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顽童周伯通在金庸先生的小说里,不管到了多大的年纪,哪怕头发胡须全白,也仍然是天真烂漫,喜欢玩耍胡闹。只要有他的画面,笑料层出,完全活成了逗逼样,让人哭笑不得。
在桃花岛与比他晚一两辈的郭靖结拜兄弟,海上骑鲨,皇宫里带面具装神弄鬼。养玉蜂,央求杨过演示黯然销魂掌,在华山之巅评定五绝面前时无欲无求。
这般游戏人间的他,上天下地也只怕两个人,一个是南帝一灯大师,另一个是刘贵妃(瑛姑)。
周伯通的确是真正的老顽童,不仅他的行为举止一如顽童,而且他的心理状态也永远是像孩子般那样,天真无邪。
这种心态往往容易逗人喜爱,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来说,老顽童其实是没有担当的,只因为和欧阳锋打一个赌,就把义兄郭靖还有洪七公等人丢在旁边,顾着自己的快活海底寻鲨去了。
自从王重阳死了以后,全真教的烂摊子,他就一直没有收拾其实是悲剧性的。反倒是很厌烦这些牛鼻子老道的徒子徒孙们。
周伯通对武功的痴狂几乎已经是超越了自我,于生活的各个细节都能体现出来,比如他对黄药师新婚,便大大的不以为然,以为“黄老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讨老婆有什么好”,于是便加以取笑。
再如郭靖要娶黄蓉,他更是认为大大的不妥,对郭靖道:“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这就很可惜了。我就常常懊悔,那也不用说它。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
“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黄老邪的闺女,唉,可惜啦可惜!想当年我只不过? .唉,那也不用说了,总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你就练不好武功,固然不好,还要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现今? 总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的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点穴功夫,让她抚摸你周身穴道,那便上了大当? 要娶她为妻,更是万万不可? ”
武功是他的事业,娶老婆就是事业的绊脚石,他的“童贞”是建立在对武学的迷恋上,但他本人是早已失去了童贞。
只因当年全真教主王重阳带着老顽童周伯通到大理王宫拜访南帝,传南帝先天功并切磋武艺,住了半个月时间。
老顽童在这十多天中闷得发慌,在王宫中东游西逛,见一个姓刘的贵妃在园中练武,而老顽童“是个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烂漫,不知男女之防,眼见刘贵妃练得起劲,立即上前和她过招”。
三招两式,就以点穴法将刘贵妃点倒,老顽童甚是得意,便即高谈阔论说起点穴功夫的秘奥来。刘贵妃立即向他恭敬请教,一来二去,周伯通血气方刚,刘贵妃正当妙龄,两个人肌肤相接,日久情深,终于发生了性关系。
王重阳将老顽童捆起来让段皇爷发落,南帝非但没有责罚周伯通,还将刘贵妃叫来,命他们结为夫妇。南帝头上扣着这么一顶绿帽子,心里倒是过意得去,只是那句,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害了人一生。
老顽童听说要叫他结婚,便“大叫大嚷说道本来不知这是错事,既然这事不好,那就杀了他头也决计不干,无论如何不肯娶刘贵妃为妻。”说罢从怀中抽出一块锦帕,递给刘贵妃道:“还你。”刘贵妃惨然一笑,却不接过。
这是刘贵妃送给老顽童的定情之物,上面织着一幅鸳鸯戏水图,还绣了一首小词:“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瑛姑就因为这一阕小词,活生生的好女人,变成了怨妇,她不恨周伯通,却恨南帝段智兴不肯相救自己儿子之仇。她痴情了一辈子,也等了周伯通一辈子,白头到老,才相见。
只是老顽童却对她避如蛇蝎,望风而逃。只要有人喊一句“瑛姑来了”,老顽童肯定一溜烟遁去,实在躲避不及,便会说“我要拉屎了,你不要来!”
我们注意了周伯通生活的喜剧性的那一面,却很少在意到他在情爱面前的悲剧性。当一个男人彻底懂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周伯通不是的,他对瑛姑的爱恋是不知不觉的流露,例如说梦话,中毒时,心心念念的还是“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他不敢承认,也不去承担,他选择了逃避。
在感情面前,周伯通是愚昧的,没有明智。
他虽然身体发育成熟,而且学武的智慧也很发达,可身体健康、武功高强,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大老爷们儿。然而,他的心理的发育却极不平衡、不成熟,尤其是他的爱情与婚姻观念更是十分的蒙昧无知。
他居然“不知道与他人之妇发生性关系那是错事”,居然将刘贵妃送给他的充满情意的鸳鸯锦帕像玩具似地抛还给她。他不懂性与爱,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因为他一直都是以“老顽童”自居,一个孩子做错事情有原谅的理由,但不能成为借口。
因为他在好奇似的尝了“禁果”之后,恐惧便随之而来并主导了他全部身心,主导了他今后的岁月,使他失去了“长大”的唯一的机会,成了永远的老顽童。
在那一瞥即逝的大理皇宫里,他找寻自己的影子,他只看见她的脸苍白渺小,他的自私与空虚,他恬不知耻的愚蠢。一时之间竟无能为力,他和其他男人都一样,选择逃避。
在那个武林江湖里,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终究不多,时代是这么的沉重,不容他们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
有人说,一些女人的冷漠、含蓄常常是不得已的,在不至于使自己难堪、窘迫的条件下,她们又是大胆的,挑逗的。
张爱玲也在《谈女人》里写道,正经女人虽然痛恨荡妇,其实若有机会扮个妖妇的角色的话,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的。
对于这种大胆和挑逗,胆怯的男人不是回应而是回避,男人的冷漠从此开始。
直至《神雕侠侣》的下册,第三十四回,杨过已年过三十,而老顽童已过了百岁。杨过来请老顽童去见瑛姑,老顽童说什么也不去。似乎瑛姑这个名字是一种禁忌。
后来,周伯通才赶了上来对杨过和郭襄说:“你们走后,我想着杨兄弟的话,越想越是牵肠挂肚。倘若不去见她,以后的日子别想再睡着,这句话非要问她个清楚不可。”
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声道:“瑛姑,咱们所生的孩儿,头顶心是一个旋儿呢,还是两个旋儿?”瑛姑一呆,万没想到少年时和他分手,暮年重会,他开口便问这样不相干的一句话,于是答道:“是两个旋儿。”
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个聪明娃儿。”跟着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死了。”
看起来老顽童在长到一百岁以后,终于有些成熟起来了,终于经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去见了少年时的情人,敢于“直面人生了”。
可是这样的他,只因为心里纠结的关心的是孩子,而不是瑛姑。他在确认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在成为了“父亲”之后,才有了担当。
在这之前,他把一个女人的心弄碎了,他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的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拼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他们拼了一辈子。
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