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人

“咣当”,楼下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

公司的背后的是一条窄道,窄道中有一片凸出的空地,不知何时开始用于堆放垃圾。办公室这一侧的窗户从来没有被打开过。垃圾车一般会在五点左右挤进来收垃圾,随着垃圾车的挪动,车门会晃来晃去拍打在车身上,便发出了巨大的噪音。

然而这噪音是“美妙的”,即使我的心脏每每会为此受到巨大的震颤。同事们谓之“悦耳的噪音”,X将之比作学生时代听到广播播放的《回家》的萨克斯曲。诚如所言,十五分钟的最后忍耐。终于要结束了,一天的无聊工作。


下班时可能在电梯里遇到的人,除了同一个部门的W、X、Y、Z之外还有在隔壁传媒公司的红发女子,和楼上不知哪个办公室的一胖一瘦两个中年男人。红发女人一般会一手托着眼镜、另一只手飞速在手机屏幕上挪动。胖男人总是无所顾忌地大骂这一天以来他的绰号为“蛤蟆”的领导的所作所为,而瘦的男人总是表现出愤恨不已的样子,坚决表示赞同。偶尔会遇到一个喷着低劣香水、神情阴郁的古怪的年轻女人。

看到他们总会让我感到难堪,我只想迅速地脱离目前的处境。

飞奔出银色的办公楼,回家的路上洒满了暖橘色的霞光,仿佛温柔的梦境。但是夜幕降临后这反而会给我带来更大的悲哀,就像是关灯的一刹那会什么也看不见,陷入绝对的黑暗一样。与其如此倒不如直接永远呆在黑暗中。

我是一个普通得近乎低劣的28岁男人,仅此而已。虽然我的头脑中有许许多多梦幻——在这样的夕阳下我想看着眼前闪着金光的血液流淌干涸,随后美丽地死去——但那终究只是梦幻。夕阳只是夕阳、风只是风,一切该是怎样就是怎样。大自然把树插在土地上,只是把它作为“树”安插下来,并没有赋予它关于“美”、“舒适”、“守护”、“坚韧”之类的任何意义。夕阳也是,不带任何感情地抛撒下热泪。

真正的人生就是出家门左转、直行三百米、右转、直行六百米、乘坐45路公交车、下车、直行五十米,再反过来的螺旋。既然事实如此,就必须承受。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

然而时不时,深深根植于我的脑海的,卡夫卡悲悯的忠告,就会像地刺一般伸出爪牙。

“就连这也只是看起来如此。”

我坐在公交车上,黑暗的车厢里,手机屏幕的蓝光打在或坐或站的乘客的脸上。老人们神情木然,死死地盯向一处,或许是他们的头脑和身心都变得粗糙滞重的缘故吧。

记得有一次,一个身着墨绿色薄纱的老妇人,突然靠近对我打招呼。那是飘着细雨早晨的车站。她问我有没有吃过早饭,我表现出亲切的样子点点头。她问我吃了什么,我随即如实交代。接着她又满脸笑意地说,“奶奶呀,今天早上吃的是肉包子!”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默然无语。她则保持着笑容,脸庞的每一条皱纹都仿佛在笑着。然而背后是大片大片的乌云,我只感到想哭。我们恰巧坐了同一路车,穿过无数阴云,我看见老妇人终究渐渐固化,变成一座残颓的塑像。

每每想起此事,我都感到一种灵魂被抛出体外般的空虚。

我的影子在我的眼前恍然无力地左右摇晃,就像要摔倒似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又像一下子就会被风斩断了。



网络。“现如今的人们显然更擅长使用网络、而非现实的交往。他们建成庞大的交际圈,然而事实上,他们用极不负责任的方式建立起关系就像绑架观众看表演的话剧演员,却又期待得到理想的交际成果。当必然的失败来临就一边扬言人性冷漠、一边嬉皮笑脸地谋求新的关系网络。这就是网络社交的真面目。”

“更可怕的是,网络是用于思想控制的最大杀器。科技被贪婪的白痴们滥用,在我们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我们塑造成他们想要的样子。我们只是网络版图的棋子。就靠着人们对他人的依赖,网络把人变成寄生虫!”

我很满足自己的结论。



不知是哪一天傍晚、不知为何,我心里强烈而具体地涌现了关于“网络”的事,并且产生了强烈的排斥之情。于是我立刻得出了以上这番有理有据的结论。

夕阳变成紫红色了,霞光飘飘悠悠地钻进布满油垢的纱窗。“剁剁”地,我切着手掌下翠绿的黄瓜,这天晚餐的一道菜便是黄瓜炒鸡蛋。刚淋过水的黄瓜熠熠闪光。混合起自满的情绪,我不由为这间夕阳下的厨房而感动,心内涌动起一种近似于释怀的安心之感。

然而黑夜袭来,我不愿面对的世界终究降临了,事情完全不同了。

本来色彩鲜明的食物,如今变成暗黄色的残渣,和随意涂抹似的油渍。黑夜试图侵蚀这个房间,微弱的灯光节节退缩。就像大海上随时会被海浪吞噬的塑料渔船。

手机屏幕闪着蓝光。我仓皇地解锁屏幕,抓起手机。我又把手机放下,把卧室的门关上,拉下印有羽毛图案的窗帘,打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和床头柜上的节能灯,拾起手机迅速躺倒在床上。

我不敢看向窗帘。因为窗帘背后透着黑夜的阴影,就像被刺穿了一样。如同一个时时刻刻监视着自己的上司。他目露凶光。

屋里一片死寂,客厅的钟一刻不停地“嗒嗒”转动。手机屏幕上散出的蓝光之于现在的我,竟拥有了某种致幻剂般的魔力了。

额头渗出了汗水,我紧紧握住手机,不停按着开关键,于是屏幕忽明忽灭。不知多长时间过去,我才明白该厌倦这膨胀在这个房间的虚伪的灯光了。

还要去上厕所。一推开门,黑暗便有如洪水猛兽迎面扑来。完事之后,我猛地狠心关掉所有的灯,缩进被子里,活像瑟缩在壳里的老蜗牛。

我好害怕。



人在少年时,总喜欢赞美夜空。在夜空之下,无暇的心灵会感受到力量——从天而降的、漫无边际的巨大冲击。他们能够一眼看穿,发现生命的真谛。于是他们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存在,在流萤飞扑的空地无所挂碍地嬉戏。

然而一次次的仰望之后,我感到厌倦了,我抱有太多的期待。换句话说,我抱有太多的负担了。夜空中没有牛郎织女,也没有阿尔忒弥斯。问题在于,黑夜是一个深洞,需要实实在在的东西来填满。

白天吵闹不歇的中年女人们。她们的选择是,在蓝天抹灭的最后一刹那入睡。



每天早晨都能够听到X和Z交流他们的网络趣闻。今天他们的声音异常刺耳。

“你们就在网络中腐化堕落吧,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退化成猿猴的。”我这样想着。

然而从这些猿猴嘴里吐出来的一些词汇,竟意外地刺耳,洞穿了我的思想的壁垒。

“你看到昨天xxx直播的模仿秀了吗?”

“看了,真没得说!那模仿得笑死人了啦!”

“……”

“无可救药!”在我的脑海中,我已经用近乎绝望的语气审判了他们。但我随即又感到一阵惶恐,感觉到自己不屑的态度颇有些装腔作势之嫌。我不由得低头沉吟。但零碎的话语就像时而发作的旋风把我的头脑搅得一团糟。

“哎!尤其是最后那段!”Z做出夸张的动作,用手抵住鼻子将其向上翻,同时又翻开下嘴唇发出怪叫。不知是在模仿谁。不,甚至不知道模仿的是什么物种。Z准备说话,可刚刚发出“wu…”的声音就笑得说不出话了。他的脸皱成一团、丑陋无比,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X也笑得咳嗽不止。

“哗众取宠的闹剧。”我小声地嘟囔。

Y凑上来轻声问我,“那个直播,你看了吗?”

“我是没有看哎,不过似乎很有趣的样子。”

“啊啊,好久没看过有趣的节目了。”

“哎,是嘛。或许真的很有趣也说不定。”我故作亲切地回应。

Y一说话,那张宽宽的脸上就会洋溢出笑意。他笑的时候,牙齿和牙龈就会暴露出来。我认为他是一个没有任何自己思想的家伙。他人诡辩的话语,在他这里都会变成至理名言。“原来是这样啊”、“说得真有道理”、“没错没错”这些都是他的口头禅。每每看到那般愚蠢的笑脸,我便感到愤怒不已。但想来这多半自于我幼稚的嫉妒。

我没有继续想下去。

“模仿秀……模仿秀……模仿秀……”我的思绪在脑海里旋转不止。就像嚼口香糖的情形——明明已经厌烦,却又不停地咀嚼着,想要榨出它的最后一丝甜味。

而我的“想象力”开始发挥作用。在区区的几个字的缝隙之间,有彩色的闪光吸引着我的注意。欢乐的人们开始跳跃了起来,变换色彩的水晶吊灯、震耳欲聋的节奏鼓点、动物一般的吼叫、甚至还有注射了海洛因之后痉挛的大腿……

垃圾车门的声音响了,一楼电梯口飘出了胖子响亮的叫骂。

就像做贼似的,我迅速把夕阳关在外面,贴着门站立着。然而夕阳还是照常从卧室和厨房里透进来。

“可恶。”我就像被操纵了一样。我于是质问自己、鞭笞自己,想对自己施以酷刑,以获得解脱。用最无情的眼光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我的背后没有十字架。

不一会儿夕阳便渐渐沉了下去,如同一个溺水者。黑夜降临了。晶莹的荞麦面条变成了混浊的汤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食物气息。

黑夜从我的眼里默然滑落。

手机躺在堆叠成金字塔形状的被子顶端,屏幕瞬间亮起来,白色的弹窗跃现于屏幕中央。它射出吊钩,直插我的心脏。我走了过去,脑袋里没有想任何事。

“我纯粹是被催眠了!快醒醒!清醒一点!”我没有回应。

我寻找网络直播的相关内容,进入了白天所听到的直播平台。并认真细致地完成了注册。页面上流动着“模仿大赛”这类内容的宣传,其中一副配图上,是一个头插在沙地里的模仿仙人掌的男人。



手机屏幕上,晃晃悠悠地呈现出我的如同挣扎的死鱼一般的脸孔和稀疏油亮的头发。黄白色的墙壁左右晃动,留下痕迹。

我看着自己的脸。先是漠然无语、之后表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哀和羞愧,叫人想把屏幕都给杂碎、然后又是一股无名的怒火——如果真实存在的话其火焰应该是紫色的。这时我的脸上满是惊恐。我本能的拼命压制这种可怕的感觉,然而这都是徒劳,火焰依旧发光发热。

我只是在自寻烦恼?

当我仅剩一只手臂伸出泥浆之外时,我的右臂上出现了一行小字:

“哭泣的青鸟 已加入直播间”

我看到巨大的青鸟遁入远方的白雾中。雾越来越浓重,到最后只剩白色的一片了。

又弹出了第二行、第三行。

“噢?我是第一个。”

“好的!那么,请你变成狗。”

“请我变成狗?”

他说了,“请你变成狗”。我反复地确认。他使用了“变成”这个词,而不是“模仿”这类字眼。然而他又不像是故意为之,更像是理所当然的请求。并且这当中包含了某种我无以抗拒的力量。而我则是不谙世事的莽撞小鬼,对这个社会的话语构架一无所知。

于是我转而认为他的话是理所当然的了。我顺从地低下身子,单手撑地,手指收拢。伸出舌头,“汪汪”地吠叫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演得好!”

我张开的嘴里流出口水。满足感油然而生,我打心底里高兴,脱离了无聊的人生。我变成了一只狗。我可以从奔跑开始学起,学会捕食、学会避免被人类抓住,这是我的新的生活。

绿色妖精 已加入直播间”

国王的披风 已加入直播间”

“再表演一下接飞盘吧!”

我拿起手边的《阿波利奈尔精选集》,它的体型小巧。我把它一下子甩出去。挥动手腕的同时整个身体向前扑,重重地砸在靠窗的床上。与此同时我还没忘记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冲击带来的疼痛给我带来一种爽快感,使人感到兴奋不已。

不断有气泡从屏幕的左下方冒出来,已经有二十七个人参与进我的直播了。并且数字处于不断的上升中。

一个名为“无尾狐”的观众发来了要求:

“请变成乌鸦!”

于是我作出被掐着脖子一般的样子,“嘎嘎”地怪叫着一边以臂为翅,扑腾起来,绕着房间来回跑。又离开房间,在整个家里四处乱窜。

“心的牵绊”留言说,“你难道不知道乌鸦是黑色吗?”

我便立刻换上黑色的衣物,从鞋架上拿出沾满灰尘的鞋油,涂抹在脸上。油流到了我的眼中,我痛苦地捂住眼睛,拼命揉搓,能够再度睁开时,眼已经变得血红了。

观众人数上升到了三位数!大家一个劲地叫好。我的新的生活得到了认同和赞美,别人和我都一样,同样感到喜悦。这是与生俱来的可能性,这是人心的力量。在这种糟糕的世界,我应该去享受这生的狂欢!

“感谢大家的支持,嘎!一定要开心起来啊!嘎嘎!”我动容地向观众表达自己的心意。

我已经能从屏幕上听到震耳欲聋的哄笑和呐喊,多么的开心啊。

“只要能够想得到,就能做!”我又说,“ ‘生活’就是这样,朋友们!”我的嗓子简直要破掉了!



我从一地的垃圾中站了起来。方才有人叫我变成垃圾桶,我便把货真价实的垃圾桶拿过来,对着脑袋扣下去。我的头上残留着面汤的污渍。

……

“请变成暴徒吧!”名为“鬼草”的用户如是说。他大概是第五百一十多个观众,就像是案件最后揭晓事实真相的侦探一样。然后我竟也如同找回了自我似的,倾尽全力去变成暴徒。

我让手机靠在墙边,开始撕扯棉被、床单、窗帘、书本,就像不曾磨过爪子的猫咪。我把台灯扔到地下,灯泡碎片满地。窗户的碎片散落在窗台和一楼的顶蓬。沙发也掀翻了,我在房间里张牙舞爪、四处乱窜。远远晃动的手机屏幕上,只看见左下的消息通知如气泡一般不停地冒出来。

对方一定也在屏幕的对面欢呼雀跃为我叫好吧。

看到散乱崩溃的我的房间,我感到异常的平静。这或许类似于一无所有的新生状态吧。

而一步一步走向角落里的手机,我又单手带上了猛鬼的面具。

我清楚意识到了自身的这般状态,我的心却和做出行动的反应机制隔断了。地面上出现了纵深千尺的管道,我陷入了无休止的坠落之中,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平常的生活,简直不能称之为生活的生活,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梦想家  已加入直播间”

第1999人。与我的生日年份重合。我赋予她指定下一个模仿对象的权利。

她说,

“请你变成泥土吧。”

屏幕上瞬间冒出大片大片的问号。

大家纷纷报以嘘声,指责“梦想家”破坏气氛的卑劣行径。

然而她不为所动(我这样猜想),发出一行字。

“你没有理由不明白我的意思。”

拗口的说法。“没有理由、不明白”……这样的用法有什么意义呢?

“无可违逆”。我瞬间明白了。

与指令方向相反的被完全否定了。我已没有后路。或许就像人的疾病和衰老一样吧。“变成泥土”是命令,是我的宿命。

我微笑着点头,接着仰天大笑,下巴与鼻孔对着屏幕。手机不住发抖,观众人数以惊人的速度蹿升不止。

接着我狂奔出家门,路灯和汽车的光影拉成一条长线。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片大海。海水波动就像缓慢迁徙的象群,奔向他们必然的终点。月光被海水映得幽蓝,像是装着蓝色墨水的玻璃瓶。大海是多么美丽呀,那是美好的生灵启航的地方。

我沉入了海底,还在不停冒出泡泡的手机屏幕闪了两下,熄灭了。海面没有溅起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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