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之边:青海长云暗雪山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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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在湖北、重庆的农村家乡,我曾享受到看露天电影的愉悦。当时彩电尚未普及到户。村里的黑白电视机只能收看一两个频道,闭路电视系统更是城镇才有的阶级成分标志。

某人家孩子十岁生日,或老人家的大寿,亦或是村干部的大发慈悲,露天电影的盛典才会开始。

村里炊烟四起,太阳散发唏嘘余热之际,放映员背着器材来到指定的场圩。就着最近的树干,或者电线杆等物,拉起幕布,连接导线,支起放映机,一切摆置完毕就等天黑。村里人早就得到消息。有些性急的,匆忙扒拉几口饭食,碗一搁,拎上凳子,锁上家门,赶来抢占有利地形。

等到聊天声响成一片,吊足胃口,放映员才打开电源。那种嗞嗞的噪音响起来,幕布呈现充满悬念的亮灰色。只有极少数人事先得知影片名称,我不会主动打听,这种神秘感要等到幕布上出现倒计时数字时再揭开才好。

乡亲们专注的面庞上闪烁着色彩,各个眼球上的亮点至今鲜活。刚开始,就有人拿出藏在兜里的花生、瓜子,只凭指感剔除壳衣、霉粒儿,把掌心剥好的粒儿拍进口腔,眼球还保持着仰视的角度。孩儿们这时候也最乖,单独坐一凳儿或者坐长辈大腿上,即使蚊子叮咬,也不哭闹,用手驱赶就成。

直到本世纪初的前两年,家乡几个小镇上的初中校园里,寄宿生在一年之内还能享受到十几次露天电影的抚慰,这些影片的内容往往成为学生的谈资。

来到着晓学校开课的第一天,早餐后,学生们在口哨声中集合在教学楼前,原来是升旗仪式。两节课下来,校园里响起藏族歌曲。我以为是学校为了帮助学生放松而播放的歌曲。走近一看,学生们排着整齐的阵列,迎着节拍跳起了锅庄舞。很多教师在队伍末尾也一并跳着。

大陆的中小学都有集体课间操,目的是为学生提供一个有氧活动的时间。国家教育部门专门设计了课间操,每隔几年就会更新一次。当然,各地学校可以根据自身情况选择课间操内容,比如有的武术之乡的学校课间操是武术,有的还可以是简单的学生舞。囊谦县的学校选择锅庄舞作为他们的课间操。十五分钟之后,课间操结束。

课间操的时间和活动的强度并不能达到锻炼身体的目的,但从藏族师生脸上洋溢的欢乐来看,他们很享受集体舞蹈带来的欢愉。

2015年7月10日,近午餐时间。

我站在寝室门口,用干燥毛巾擦干刚洗过的头发。“中央大道”上,一位女教师问尕桑老师:“你要去哪里?”“我要去香达。”

我立即闪进寝室,麻利地将换洗衣物塞进背包。我要搭乘尕桑老师的顺风车去香达学校。我们四人从北京至囊谦县的火车票、汽车票以及酒店发票都保管在我手中。来到着晓学校前夕,我没有及时将票据转交给阿成,而现在,基金办公室要求阿成立即寄回票据,以便报销费用。

教学楼前,停着尕桑老师的现代牌越野车。校门外,五位汉族来宾在一辆雪白的面包车前谈笑着。原来是尕桑老师的母亲生病住院,他请假去玉树州探望,正好送送这几位客人。

我坐在尕桑老师的副驾驶座位上,后排坐进来两位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姑娘。就在几十分钟前,尕桑陪同着四位白色羽绒服的女子和一位皂红色格子条纹衬衫的先生参观了校园。我猜得出,他们或许是某个公益机构的工作人员。

车辆出发后,后排的两位女子用一种带着港式或者台式国语腔调唠叨聊天,带有很强的尾音。

整个原野轰然暴露在阳光之下,车厢内温度也升高起来。我离开时还没来得及吃午饭,现在感觉胃部仿佛被魔鬼摘掉一般。我只能抓取她们言谈的部分片段。

“我就对他(爸爸)说,这是你要的生活,我要我的生活。”她们谈到了与长辈的价值冲突。

接着她们把话题转向着晓学校。“她说自己是社工,骗人吧。”后来才知道这说的是美久曲忠。

“请问你们是哪一家公益机构?”我拂开饥饿和炎热,向她们表达我的友好。

“我们是来自台湾的大学生。”

“哦,台湾哪里?”

“屏东,知道吗?”

“哦,知道的。”

“你去过台湾吗?”

“想去,但还没有办齐证件。”

“你是哪里的?”

“武汉。”

“武汉现在应该很热吧?”

“是的。”台湾人也知道三大火炉的声名。

“武汉办证件很难吗?”

“只是一直拖着没办而已。”

“你可以来台湾看看。”

“有机会一定去。”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以前听伙伴说,由于政治原因,去台湾的出国手续比去国外还复杂。

我们又随便聊聊高原反应,似乎大家的交谈只能止步于此了。

应两位女生的意愿,尕桑将车停在密多盖拉山垭口。车门打开,她们奔向那标明海拔的蓝色金属牌前留影。尕桑此时化身摄影师,两位女子在铭牌前做跳跃姿态。两柱竖立起来的经幡,已经开始褪色,但是这明红、明黄、明绿在蓝天白云作为底色的空间里,分外鲜艳,给眼睛以活泼。这也是她们留影的绝佳背景。

从香达学校至着晓学校,车程约三小时。一般来说,司机会准备饮料、零食,以便在途中补充体力。第一次上着晓学校,江荣老师车里备有几瓶冰红茶饮料和矿泉水。这次我在尕桑的车辆后备箱里只摸索到一个有些干燥到发硬的花卷。走到经幡前,欣赏着缤纷色彩。花卷在燥涩、无力的食道中难以下咽。我用尽力气促使食道做吞咽反应,而这一刻,食物变成异物,反而刺激了胃部,顿感胸中汹涌。就在经幡前,不可控制地,产生呕吐反应。等到精神恢复过来,步履因饥饿失去弹性。

车辆刚启动一分钟,轴承发出一瞬间不愉快的摩擦声,尕桑猜想是在路中央晒太阳的蛇被车轮碾压致死产生的噪音,不去理会。车辆继续向前,不一会儿又听见一波噪声。他熄火之后下车检查,毫无头绪。重新上车发动油门,车辆向前一顿,停了,怎么打火都无动于衷。

“没油了,校门口就有一个加油站。本来想出发前加个油,谁知光顾着跟你们美女聊天,也就忘了。”尕桑老师对两位台湾女生说着风趣话。我倾身瞟一眼油表,指针已归零。

前面那辆白色三菱车载着两位带队教师和一名女大学生,司机是位藏族男子。他发现我们这边出现状况,停下车,走过来检查了一下尕桑的车,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油箱,没有解决的办法。我在车内看着他们在眼前忙活,心里生出歉意,不懂车辆的我爱莫能助。同时意外发现:这辆三菱车没有牌照。忽然记得很多县城里驰骋的机动车都没有牌照,交警也不太理会。尕桑尝试去找不远处的修路工人借油,还是失望而归。此地手机也没有信号,那位藏族司机载着他到山顶拨打求助电话。

一位蒙着医用口罩的女子从三菱车上下来,坐在我旁边的驾驶位。坐近了才看清她发丝中隐隐的好几丝白发,手背上呈现的老年斑,如台湾原住民黝黑的肤色,以及失去弹性如同蜡纸般的皮肤。我忽然想到,将来某一天自己也会这样。想必这位就是大学的带队老师,我主动跟她打招呼:“你好,请问你是什么专业的(教师)?”

“我是老师。”

“对啊,那您教授哪个专业呢?”

“特殊教育,知道吗?”

“知道。”

“你在这个学校做什么?”

“驻校社工,算是志愿者吧。”

“那你是社工专业?”

“不是,社会学。”

“怎么社会学的做社工呢?” 

“咱们大陆社会工作发展还不成熟,另外这边条件艰苦,专业的社工不愿来此服务。”

“其实这边条件还算不错,除了物资不方便送达,海拔比较高以外,比起有些学校好很多。我看教师还有宿舍呢。我在玉树巴塘那边看到的学校更差,我找出来给你看看。”她手指刷着摩托罗拉手机屏幕,点开几张图片给我看。“你看,下雨后,地面渗水,学生就在这样的房子里学习。”有裂缝的课桌椅,斑驳的墙面,凹凸的地面。

她把手机取下来,墨镜背后的眼神很难看清。“其实你们应该帮助这种更需要帮助的学校。”

“是的。但是另一方面,这种艰苦环境下,很难有汉族志愿者长期服务。也许两三天就走了。”

“那他就不是真心想做公益啊。”

“你知道,为了项目的开展,有时候必须妥协。而且哪怕是条件好一些的学校,学生们的卫生习惯还是不容乐观,所以这里仍需要志愿者。”

“请允许我说话太直白。”

“没关系,开诚布公对公益来说是一种必需。”也许,谁也没有说服谁。不过,大陆公益机构需要学的还有很多。也许我该跟她解释马女士与基金的关系,选择囊谦县更多的是与情感有关。也许我的语气应更委婉一些,毕竟作为一个志愿者,能在多大程度上决定项目地点的选择和运作方式呢?委婉一些的话,她也许会跟我谈论更多。这只是事后的反省。

去山顶打电话的车下来了。这位特殊教育老师下车透气,绕到我车门这边。我打开车门,让空气流通。

“你去过台湾吗?”她看着我。

“没有,不过我还蛮喜欢生活在热带。夏天的我比冬天思维更加活跃,四体更勤。”

“不管好或不好,不能光听别人说。一定要自己去了才知道。”

我费力地琢磨她想传递的意味。

“再见啦,我们今晚要赶到玉树,先走一步。”两位女学生跟着这位带队老师返回团队里。

接着,一位腆着大腹的和善男教师走下三菱车来跟我打招呼。握手后问我的隶属机构以及服务内容。我问他来自哪个高校,原来是大仁科技大学。

无牌照的三菱汽车继续上路。我独自留在车内,关于车辆的问题,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实在没办法,我会拦辆顺风车下县城。不一会儿,一辆黑色陈旧的大众车停到车前。它的后窗固着着四溅的泥印,尕桑陪同一位白色T恤的藏族大哥下了车。

他们用藏语谈论了一阵,商量出办法。这位白色体恤大哥坐在我旁边,没有点火。尕桑老师在车后推动车体滑行起来。从此往下,正好是一段又长又曲折的盘山下坡路,有九个折回点。据目测,相对高差在三百米以上。凭借经典物理学,这车辆在重力势能作用下,不紧不慢地在山路上迂行。随后,尕桑钻进大众车里,他和另一藏族小伙子驾车而去,车尾腾起朦胧灰尘。他们提速超过我们,以尽快赶到县郊的加油站,补充燃料后,再上山来接我们。

车行缓慢,我们正好聊天。他前一天到着晓乡下玩,返回县城时遇到我们,他和尕桑老师并不熟识。他还提到在县城读小学的儿子,自然也过问我在此地服务的内容。

我还是有些怀疑车辆在没有燃料的情况下可以滑行如此快速。“真的没油啦?”

“你看,我现在就没踩油门,它就滑下去。”他带着几分炫耀。

在一处转折处,一辆施工大卡车与我们会车。照一般情况来看,应该是我们主动停车,等待它经过后,再次启动。然而卡车司机发现我们没有停车迹象,探出头来喊话。两位司机用藏语交流着。

“他不相信我们的车没油还能在山路上开。”他扭头对我说,我们露出得意的笑容。

行进到山峦之间的平缓地段,车速明显缓慢,它终于迎来最后的疲惫。然而,奇迹般地,车速突然快了起来。就连那车体的颠簸也显得分外愉快,无所畏惧!油表指针突然显示还尚存一些油,估计可以支撑我们驾驶到县西郊的加油站。

车行至峡谷段,纵使山嶂雄险,然而车辆有了好运气,使得我可以放松地想象亿万年前,这里火山的炽烈。柔美弯曲的河流沿河谷流淌,因为道路施工,水流乳黄色,让我联想到一滩融化的酥油。

就在到达加油站前十分钟,我们的车还超越了台湾客人乘坐的三菱。超车瞬间,T恤大哥向他们摁了喇叭打招呼。在我看来,这还是一种得意。

“你看是尕桑开车快还是我快?”他偏了一下头问我。

“当然是你快!”那一刻,我们倒像是哥们了。

出了这峡谷迷障,遥遥可望见县郊较为密集的建筑物。体恤大哥把车停在简单的加油站前。20米开外是阿育王佛塔金色的背影,它的身躯在一片老旧的民居间赫然挺立。西边是李连杰捐资修建的巴迈寺。加油站前立有一块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界碑。其上注明地理位置:N32°12′19.15″S96°21′20.32″。如此精确的经纬坐标给我一种安全感。人类在这个星球行走,总是需要一种方向感,尤其是在这块被荒原包围的地带。两位站内工作人员正坐在遮阳伞下的塑料椅上,头戴耐克红色棒球帽,悠然地嗑瓜子。我俩赶紧走到杂草覆盖的小土丘前排出憋了许久的液体,等待尕桑前来为他的车油埋单。

他打电话给尕桑,一问才知道,这辆现代车将他们乘坐的那辆老旧的大众车也超越了,可是我们没注意到是何时将他们抛在后面的,途中他们又去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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