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二十三章

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二十三章

2015-02-18 13:0140

二十三

在军人来吊唁雒老夫人留下队伍走后的第二天,穆青云率领西八社所有理事前来吊唁。通报说穆青云一行人马已经过了关帝庙正上南堡子,雒武就在梁靖云陪同下走下堡子坡来迎。按照风俗,作为孝子的雒武穿鞋是不能勾上鞋跟的,因此一走一吧嗒很不方便。看见穆青云一行个个都头缠孝布,雒武跌跌撞撞就迎上前去,还没有到跟前就按照风俗给吊客叩头。穆青云快步赶上前来却没有赶上雒武跪下叩头,恰恰就在雒武叩下头后搀住了雒武的胳膊。两人自是一番寒暄慰问。和梁靖云打过招呼,两个人携着手买上堡子的台阶。不经意的就有人看见梁靖云的嘴角有了一丝与当时环境不相符合的笑意。

吊唁仪式完成,雒武就延让穆青云一行到议事大窑用茶。穆青云再三让雒武回去给老人守灵,但却没有当下要走的意思。雒武也就顺手托付梁靖云代为招呼,自己退身又回到灵前。从灵堂设立开始,雒武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父亲靠着草袋子睡着了,雒武就抱着父亲回到炕上睡下,自己靠在草袋子上小睡一会。父亲醒了又回来坐在罗汉榻上闷声无语,雒武再三劝说不下,也就不再说了。

茶水喝过一阵子,就有人回话说饭食已经准备好。梁靖云起身说:“来吊唁就要吃上几碗饸饹。走,今个的饸饹汤保准大家满意。”穆青云瞅着西八社的各位理事说:“那就从命吧,各人吃几碗。大伙先去吃,我和梁掌柜有几句话。”各位理事一听,就先自往安排在另一窑洞中的席口过去。

静默了一阵,梁靖云也不急着发问,知道穆青云一定有重要的话说。穆青云稳稳坐在圈椅里,两手静静扶着椅子的扶手,只有一根手指在有节律的轻轻点着椅子帮。当他抬起头来直视梁靖云时,梁靖云能够感受到有一种光的辐射。

“梁老,”梁靖云远远没有到成为老人的时候,但人们总是这么称呼他,梁靖云也就逐渐的习惯了。“梁老,葬礼的事还有我能够帮的什么忙?你尽管吩咐,我落实就是。”梁靖云知道这只是客气话,穆青云要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些。

“事情业已安排好,只是铺排的有点大。雒家两代人对老夫人的那份心你也知道,要叫他们彻底放下就只有把眼前的事搞得很大,才能说叫他们父子尽了心。大节没有啥,就是因了时间长会有一些衔接上的事情,其他就是花银子的事了。没有什么要操心的。”梁靖云说着就在想穆青云心里到底在想说什么事。

“来了这么些人马,想来是暂时不会走的啦?”

梁靖云眼睛一抬,目光就直接与穆青云四目相对。梁靖云想,这就是主题了。慢条斯理的回答:“暂时不会吧。看来是要到葬礼全面结束再说。”

穆青云顿了顿开口说:“梁老,我有一点想法,想和你商量一下。”

梁靖云并不接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穆青云,等着对方把话说出来。

不见梁靖云接话,穆青云迟疑了片刻,还是挪动了一下身子像是下定了决心。“梁老,我想,队伍在镇上要待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什么事情。咱们能不能找个机会,把队伍和红枪会联合一起,找准机会和套匪干一回?也出出咱们压在心里的一口恶气。”

梁靖云的头不自觉的往后靠了靠,眼睛就有点变小,却依然不接穆青云的话。他不明白,上回请队伍上给枪派人训练红枪会时,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武装红枪会训练红枪会,就是保障镇上不遭受武装侵害,不主动出击。而且套匪如今也在和国民政府联络要加入革命军,国民政府也在不断壮大自己的队伍,关系越来越复杂。此时怎么能去打这一仗?况且,雒家正在办丧事,来的军队也是为奔丧而来,有什么理由叫他们去打仗?而且,军队打仗或许没有这么简单,你想打仗就打仗么?

“青云啊,这事我看没有可能。眼看都成了革命军,成了一个锅里搅勺把子的队伍,人家咋就会平白无故的交战?你想想,乱纷纷的世事,没有过不去的事情谁会轻易的去拼命。你还是静静心。”梁靖云说这话时已经有几分不爽的感觉,暂时压了压性子。继续说:“如今这年头,任何事情放一放,平心静气想一想,有一个明确的路子时,再下决心往前走。否则,宁肯不走。乱世之中,等待观望。今天你来了,明天他来啦,来的军队都要征粮要款。这么多年见过那一支队伍没有到地方上横行过?你不见套匪如今也不再强势了?想必是他们也在找自己的退路。退一万步说,套匪走了,来了谁不给当地的民众摊派钱款?”

听着梁靖云的一番话,穆青云愣了愣神,脸上的凝重感反倒卸下来,瞬间就变成了笑容:“还是梁老深思熟虑,我就没有想这么多。此话打住,我要去吃几碗饸饹啦。一块去?”见梁靖云表示已经吃过,穆青云挑起门帘径自走向开席面的窑洞。穆青云对这里很熟悉,小时候他时常随婆到这里走亲戚。

望着穆青云的背影,梁靖云心里平静不下来。他知道穆青云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穆青云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谋划一个事情。这个事情是什么不得而知,但这件事一定是一件大事,一件叫穆青云能够放下小镇所有的传统和利益的事情。这样一想,梁靖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件事显然超出了小镇利益的范畴。会是什么哪?梁靖云简单的想了想也就放下了。按照他多年的处世经验,不到不能明确作出判断的事就暂时放下。凡事总会有明确的那一天,待到事情明确再说。想到这里,也就一头放到长达四十九天的葬礼事宜上,不再过问西八社那头的事。

按照商量的时间安排了法事和葬礼的进程,了缘就要回去,他受不得这里的喧嚣。但雒武和梁靖云都说,法事有好几个时段安排,每一段都不能有差池,要了缘留下直到事情过完。了缘性情本已经是清静随缘之人,也就不再坚持。随了重新清醒过来的张八老汉在镇上这里转转那里走走,不经意之间就走到了堤口。堤口上北堡子抬腿就是社庙,社庙后面又一抬腿就是东社的窑神庙。就在社庙和窑神庙之间的空场子上,搭起了一个戏台子。细一听鼓点和唱腔就不是熟悉的剧种。张八老汉是个戏迷,就拉着了缘和尚走到近旁去看。咋听都听不出点名堂,张八老汉就问旁人,就有知道的人说,这是河南戏,叫什么《白狗告状》。台子上正在上演搜庙一折,县令高坐台中,一队队人马上台报告搜索没有结果,院外枯井之中的白骨没有来由。就见县令帽翅好一阵子抖动,紧接着是紧锣密鼓的一长段唱词,表达井中的累累白骨绝对不会是寺庙外头的人造的孽,源头一定在金陵寺之中。唱腔愤怒而紧致,快速而有力。张八回头刚刚想拉了缘站近点好好看戏,却见了缘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一边碎步紧走一边手结佛印念念有词。张八老汉就一脸的不解。想到上回在南堡子了的一幕,张八老汉后脊梁杆子上就冒出了冷汗。上回也是因为金陵寺,这回戏里演的还是金陵寺。金陵寺?张八老汉挤到后台问一个歇场的演员,这戏里演的事是哪个金陵寺的事?演员就笑了,你只管看戏管演的是哪个寺院的事干啥?听说是蒲城和白水之间那啥地界的事。这就对了,就是丁家河那个金陵寺的事。怪不得了缘走了,上回说的也是这个金陵寺的事。可这与了缘有什么关系?张八老汉临了也没有想出其中的原委。世界上许多东西都似乎没有解,但世间所有事情也许都有一个结。这个结在哪里,又有谁能知道哪。

张八老汉一路心思的随了缘回到南堡子里,本想再与其说说话,但了缘抬手示意叫张八老汉先回,一边趁势已经坐在炕上进入打坐状态。张八老汉见状,赶紧蹑手蹑脚的退了出来。

徳仓和麦斗对葬礼的事基本上帮不上忙,开始时雒武也有交代,他两个人只负责东河川矿上的事,家里的是有梁靖云一手打理,两个人也就更加经心的处理自己的事。这一段时间镇子上真是热闹,远远地就听得见戏台子高高低低的响声和唱腔。临后晌天色向晚,就见一路灯火辉煌,沿着堡子坡延伸下来的席棚里的汽灯更加亮堂。其间人影绰绰,端饭的和络绎前来吃饭的超热情的打着招呼,像似回到家一样。窑院里会馆区客人就餐比较讲究,一般是在镇上人开始吃饭以后再集体往南堡子上走。文昌阁从富平上来的客商自然是直接上了南堡子,马家窠从西边来的客人在关帝庙前驻足,有人管理了他们的牲畜,客商则从关帝庙后上了南堡子。葬礼开始时的忙碌已经被条理有序的状况代替,东三社人的生活节奏进入了一种被规定的轻松幸福的状态,镇上整个反倒显得比平日更有了韵律。山道上依然是往往来来的人影和牲畜,四出道路上络绎的是脚户的驮队。牲畜颈下的铃声和着汉子们高亢嘹亮的小曲,装点得生活又多出一份自在和悠扬。秋季以来的雨水是充足的。侯家沟小泉大瀑一片激扬的吼声,整个东三社一直到前河都被这激流的声音所覆盖。西三社沙沟泉上面的瀑流更大,远远伸出崖头相似小孩子在淘气的鼓着精神撒尿,瀑布下面落水处已经远远超出常日的地坑,而是落在前面三丈远的石台子上,从而飞溅起数丈远的水幕。就有些不怕冷的小子在水幕中穿来穿去,直到全身湿透被家人或相熟的人骂回去。西社的人在干完窑上作坊的事情后往家走,就不断有人说着俏皮话:“这东社人现如今都进了天堂了,干自己的活,吃别人的饭,天天听戏看热闹。咱西社啥时候能过上几天这样的生活呀?”有人就接话:“你好好烧窑,把你家闹发了,将来你家老人过世也这么闹一下,我们不就过上这样的日子了?”前边说话的人就没有了好气:“日你妈你妈才死啦,你妈死了我给你办事。”

在各矿上结款交接铅封上钱袋子,在雷家坡徳仓和麦斗会齐往回走。检查一下火器,再查看一下牲畜身上的驮子,让两个伙计一人牵一匹骡子走在前头,两个人游走在后面。徳仓点上旱烟锅子猛抽一起,然后就闹着叫麦斗也抽一锅子。麦斗家几代人都比较贫寒,就知道忠厚的干活,居然没有学会抽烟。徳仓一有时间就拿这一条开涮,麦斗越是不抽,徳仓就想着法叫麦斗抽几口。老实的麦斗常常斗不过言语见长经多见广的徳仓,就常常被搞得狼狈不堪。但麦斗却不恼,他知道这是徳仓在逗他。两个人一闷一活一庄一谐,倒成了南堡子里一道不可缺少的炝菜,大家都静静看着双方开斗,都期待着都可预知的结果。麦斗此时知道徳仓志在必得要叫自己抽几口出出洋相,也就不再借故推辞,接过烟锅子打火猛抽。没想到竟抽了一口烟油,苦的蹲在地上往外吐。徳仓假装不知的问:“咋咧咋咧,咋把我老弟弄成个这咧?”麦斗一边狠命的往外吐,一边摔过手臂打在大仓的腿上。徳仓一跳,哈哈大笑:“小老弟,长点记性,我刚刚是把烟杆往下吊的。你不看看就敢抽,不挠死你才怪......”,话没有说完,后腰杆子上就被硬生生的物件顶上了,同时就有一个蒙面人用枪顶上了麦兜的脑袋。两个人同时的感觉就是:“坏事了”。徳仓拧头看走在前面的骡子,已经是有几个蒙面人抢上前去,用自己的袋子换下骡子背上的袋子,这些动作一瞬间就完成了。再抬头看原上的巡哨人,糟糕的是就这百十米长的地方恰恰就被高高耸立的土岩遮挡住了。只听蒙面人说:“好汉,我们只取银钱不取性命。你可看好了,嗯?”说着话,就指指往任家湾方向走的路,只见每一个拐角处都有一个枪手。蒙面人说:“看清了,照直往回走,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要不听话,时时都有一杆枪瞄着你。明白啦?”说着话,就放开两个人,前面的蒙面人也放开了两个伙计。四个人闷着头只有直直的往回走。平日里凡事都要争一头的猛汉子徳仓,此时就像被霜打了的叶子,没有了一点精神气。

上了任家湾山梁,几个人象蔫了的皮球蹲在地上。远远地就见在原畔上瞭哨的人哼着小曲赶过来,身后的枪还倒背着。一见这场面就慌了神的问:“咋啦,咋就蔫成这了?”待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他反倒觉得很委屈:“我一眼都没有眨,一直盯着你们过来的,哪里就会有这样的事?”他丝毫没有觉出事情会发生在那三五十丈长的背阴地段。这样一提醒,大家就明白了,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抢劫案。地点选在背阴处,刚刚挡住瞭哨的人的视线;几个土崖被水冲出的豁口可以轻易的藏几个人,司空见惯的地形这些细节常常被人就忽略了;每一个拐弯处都有枪手隐藏,更加说明这是一起谋划已久的抢劫案子。损失点银钱事情并不大,要紧的是现在正是老夫人葬礼期间,影响人的情绪。再者,自从有了十几年前的那次小蟊贼劫道被制服,后来就加强了防备,再没有过类似事件。即就是有外地土匪长途来洗劫,也会有道上的人早早通报一声,这边早做防范,那边也会有人叮咛不加骚扰。现在这世道越来越乱,已经搞不清场面上的事。就像上次鼎兴隆掌柜任四的事,作案的人来无影去无踪,至今都没有个消息。今次这个事会是那股力量干的?

葬礼期间一切事情由梁靖云定夺,但这件事情与葬礼无关。徳仓和麦斗叫上两个伙计以及瞭哨的人,一起汇报给梅瑞卿。梅瑞卿并没有让他们找雒武,而是叫他们直接汇报给梁靖云。梅瑞卿吩咐:“不要打搅武哥,叫梁先生评判定夺。”梁靖云听了事情经过和大家初步的判断,也已经感觉出事情有些蹊跷。自己前一阵子一心只在葬礼的铺排,就没有想过其他的事情,更没有料想会在运银子这件至关重要的环节上出问题。当下的保安倒不成问题,安排些队伍上的来人保驾护航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这股暗的力量发自哪里?远道来的不会知道的这么清楚,不会把地形和防卫措施弄得门清。近处的就更不会,几股小势力都受到镇上的资助,常常成了镇上又一股保护势力,不会做这样的事。内外勾结,里应外合?只有这一条能够站住脚。谁在里应,谁是内因?一向沉静的梁靖云想到这里,突然就站起来,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雍容与祥和。吩咐叫梅瑞卿。

梅瑞卿显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这么多年过来,在她看来这些事都是偶然的小事,只要武哥有时间就能够摆平这些事情。听了梁靖云的分析,梅瑞卿的头发根子就有一点往起翘的感觉。但目前的重点不是追踪事情的原委和真凶,而是给不给雒武说。不给说事关重大,说了会影响葬礼期间雒武的情绪,甚至会导致雒武安排力量追踪事件调查,还会牵引出其他事情。梅瑞卿明确的说:“梁先生,”梅瑞卿一直称梁靖云为梁先生:“不能说。先生应当知道,雒家两代人对母亲的心思。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要等到葬礼完成以后再说。武哥是个真性情人,他会在母亲这件事没有处理好的情况下,仓促应付所有的事情。这样只会把事情搞坏,也会在母亲这件事情上落下遗憾。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啊。”梁靖云听了梅瑞卿这番话,眼睛就睁大了,这也叫他重新认识了这个来自江南的小巧玲珑的女人身上所具备的力量和智慧。梁靖云略一停顿说:“好。此事就此打住。我会吩咐知情的人不要往外传扬这件事。矿上往来运输的事我会安排好。咱就待事情料理完后再给雒武说。”

西原山神庙坐落在原畔西侧,西临几十丈深的河谷。山神庙所在的区域没有山。至于为什么称为山神庙,想必是周围群山环绕,当地居民都认为要依靠山神的保佑才能够过上好日子,所以就敬奉了山神。西原敬奉山神大抵是因为周围都在敬奉着山神,自己也要有一个神来保佑,也就顺势敬了山神。想一想,既然山里有山神,水里也就应当有水神,原上也就应当有原神。山神管理山上的事情,给山里的民人带来福祉,水神管理水里的事情,带给靠水而居依赖水的产出生活的民人以福祉。是不是神仙依靠法力无边就可以管理另外的事情不得而知,只是广阔西原上就一直敬奉着山神。西原是军台岭向东南方向延伸出来的黄土山原。从军台岭下当年崔乃镛崔道台梦呓之中说的“绝对不能流放到熊耳窝”开始,一直往东南方向延伸十里有余,是整个同官县旱地最大的产粮区。站在西原北望,整个陈炉镇尽收眼底。古籍里描述的自谷底至山巅,居民穴居的窑洞层层叠叠,百十座炼制陶瓷的窑炉间杂期间。至夜晚,民人居住的窑洞撒布了满山架岭的灯火作了衬底,通亮火红的窑口透漏出陶炉炼制的艰辛与炽热。每座窑炉上面的烟囱时而是浓烟滚滚时而是红焰冲天,犹如整个一座山都是一座巨大的炉膛。“炉山不夜”作为同官八景之一,站在这个地方应当是最能够领会其实相的。作为旱地的主要产粮区,穆青云手里就在这白菜心里建立了自家的“吊庄”。所谓吊庄,就是主人常住地不再庄子里,但他拥有这里大片的土地,形成了家族式的农庄,常年有人经管。穆青云大手笔,动用大量家私渐次购得数百亩地,成了西原上的大户。这样的产粮区自然是历来征收军粮的重点区域。但这一年秋季的军粮在这样一个产粮区却没有完成征购计划。已经打出国民革命军旗号的套匪队伍派出一个排的兵力驻扎在山神庙已经三天,但各村的乡保还是没有按要求解上军粮,带队的薛步生营长很是生气,天天提着酒壶与各乡保过堂。红脖子涨脸的话说完,就哄哄嗖嗖想完粮就好。偏偏各乡保就是软硬不买账,几个大户人家更是闭门谢客。现在已经挂上革命军的旗号,也就要注意军纪军规,不能象过去一样死拉活拽。薛步生打定主意要缠磨到底,不拿军粮誓不罢休。

战斗时凌晨子丑交接时分也就是一点左右打响的。庙里的军人早已经睡熟了,陪着营长喝着闷酒的排长刚刚与营长挤在偏殿土炕上朦胧入睡,营长趁着酒气骂骂咧咧说着酒话,也不知道是在骂谁。先是“嗵”的一声有重物落地,紧接着就是两扇破旧的门扇被撞开,三四个端枪的人就站在了面前。同一时间又听见几声撞门的响动,想必是其他的几个房间都在上演同样的一幕。排长还在揉眼愣怔,营长抓过枪套还想掏枪。就听一声清脆无比的枪声响起,营长就软软的倒在炕下。此时其他房间都传出了枪声和喊杀声。一时间脚步乱纷纷,有击开窗户跳窗逃跑的,有枪声和硬器之间撞击的声音,有喊声警告有喝呼逃跑的,就听见一声闷响,那是手榴弹的爆炸声。十几分钟过后战斗结束,营长被击毙,排长投降,当场击毙九人,糊里糊涂被俘十三人,据说有三个人跳窗后直接冲到土崖边落入深沟之中生死不明。只有神枪手宋灯娃在混乱中身受重伤。一个高个子听了情况,吩咐收拢所有武器撤兵。瘸着脚的恒奎问高个子说:“活捉的咋办?”高个子回答:“带回去再说。”恒奎附在高个子耳朵上说了什么,只见高个子转身一挥手:“你们看着办。”恒奎端起枪就扫过去,其他人也就开了枪。

高个子是队伍上派来的训练官,整个战斗就是他指挥的。当穆青云再三宴请他之后,在他接受了穆青云奉送上的感谢他帮忙训练红枪会的重礼之后,在酒过三巡已有熏意的情况下,他问穆掌柜:“我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峰交代我的事情我应当完全完成才对,我接受如此重礼,心里很是不安。敢问穆掌柜有什么是要我做吧?”穆青云只是斟酒添茶却不说话。对方再三追问穆青云才说:“你现在还能仔细听我说话吗?”

“我保证。对于军人来说,酒壮行色但绝不乱性。请穆掌柜说话。”

穆青云笑眯眯的盯着高个子看,看的对方手足无措时才一板一眼地说:“我要你领头打套匪。”

高个子一愣,被呛着似得说:“开玩笑吧穆掌柜?过去的套匪已经不存在了,现如今已经挂上了国民革命军的旗号,队伍已经被改编过了。现在打套匪等于反革命,是在和政府作对,是在和革命军作对,是要被追究责任的呀。”

穆青云并不急着反驳,依然是斟上酒举杯对饮,然后又给高个子添上茶。抬手让对方安心坐着才开口:“不穿军装打,黑打,不知道是谁在打,只是个打,就好。打完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你还当你的教官,教授完毕就回部队做你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家里的事我会奉送上一份厚礼,叫你衣食无忧。”说完,并不看大个子,管自端起茶盅轻轻的抿。大个子本是旧军队出身,出来吃粮就是为了活命。后来改编进了革命军,学了一些新军队的口号和纪律,但微薄的时有时无的军饷怎么能够补贴家用?老大不小了还没有成家,听了穆青云这样不担任何责任的安排,心动了。

“要干,时间就在这几天。干完你要回军队就回军队,想不回军队我们自己就组织一支像样的军队。有军队就有了实力,有了实力就有更大的实力来召唤你。还愁没有饭吃。”穆青云说这些话时的节奏是掷地有声的坚定和平和,完全不像是在第一次向一个外人陈述一件秘密,倒像是在给一个老朋友叙说过去岁月的陈年往事。

大个子深深埋着的头渐渐地抬起来,脸上的表情已经由犹疑变成明朗的坚定和喜悦。穆青云说,这几天有一个排的套匪驻扎在西原上的山神庙。山神庙地处原畔深沟旁边,距离村庄较远。晚上静悄悄去把狗日的端了,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干完立即撤回,神鬼都不会知道。穆青云看见大个子在点头,满意的笑了。

宋灯娃灯柱子被安排在上回受伤时住过的高窑里,郎中守在旁边一步也不准离开。灯柱子在往回抬的路上就已经昏迷,伤口的血是止住了,但身体里面受伤情况不得而知。郎中只能治疗表面的刀剑伤,对于枪伤是一筹莫展。穆青云查看了情况,请高个子来询问枪伤如何治疗。高个子揭开伤口时才知道子弹是从后腰穿进去到前腹部出来,如果内脏没有伤害就只是失血过多导致昏迷,但问题是不知道内脏受没受伤。再仔细查看就发现了问题,这颗子弹是从后面打的,而当时只有前面有敌人,后面哪里来的冷枪?这个问题一提出就炸了锅:是谁在背后开枪打死了灯柱子?是慌乱之中开枪走火还是故意所为?

高个子和恒奎还原当时的情况,只有在灯柱子踹开门喊叫:“统统不准动,谁动打死谁”时,一个灵醒的小子就摸住了枪,宋灯娃抬手一枪撂倒,屋子里乱了营,就是一阵乱枪,就有人破窗跳出,也就有人出去追。就在乱枪开始的时候,这时候据回忆只有三个人在宋灯娃的后面,一个是黑蛋,黑蛋手里拿的是矛子不是枪;另两个是范子筹和王运。王运在跳墙时摔了一跤,爬起来时还在都都囔囔,他来不及。那就只有范子筹。问范子筹时,他是一脸的茫然:“这咋可能?我开枪是对着迎门的炕上开的,咋能打上宋灯娃?”再三询问,还是那句话,真不知道。打仗之中乱成一团,谁把这些都能记清楚?

宋灯娃第四天早上死了,对镇上人说是骡子受惊,宋灯娃去抓缰绳被骡子踢伤。一副上好的棺木装殓好,才去通知家里人。自从随了穆青云,宋灯娃有吃有喝渐渐地就混出了一个人样,常年守在穆青云左右,十天半月不回一次家,家里人早已经习惯了。看见宋灯娃消受了这么好的一副棺板,穆青云又叫人奉送上一个钱袋子,宋灯娃的事很快就处理完毕。有关一个孩子王一样的人物就此划上生命的句号,留下的就只是他的一些传说。西八社招兵训练,人数一下子就增加了三四十。龙王庙前的广场上,训练队伍的号子阵阵传来。有人说,此后一段,会党来的客人就更多了,也不知道他们会带来一些什么信息,对小镇来讲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一段时间过去,有关这次战斗的事情就在镇上传开,那时候已经是雒老夫人入土为安之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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