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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通过自家的门镜观察对方。
我看见她们站在自家的门镜前,隔着被声控灯照亮的狭小空间注视着对方紧锁的房门,声控灯熄灭了,但没有人想要离开,仿佛这是一场考验耐心的博弈。
总有人会先退出,这是所有博弈的后果,战争也好,爱情也好,先退出的一方不见得损失最严重,也未必承认自己是懦夫。她注视着黑暗,直到确信光明很难来到,于是便回到沙发上继续看暂停着的电影。她也累了,赤着脚走到阳台,有时她会被楼下的某一个人吸引,但这次,她只是习惯性地漫无目的地放开视线。
余安去年才搬到这里。她从不与人打招呼,即便在开门时与对面的人相遇,也从未有过试图闲聊的倾向,丝毫不会流露出尴尬的神情,而且少有表情。与这座城市里的很多人一样,她在工作日的早晨出门,傍晚回来,周末时下午出门,凌晨回来。她会带男人回家,却不肯让他们留宿,所以总会看到天蒙蒙亮时,有男人从她的家里气恼地出来。她经常是一个人,很少有朋友做客。
近几个月,她好像有了固定的男友,他偶尔会来住上几天,早晨他们在门前拥抱告别,傍晚他去接她,他们挽着手回来,她靠在他的肩上,他替她拿着包,一如所有恩爱的情侣。但陈也仍旧可以看到当他不在时,有男人在天蒙蒙亮时从她的家里气恼地出来。
住在对面的陈也,没有固定的出门时间,有时几天也不出门,有时一天之内来来回回地进出,有时出门后一连消失几天。她与男友一同住在这里,一起去超市买成堆的垃圾食品,晚饭后穿着运动装去散步,几乎总是成双成对地出入,是能让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感受到他们的恩爱的情侣。
人总是生活在别人的观察之中,在我们观察别人时自身同样被观察着,这是人类社会的乐趣之一。从不观察一个人的灵魂,我们不想为一个只是用来被观察的人耗费太多精力,我们观察,只是想得到能证明自己从一开始就给对方所下的定义的蛛丝马迹,不同于自己想法的一概忽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我对你很好奇”的含义。我对你好奇,你应该感激,把自己脱光向我展示,并迎合我对你的定义。
正如以陈也的角度来看,余安应该是个淫荡放纵的女子;以余安的角度看,陈也应该是个世俗柔软的女子。从一开始,她们就应该给对方下这样的定义。但她们都是愚钝的人,从没对对方有过任何定义,她们通过门镜观察对方,长久的观察让彼此有了了解对方灵魂的愿望,她们都不愿意说出“我对你很好奇”这句话。
她们第一次有所交流,是在陈也把钥匙锁在家里,敲响了余安的家门后。
正是陈也这个颇具勇气的做法,让她们有了交集,弥足珍贵的交集。
《我与村庄》
大约是一个月前,余安在一次长途旅行中认识了宋川。她在小镇建在山坡的住宅间迷失方向,又遇上暴雨,宋川恰好从山上的旅店下来,她随着他回到住处避雨,也许是因暴雨突袭而紧绷的精神得以放松,她在宋川的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临近晚饭时间宋川准备叫醒她时,才发觉她发起了烧。
在睡眠中她做起了梦,她梦见自己与昔日的恋人在路上行走,听不清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只觉得像往常一样在随意聊天。他们已经几年未见,她为自己能再度见他感到喜悦而心安,这时她突然滑了一下,下意识抓住对方的手,感到自己除此外没有支撑,转头看脚下是不见底的深渊,对方正站在悬崖边上。周围景色大变,天空辨不清颜色,混沌模糊,四周都是裸露的山石,他缓缓地张开被她拉住的手,她不肯放开,仰头看着他泪流满面,颤声祈求他,他用另一只手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她被宋川叫醒,天已经黑了,房间内没有开灯。
他递给她一张纸巾,说:“你发烧了,刚刚在流泪。”
她趁他出去买饭的时候,蒙在被子里恸哭了一场。再见故人的喜悦直至此时也没有消失,但对方掰开自己的手指也像是切身经历过的。
那段时间她白天经常昏昏沉沉地睡去一段时间,昼夜间总是被梦境缠绕,循环往复的、相似的梦。还有一个梦,出现在夜里。有一个分辨不出面容的男人口口声声说爱她,她认定了对方就是在悬崖边放手的男人,她觉得这十分可笑。而她之所以认出那个男人,是因为在被拒绝后他抓住了她的手,企图强制带走她,那双手同样能让她感觉自己受到威胁。她拼命地挣脱,在挣脱之余又有一丝被控制的欲望,终于,他抓住了她,先是用绳子捆住了她的手脚,又拿出一条蓝色的长丝带,她知道他要蒙住她的眼睛了,她期待着,忘记了抵抗。他解开她手脚上的绳子,搀扶着她的手臂,他们从水中淌过,小腿划过水的声音就像海浪涌向沙滩,身边的人很有耐心地随着她缓慢行走,她抓住搀扶她的那只手,以防自己再度滑向深渊。水越来越浅,取而代之的是热得发烫的阳光,腿上的水快速地被晒干,“接下来便是被灼伤的皮肤”,她想。
又走了一段距离,她踩到了细沙上,皮肤被晒得有些疼了,沙子却是凉的,不知何时脚上的鞋子不见了,她一脚脚地陷入沙坑中。对方仍旧不催促,带着她摸索着跨坐到一个物体上,她摸到前后两个坚硬的包块以及被附的毛发,知道这是骆驼。
不知为何骆驼不见了,自己仍是双脚着地,眼前的丝带终于被摘下,在经过短暂的眩晕般的黑暗后,她闭上了眼,又用丝带把自己的双眼蒙上了。对方再度解开丝带,她这才看清他不是那个在悬崖边放手的男人,而是不认识的人。
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问她:“你想死吗?”
她点点头,心想喷溅而出的血液会染红脚下的雪地,并因热气而融化掉一圈的冰雪成为血水。
对方说:“那我动手了。”
她再度点头。在最后关头有了求生的欲望,推开刽子手拼命逃走。在她跑出很远的距离认为自己安全时,对方出现在面前,告诉她:
“你已经答应我了。”
她因为生病在他那里逗留了一周,几乎每天都会做梦。宋川在夜里拉着她的手入睡,他觉得她就像童年时在自家院子里发现的扭断了脚的鸟,他用木棍绑好它的脚,把它放在床边日日夜夜地照料,她是被送来的同样脆弱的生灵。她在睡眠中途把身体蜷缩起来,面向他,他的胳膊被她压住,他不敢抽出手来,怕把她弄醒。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混合着药味涌进他的鼻腔中,带着类似小鸟求救的信号。她在梦里发抖、挣扎,默默地流泪,他用另一只手肘支撑起身体,把下颌抵在她的脸颊上,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慰,她渐渐地平静了。
余安病好后,便收拾行李离开了。她本想在走之前与宋川做爱,但想到自己因生病而耽误的一周假期,就感到索然无味。她只给了他一个拥抱,转身走了。
常年健康的躯体却在假期旅行中生了病,是更换水土的缘故吗?不,她不是第一次出远门,经验表明她在陌生的环境里的身体状态甚至比在家中还要好。但偏偏就生病了,甚至因此在一个男人的房间逗留了一周之久,她把自己软弱的身体放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间里足足一周,任由他把各种药片喂给自己。她对此懊恼又惊奇。
陌生人值得信任吗?显然不是,但她在二十三岁前的确是这样认为的。陌生人因为不能被人立刻洞察,而展现出自己最希望呈现的样子;陌生人因为不期望回报而宽容;陌生人因为“一期一会”这句话而更值得珍惜。她曾沉溺于陌生的种种好处,流连于陌生带来的新鲜感,当她发现陌生带来的种种坏处时,就开始远离陌生人了。
《空中的恋人》
陈也与林易相识于十七岁,二十六岁时,同龄人在感情里起伏挣扎,或是随波逐流,她却像一棵看清了自己的走势注定要开花结果的树,一切都顺其自然无需担心与争取。
浴室是人类文明的体现,在河流里露天洗澡的人类终于明白身体是需要被隐藏的,是值得羞耻的;欣赏自己的身体也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浴室的功能在此尤为重要:既能隐藏又给人以足够的空间来欣赏这值得羞耻的躯体。设计师创造出水流细腻的花洒,不仅减少人类对于水的恐惧,也将舒适感放到最大。大面积的镜子让人可以随心所欲地以各种角度观察自己。她拉着林易的手走到浴室里,在他面前脱去了长裙,仅剩文胸与短裤,她观察自己胸前被文胸挤出的沟壑,又转身看自己被包裹的背部,担心自己终有一天会像在公共浴室见到的女人那样,背部的皮肤像斗牛犬脸颊的肉。她嘴唇微张,隐约露出少部分牙齿,她审视自己,想象嘴唇间形成的小洞逐渐扩大,吞没她的鼻子、脸颊,不,应该首先吞没她的牙齿,再对称地吞没她喉咙,最后这个黑洞将她整个吞没,嘴唇被扩张,成为包裹黑洞的边界。如果我变成了一个边缘是嘴唇的黑洞,那么我还是我吗?如果我不是陈也,那么我会是谁?一连串的疑问让她困惑。纵使身体被吞没,灵魂也会注视这个黑洞,但灵魂要寄居于何处?
她想的出神了,以至于林易摇动他们相牵的那只手时吓了她一跳。她这时才注意到一直站在身边的林易,并通过镜子观察他。他在镜子里反射而成的影像对她而言比自己的更加熟悉。不过这并不重要,她闭上眼也能描绘出林易的肌肉骨骼,一条条掩藏在皮肤下的蓝色静脉。
林易对她现在的模样很陌生,她脱掉了衣服却不需要他的抚摸,而且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相处久了的恋人都有各自的默契,往往对方的一个表情都能下意识地进行回应,但这次林易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她。他们在一起九年,即便是成长也是共同的,就像一对共生体,但陈也,衍变出了共生体外的事物。从情窦初开,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拥抱、亲吻、抚摸、做爱,顺水推舟,没有过生硬的转折,仿佛陈也就是林易的一根肋骨雕刻而成。
他有些惊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惊慌。他转过陈也的脸,温柔地、一次又一次地亲吻她。
陈也从不担心林易会从其他女人的床上回来,同样,林易对她也是同样的想法。倒不是爱情让他们忠诚,而是他们恐惧不忠之事被对方发现,生活走向一个未知的甚至不可控制的局面。很少有人真正热衷于无计划的人生,人们装作热爱冒险,但都不约而同地做出风险最低改变最小的选择,并且默契地不互相拆穿。
余安开门,各自自我介绍,没有多余的寒暄。
与人交往的勇气是难能可贵的,尤其是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并开始观察自己后。担心自己被拒绝、被冷淡对待,担心对方无法理解自己而产生误会,也担心被看透而带来的危险。第一个迈出脚步决定与对方深刻接触的人,相当于把束在自己腰上控制生命的绳索的一端拿在手上双手奉给对方,当然,对方有接下绳索的权利,也有放弃绳索的权利,而当对方接下绳索,是会用这权利杀死绳索另一端的人,还是引领另一端的人走上康庄大道,就不得而知了。手捧绳索的人,在对方未接下前可以决定是否交予对方,而一旦交出,绳索就不再受自己的掌控了。两个人都在互相试探,手捧绳索的人担心对方是随意接收绳索并随意处置的人,也不知对方是否会同样地献出绳索,被奉献绳索的人担心自己不能承担责任,内心负疚。而现实中常常存在的情况,是手捧绳索的人,不交出全部的绳索,被奉献的人,也不表明是否接受。
陈也捧着自己的绳索,来到余安面前。
她倒了两杯酒,给她也给自己。适度的酒精能带给人安全的眩晕感,自从十二岁第一次接触到酒精,她就深深迷恋上这种感觉了。容易受到惊吓的羔羊从酒精里找到对自我的依赖感,十二岁时父母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她踮着脚从柜子上拿下一瓶威士忌,酒苦涩灼烧的味道让她作呕,在喝了一整杯酒后,她昏睡过去,从此,她迷恋上酒精,在任何举棋不定或是绝望痛苦的时候,都以酒精作为支撑。
她们的友谊,也从酒精开始,随着酒精的醇香从咽喉间滑落,她们的友情也弥散开来。
《酒鬼》
她想要和陌生人做爱。自从这个念头出现,就一直无法抹去。那天她看着用嘴唇亲吻自己、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因为兴奋而出汗的林易,突然感觉到厌恶。她幻想着自己是个死尸,身体上爬满了蛆虫,随着林易的移动蛆虫从她的眼角、鼻孔、口腔、肛门、身体的每一个孔洞甚至破开皮肤涌出。她感到恶心,对于躺在床上身为死尸的自己,更对于大汗淋漓的林易。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拥抱着他,也不发出呻吟,扮演自己死尸的角色。林易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反常,也可能是没有指明。他发泄着自己的欲望,发泄着被这个世界压榨的无法满足的欲望,又在她的身体上控制着自己的欲望。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开始渴望抚摸属于陌生人的皮肤,承担陌生人粗糙的、原始的欲望。
由于对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爱人源于未知的厌恶,而选择与一个毫不了解的人做爱,这就是陌生的力量。
“陌生”是一个充满情欲的词语。你不知道对方被衣物包裹下的躯体颜色、是否有伤痕、毛发是否浓密,也不知道对方是否安全。“陌生”本身所带有的未知与危险就足以让其充满魅力。
但对于余安,她太熟悉“陌生”了,然而仍旧恐惧陌生。曾有陌生的旅伴一路追随她,甚至试图去往她居住的城市定居,倒不是这个旅伴有着跟踪的癖好,他深深痴迷于她,决心为她奉献自己的余生,这让她日夜陷入恐惧之中。终于,她放弃自己的旅行计划连夜逃跑,近一个月后接到对方的电话,质问她为什么离开并称自己已经到了她的城市。她匆匆挂掉电话收拾好行李想再度逃跑,又把行李一件件拿出来放回原本的地方,拉上窗帘锁好门窗。她走在街上,有时仍旧担心那个陌生的旅伴会突然冲出来。他不时打电话给她,诉说自己的思念,探寻她具体的位置,她不敢贸然挂断电话,恐惧,只是恐惧,她耐着性子敷衍他的电话。最后一次,他发短信过来,大意说,他要去个危险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唯一挂念的人就是她。她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删掉了,她终于能确认自己是安全的了。
如同往常的习惯,她去坐了地铁。她在寻找一个猎物,让她有欲望的猎物。
地铁行驶到中途上来一个男人,一只手举过头顶握着扶手,另一只手拿着一本翻开的《魔山》阅读。这本书她买了很久,但看了几页就难以集中精力,所以除了前几页有深深浅浅的字迹、页面磨损的痕迹外,其他的书页都是崭新的。陈也向来对能够阅读自己难以下咽的书籍的人有好感,但此时更能吸引她的是男人修长的手指、平坦的小腹,以及牢固支撑身体的双腿。她想象他小腹上的毛发紧贴着她的,这足以让她感到兴奋。他接了个电话,声音温柔,“是恋人一类的吧”,陈也心想。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本子上撕下一页,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塞进他握着扶手的手里。到站后她下车,看见他展开自己的字条,看了几秒后,夹进了书里。
她没有再去寻找其他的猎物,对猎物也是忠诚的,这让她感到可笑。
当天,他打电话给她,约定了见面的时间。
《生日》
能让人保持欲望的人太少,宋川就是其中之一。余安会想起他,一次又一次,他对她说话时声音耐心而有磁性,他身上飘散着烟草混合着古龙水的味道,分别时他拥抱着她,手臂环绕在她的肩膀上,她把头埋进他的肩膀嗅着这种味道。她走在街上,或在房间里,会毫无预兆地闻到这种味道。
半个多月后的上午,他打电话给她,告诉她自己在她的城市。她被他吵醒,头脑不甚清醒地报了自己的位置给他。挂了电话,她看着天花板,不安起来:他是否是为了奉献自己的余生而来?没有什么比一个男人长途跋涉追随而来更恐怖的了。
下午,他来了。他们一见面就开始做爱,在阳光最炽热的时候。房间里有温热的海水涌来,床随着海浪起伏。阳光照耀在他的头发上、肩背上、大腿上,照耀在她的脚趾上,她无法集中精神,皱着眉闭上眼。他用被子蒙住她的双眼,他亲吻她,抚摸她,拥抱她,她的手在黑暗中划过他坚硬的脊背、臀部、茂密的毛发,停留在他的腰上,她用双臂环住他的腰,随着他身体的起伏一起漂流在海面上,如同乘坐同一条船的鲁宾逊和星期五。
整整一个上午,她等待着,有些懊恼自己没有去接他,起初,等待让她心烦意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享受等待的感觉,就像是一口口缓慢地饮酒,你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也知道结果是什么,彻底的沉醉发生于何时却无法预期。
他来了。她倚在门框上久久地凝望她,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有,他一把抱住她,混合着烟草与古龙水的气息终于成为真实的扑面而来,她如同酒醉般把瘫软的自己整个地放进他的怀抱,用残余的力量解开他的纽扣抚摸他的身体,肌肤温暖细腻,像童年时坐在自己院子里,被金色包裹时的感觉,她一寸寸地抚摸她的皮肤,手指随着他肌肉骨骼的起伏而起伏。他没有看她的手,而是一直看着她的脸,低声说:“余安,我很想你。”
城市被海水裹挟着漂浮,她不知他们会去往何处。喧嚣声很重,也许是眼前的黑暗让听觉更加灵敏。蝉鸣一波接一波,夹杂着鸟叫,海浪拍打着房间的四周,声音混合在一起,不得不耐着性子仔细分辨。
他在她身边睡着了。他们赤裸地躺在床上聊天,他把手臂垫在她颈下,转过身用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让她被包裹在自己的身体里。她全身僵硬,呼吸着他皮肤的温度。
与刚刚做过爱的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这本是她难以忍受的。欲望不应该以所谓的“爱情”的名义存活着,当欲望得以满足,对方的存在就是多余的、难以忍受的。但自从她从他身边回来,就总是希望自己能被拥抱着入睡,在她终于打消了自己这个念头时,他又来了。
她从他手臂环成的圈里钻出来,尽量不打扰他。
她让他住在家里,周末他们沿着城市散步,一走就是几个小时,如果他们再年老几十岁,就像一对恩爱了几十年的夫妻,这个比喻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已经无法再与其他人做爱,只有趁他不在时,她才给情人们打电话,但当情人一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无法忍受对方的粗鄙,即便对方在任何人眼里都应该是个整洁自律的人。纵使她容忍着自己的厌恶感与对方上床,眼前也会浮现宋川的面容,她不能接受自己的不忠。多么可笑,为了避免承担责任,她不给他任何承诺,却认为自己是不忠的!
她期待与他共同入眠,仿佛做爱不再是由于欲望的驱动,而是用来维持彼此能同床共枕。
她决定,再度逃离。
逃跑掉念头一旦出现,就很难打消。他们断断续续的已经一起生活了一年,不得不承认,起初,她很享受这种生活,他不在身边时甚至期盼着共同入睡,早晨醒来时就能看见他。但她无法也不应该放弃那些情人们。
近来她很难入睡,即便吃了安眠药也是在凌晨才能睡着,她难以克制自己在逃跑与留下间动摇,难以说服自己做出选择。生命的痕迹是向前的,对将要发生的事谁也没有经历过,即便考虑好了每种选择的利弊,也难免担心。那天她吃了药效很强的安眠药,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没过多久,宋川抱着她进入了沉沉的睡眠。她反复对目前的局面进行衡量,下了决心要再度逃跑。决定作出后,她感到轻松无比,也沉沉地睡去了。
《散步》
他们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见面,在一家咖啡馆里。
她比他来得早一些,透过没有丝毫污迹的玻璃窗,看着远远走来的被蒸腾的热气摇撼波动的他。
他们面对面坐着,客套地寒暄,谁也没有挑明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目的。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可供寒暄的话题很快就用光,他们沉默着,相互注视,她先败下阵来转移目光,他趁机抓住她的手指摩挲。他对自己欲望的掩饰让她厌恶,但当他暴露自己的欲望并试探她时,她感到恶心。
即便如此,她还是在他询问接下来的安排时,决定同他回家,她期盼自己可以从中获得偷情的快感。
她随着他走在楼与楼之间的巨大阴影中,两侧是灰白色的强,头顶是交织错落的电线,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小径,楼宇形成了一个小迷宫。这是建于市中心的一幢老房子,与周围拔地而起的高楼格格不入,沿着石台阶与金属扶手,他们来到他位于三楼拐角处的住所。
他的房间像是没有人居住般整洁,她不得不怀疑这是他为了与陌生女人做爱特别设置的房间。窗边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除此连张沙发都没有,灰白条纹的床单没有一丝褶皱地铺在床上,书架上放满了书,除此外几乎什么也没有。
他站在书架和床之间的空地上,伸手去脱她的上衣,她拦住他,示意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或许是觉得有趣,他站在原地,刻意一粒粒缓慢地解开自己的衬衫纽扣,露出紧实的肌肉,又解开腰带脱下长裤,只穿一条平角短裤,她命令他脱下短裤,他像是受到羞辱般有些窘迫,犹豫了几秒。现在,他完全赤裸,与他刚出生时相同,而她坐在床上穿着完整地审视他。
欲望的存在很脆弱,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将其击碎。起初,她对他的欲望来自于对他的窥视,对他在纺织品下隐藏的肉体的想象,当她能够毫不遮掩地观察他每一寸皮肤时,让她产生欲望的神秘感也就消失殆尽了。
她看了他大约十分钟,发觉自己对他没有丝毫欲望,连招呼也没打,就走了。
《孤独》
从陈也故意把钥匙锁在家里,敲响余安的家门后,她们的关系就日益密切。
每当陈也与林易吵架时,她就从家里跑出来,拍打余安的家门。他们的争吵远比他们的爱情热烈,陈也总是喊叫,总是喊叫,用单一的音调喊叫,除了喊叫没有其他发泄的方法,也的确如此,他们早就不准备改变对方了,只能忍受,当忍受到达一个限度时就会以吵架的形式爆发。谁也没有解决问题的念头,也不相互指责,爆发、忍受、再爆发,循环往复。林易把她扑在床上,用身体压住她,她死命地挣扎,直到精疲力竭,林易也累了,放松了身体,陈也就趁这个时候从他的身体下面逃走。
余安从不过问,拿了加冰的酒给她,去厨房做她爱吃的菜。陈也酒醉后就磕磕绊绊地跑去厨房,从背后抱住余安,亲吻她。
吃完饭后,她们一起去洗澡,然后赤裸着相拥入睡。
水珠从上空落下,灌满了整个浴室。她们在水里赤裸相拥,以脚做蹼浮起身体,只把胸部以上露出水面,头发湿淋淋地落在肩上。她们亲吻着,随着水的流动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浮沉,月光把星星洒在水面上,连星河也随着她们漂游。在酒醉后的眩晕中,她们被如水的月光打湿。
陈也最后一次见余安,是在她走的前一天。她邀请她去她家里,像往常一样做饭给她,睡在同一张床上,第二天醒来,余安就不见了,只留了字条给她,交待需要她帮忙处理的事情。
吃过饭,余安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马路,说:“陈也,你看这灯火辉煌,有人夜跑,有人散步,情侣挽着手,夫妻带着孩子,老人颐养天年,车辆走马路,人类走行人通道,看起来多么其乐融融。但真正幸福的家庭,恩爱的情侣,又有多少?大多数不过是互相厌弃又互相容忍。人们相爱,是因为有距离,因为所谓的爱情,又想减少产生爱情的距离。在远处见到的人很美,走近了却会因为某个细节,譬如惊讶时张开的最、时常流露出的冷漠表情、看书时习惯性地折页、甚至对方脸上的某颗痣,而第一次在心里产生反感,继而又找出更多的、显而易见的对方的所谓陋习,指责对方欺骗了自己的爱情,即便那些“陋习”,对方从未遮掩,自己也心知肚明,甚至因之而爱上对方。但人们就是这样被爱情愚弄。你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苛刻,但你无法控制自己,正如当初无法控制自己爱上对方。每个人都如此。
人们爱上远处走来的婀娜女子、温婉男子,走近后又厌弃女子太过浓烈、男子太过平静,亲手放弃与毁灭自己珍视的东西,向来是人类的特长。每一份爱情,不是从爱得深刻,走向互相厌弃,就是一再容忍,心照不宣。”
“我也飞蛾扑火般地爱过他人。”说到这里,余安想起自己曾爱过的男人们,他们都面容模糊。
“有人曾说我‘会一直爱下去’,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每一场爱情,都是同样的程式,从互相珍视,到互相指责,被厌倦,被放弃,每一次,都会让我更确信自己是个不值得爱的人,自己其实糟糕透顶,从而退却一分。我抱着残存的期许,迎接一个新的人,但他也同样地,指责、厌弃。每一场爱情唯一的不同,只是从相爱到厌弃,这段时间的长短。
陈也,我很羡慕能从一而终的人。”
陈也说:“我们在一起十年,这十年,就是从甜蜜到厌恶一次次地循环的过程,我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多次想要放弃,但又顾念旧情,而到了如今,却是因为彼此羁绊太深,生命有太多交织在一起,就像种子被撒在一起而生长的树,树干缠绕,分开势必会伤及皮肉。
你说能让人有欲望的人太少,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每当想要放弃他,我就去坐一整天的地铁,观察来来往往的人。我跟在能让我有欲望的人身后,看他走路的样子、抽烟的样子、在烈日下流汗的样子,不出半个小时,我就已经可以放弃这个人了。即便让我有欲望而不放弃,我也能猜想到,我们恋爱后,终有一天我还是会回来坐一整天的地铁。
余安,我不像你。我需要有人可以依靠,我需要不分昼夜的陪伴。让我不放弃他的原因,可能早就不是我爱他了,而是我不想重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新的人所能接受的模样,不想与新的人扮演一对恩爱的恋人,毕竟默契的对手,需要培养。”
余安微笑,眼睛看着地面,说:“陈也,你比我还要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