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3年,农村让实行火葬。很严。说是为了节约土地。但火化回来后装进骨灰盒的的人,多半又装进大棺材,埋到地里了。
一下子戳穿。省地是假,刺激火葬场生意是真。火葬场也有竞争,ZF为了与它关联的火葬场,就下了红头文件。
真正的嘴脸最后显现。火化后,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按照习俗埋人了,不火化即使你偷偷埋了,也要再扒出来再去火化。或者找找关系钱花到位,埋了的就不用再折腾了。
要发死人财。这样拿逝者的尊严愚弄生者的智力,挑战人忍耐的极限,无耻和无人道到极致。
宋文周的公墓空着,火化能提高他公墓的占有率。乡人传言。
他的公墓,没有占有土地吗?一个把毕生血汗付与土地的人,死了占不足两平方米的土地都不能,那大城市的烂尾楼一座挨一座,榨的是谁的血汗、占的是哪国的土地呢?
天天有乡里人来村里转,禁烧麦秸和玉米秆,说是污染环境。见烟必罚,遇火必问,很有鬼子进村的架势。
前天在一村庄,中午该做饭的时分,一家院子冒出缕缕的轻烟来。村长派出的巡逻人马上推门进院,要开票罚款。我看好在场。我问了原委。这家的三个孩子上学,学费都要贷款,不舍得用电或买煤,女人就去地里拾柴回来烧火,给长年卧床的公公煎药做饭。
我怒,骂了这狗腿子。我说满天雾霾的责任,让一个乡下农妇来负责吗?抽烟没有罚款,吃饭要罚款吗?连炊烟都不允许冒上农人的房顶,这个ZF是怎样的怯懦和可笑啊?况且这附近只此一家,你总得给他个活路吧?
两人落荒而逃。
几公里外的烟囱,黑烟还在排空。不远的河岸,黑水还在汩汩注入。多少年来没停过一天。而今天雾霾的能见度,几乎是零了。
真正的根源在哪里?那些肥头大耳,都长在猪身上了吗?
书记是我同学,镇长是孩他舅。我打电话骂他们混蛋,他们只是叹息和摇头,并未反驳。他们说他们也是孙子,孙子很作难。
二
我去孟津,正午的日光毒得我脊背生疼。
孟庄农贸市场。仍是三十年前的格局,一点没变。
摆摊卖菜,坐摊钉鞋的人,有几个似曾相识。他们服务的范围,就这一片。下班的人回家路过,随便买点菜和面条。这时有个小高峰。
一个小女孩来买火烧馍。她说买两个。卖家把两个火烧馍装进塑料袋,伸手要钱。
小女孩从裙子的口袋往外掏钱,一个又一个,都是一角。最后,只掏出九个。
她大窘。“我爸给我了一块,十个一毛,我数好了的,怎么少了一个?”她边说边翻口袋,底朝天了仍然还是九个。
我期待那卖火烧馍的不要这一毛了,就收下这九个一角让小女孩把馍带走。但,他不。
我正想发火,斥责这卖家的狠心。猛然看见他穿着的烂衫和一脸的煤灰,我火下去了。
我想拿出一块钱了结这场面,又想到了小女孩的尊严。我想了想,拿出一块一,也买了两个,我们一起走开。
小女孩说,知道丢了钱,他爸会打她。
那卖火烧馍的,卖两个可能挣不到一角钱吧,否则他不会死咬不放。
市声扰攘。这些小本生意的乡亲,想挣一角钱都不容易。我和一个卖黄瓜的老兄说话时,他说。
我打电话告诉我附近的同学,告诉他们来这个市场买东西不要再搞价了。他们答应,笑话我的迂腐。
挂了电话,抬头。对面歌舞厅正喧嚣张扬,一点不输大城市。
三
夏天,我锄地,翻红薯秧,割草,给棉花打叉。
出透汗,洗洗凉水澡,很爽。干活的感觉真好,我发现我拿耧杆比拿笔杆还顺手。
花生开黄花,红薯开紫花,狗蹄芽开粉花,棉花开各色的花。棉花开什么样的花都可爱,都让我心动,如回少时。
夜晚蚊虫咬,睡不下。箱底还压着三十年前没读完的书,就翻开继续。大漠罗小虎,江南侯方域,郭襄风陵渡,杨过绝情谷,深夜偏醒少年梦。这夜读如同与书中人并肩行天下,长歌旅途,久不忍合书。
有友来,笑说我日耕山田,夜观诗书,干活只为有粮食,读书不求名和利,这日子太好了。我说我没有这么逍遥,我也是为了生存。被农活压得弯腰弓脊,同样年龄看起来比城里人要大一二十岁的我的乡亲,哪里有读书的闲心,农活在他们眼里毫无诗意,他们祖祖辈辈辛苦干,世世代代照样穷。他们讨厌农活诅咒土地,土地拴死了他们,永远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离家打工只是暂时,大部分还要重回家乡。我读书只是爱好,已经是下意识,这和我弟弟得空就捣弄他的木工工具一样,是渗进骨血的痴心。有时你明明看见地里没有一棵草,可三伯照样在地头锄着,这和我的心境是一样的。
匆匆半年,经秋入冬,冬也将尽,我在外打工的乡间兄弟马上就该回来过年了。黑雾压顶,他们抬起头,还能看见也曾普照故乡的月亮吗?拥挤不堪的火车车厢通道里他们歪歪斜斜地倒着头,两手死死抓着极旧的蛇皮袋,似乎在半梦半醒之间。天明,他们睁开眼,望向窗外,该是长空一碧,久违的太阳正给大地以悉心的温暖,让游子的归途亮堂而通达,家里的妻儿老母已倚门遥望千年……
闭上眼,我看到:他们胡须苍苍向我走来,身上的建筑粉灰没有拍尽,棉袄袖口已经开花。我快步迎上他们,拉着他们,到最近的饭店,要热气腾腾的火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