天地之下就像是一粒草芥。这时这粒草芥正在尽最后的力气翻越,山并不高,但双膝已经无法负担蹬山了,只得推行,而且几乎是半边身子趴在车垫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自己沉重的踹息。我一直认为,骑行本质上是一项孤独的运动,所有的旅程,只能自己完成,没有人能帮你。骑在车上,可以海阔天空、胡思乱想,也没有人管你,所以孤独带来自由。起风了,路边的苞谷林沙沙作响,一切活过来,夜行的物种恢复生机。背后好像有什么跟着我,转过身,一条影影绰绰的来路,朦胧中什么也没有发现,但那种感觉一直如影随形,有时候似乎就在我背上,我能感受到他呼吸的声音和呼吸的热气。热汗已经变冷,冰冰地贴在背上,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加快了脚步。

翻过山,半踩半滑到灵山寺,这是非常著名的一个寺庙,据说很灵验。天基本黑了,公路中间有一道白色的影子,但路肩完全堙没在暗夜之中。我努力睁大眼睛,小心翼翼辨别路线,你既不能骑在道路中间,挡汽车的路,也要防止骑到路基之下。速度很慢。正在纠结中,突然有人“嗨”了一声,小胡在路边等着我,原来,从拖乌山下来后,他一直在前面一段路一段路等着我们,看天黑了,他叫心空先行,自己在这里。有他在前面带路,我跟着他的背影,速度大大加快,真是个好小伙!到冕宁,夜八点,满城灯火辉煌。

晚餐是一家特色汤锅,开一瓶东方红,把小胡请到一起庆祝和感谢。汤是好汤,菜是好菜,只是那馆子停了五次电。两杯下肚,浑身血脉恢复畅通,疲劳感顿时袭来。小胡体力好,酒量差,有点兴奋,话多。只是我实在太疲倦,眼睛像要被胶水粘上,三个人把一瓶酒喝完就散了。小胡也是一早定的住处,第二天他要去喜德,挥手别过,从此不见。

第二天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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