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小雅•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新声音
听张芸熙唱《诗经》
张芸熙,00后。
热爱诗词,善弹古筝。
《采薇》为其自作曲,自弹自唱。
—作者介绍—
宁以安
青年作家。发表及出版作品40余万字,出版有随笔集《草木有本心:诗经植物札记》、长篇小说《花与雾》,小说、散文、评论及人物传记作品见于各报纸期刊。
• 壹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诗经中最喜欢的一句。几个音节在舌尖上跳跃之时,我似乎也便成了在几千年前的大雪中行行重行行的归人。
昔年我与你别离,你在陌头杨柳下折柳枝送我,今日我回来了,这大雪下了几天几夜。大雪覆盖下的故居,一盏昏黄的灯,照亮游子归家的路。
这一路的凄风苦雨、颠沛流离,满心满肺里的委屈,终于可以找到一个妥帖的去处。我旅途中的曲折、艰难,所忍受的饥渴,你知道吗?
我去时年纪尚青,满面欢颜。我归时心境早因经历了过多艰难世事,已然苍老。经了战火,经了离乱,你重逢的是我,又不再是我。
我重回的是故乡,再见的是故人,又已然不再是彼时的故乡故人。
时空轮转,物序循环。这离开的时间,故乡的山水、草木、人物,又经历了几重错落变迁?
我眼中带泪,唇角含笑,看着面目染了风霜的故人,只说我去时的杨柳,和这归时的漫天大雪。
• 贰 •
从青翠杨柳,到霏霏白雪,自春至冬,时序转移。
又可知这中间,是经历了一载,几载,抑或几十载?
诗中所说的是自然物候的迁移。而人也是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与永恒的苦役,又如何能不苍老。当日满头青丝的少年,如今大概也是两鬓染霜,华发早生。
如此说来,这杨柳与白雪,又分明是昔时青丝如瀑,变作今日白发苍苍。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八个字里,多少情愫反转沸腾,悲欣交集,却又找不到一个合宜的词可以表达。
历经颠沛流离,终得重归故里。山水暌违,又得与故人相见。可是多少时间依然是这样过去了。并不会因为一己的伤恸,而稍作停留。这里面又有时光倏忽,天地不仁之感。
之后南北朝时庾信的《枯树赋》中,有“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凉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句。感慨的是《世说新语》中所记载的东晋将领桓温的旧事。
桓温带兵北征,经金城,看到之前做琅琊王时种下的柳树,皆已长至十围。于是发出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叹。
这柳之枯荣中,有着时光的无尽流逝。而人,又如何抵得过这日升月落,岁月漫漶。
这是时光之叹。
• 叁 •
初民的歌咏,《诗经》是定了一个基调的。中国诗歌的乡思和离愁大概也都在这里开端。几千年下来,所有的人都从这依依杨柳里,懂得了离别之哀。
《采薇》不算赠别诗,但中国人离别时那回环不已的情感,自这《采薇》中的杨柳,便找到了一个最合宜的载体。
“柳”与“留”谐音,有留人之意。杨柳那生满青翠叶片的柔软枝条,在春风中款摆,分明又是一双挽留你的手臂,全都是缠绵不尽的情意。枝枝叶叶,细碎啮心。都是舍不得。
《涅槃经》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这佛教八苦之一,便是“爱别离”。世间有别离,因有情,情思如杨柳,便要留人,留人不得,便有了伤恸。
我看着眼前即将远行的你,万语千言都说不尽心中情,那么就请你,请你收下我手中这一枝杨柳吧。
自汉时,有“折杨柳”曲,吹彻赠别诗这一脉。
南朝简文帝萧纲作《折杨柳曲》,说“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春夜的洛城,月色如水,折杨柳的笛声,把浓郁的思念播撒满整个月夜之城。
白云孤城,那春风度不过的玉门关旁,羌笛里呜呜咽咽的也是折杨柳曲。
伤春惜别,游子思家,思妇念远。柳丝长,留思长。
我们在离人的马前,已折了千年的杨柳,且要一直折下去。
只要这世间有情。
• 肆 •
有一天听Far away from home这支曲子,心头一下子闪现出来的竟就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一句。人类的情感,毋论中外古今,跨越时间与空间,原都是相通的。
年少时读这句,只觉得辞藻好,朗朗上口,又有一个很鲜明的画面在那里。之后你身处某一个情境,譬如说某一个冬日灰蒙天空下的寥落站台,你再想起这句诗,你发现自己一下子被击中般,心中洞然了悟。
流离之感,时光之叹。多少人生况味,原来都在这几千年前的杨柳和大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