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房子

我家住在县城的南边，在一个六年前落成的小区，铁栅栏和铁门像一个花盆，严严实实围了一圈，里边郁郁葱葱地长满了三五成行的树木花草和一栋接一栋的高层住宅。父母在小区落成之初就购入了一套房子，正如售房员所说的，房价已经涨了三四倍。而我们还有一所旧房子，在县城北边，旧城的边上，人烟稀少。

我们一家人在小区交付之初就搬了进来，旧房子只有姥姥一个月会过去住上十来天，说是房子不住人，一个月就得塌。对此爸妈是极力反对的，说姥姥一身的病，旧房子又冷又暗，根本不适合老人住了，而且还要额外用暖用电，增加花销。至于我，也是不很赞同姥姥住旧房子。然而，老人家还是太执拗，完全不听我们阻拦。

过年回家的时候，妈妈兴奋地跟我说，县里来了一个房产商，说是打算买了旧房子所在的那块地，又要盖什么楼。旧房子一卖，能有不少的拆迁补偿款。妈妈边说边对着爸爸笔划，似乎这钱就马上要进了口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爸爸也随声附和，时不时看妈妈一眼，然后笑着对我点点头。只是姥姥不发一言，坐在一旁摆弄针线盒，就是老式缝纫机右手边的那种木头抽屉，虽然缝纫机早就不知所踪。

我上前问姥姥是不是不开心，姥姥赶紧摇摇头，说我也二十几岁了，成家立业近在眼前，能有这样一笔钱，爸妈的负担也就小了不少。说完对我笑了笑，真诚而苦涩。这时妈妈也上前来拍了一下我肩膀，笑着说：“姥姥说的对啊，这样一来你要用钱就方便太多啦，这个也得感谢姥姥有先见之明，要知道不是姥姥隔三差五去旧房子住上一住，房子早就塌啦，没了房子钱就少了不少呢。”说完冲姥姥一笑，姥姥回以一笑，嘴角微启，因为面部肌肉实在松弛，这一笑险些没露痕迹。

年三十这一天，爸妈还是去了单位加班，毕竟给了三倍的薪水。姥姥则是带着我去给旧房子贴春联，如同前边几年，简简单单几张红纸，用了不到半个小时。我正打算拉着姥姥回家吃饭，她却先一步拉住了我，对我说：“牙牙，给姥姥拍几个照片吧，你们现在用的那个手机是不是拍照片跟照相馆一样好？”我笑着说：“是比您原来照相馆里的效果还要好!那您是要在房子门口拍照吗？”我紧接着问道。姥姥对我一笑，似乎有点为难，说道：“房子门口要拍的，还有房子里面，还有这院子里，木头栅栏做的的院墙，还有大门口对面的街上，还有邻居家的门口，我都想拍一点。”她边说边对我指指这些地方的方向。我哈哈一笑，原来姥姥是想留个纪念，然后开始跟着姥姥身后拍着。

姥姥开始一个劲说我懂事，说爸爸妈妈根本没有时间来陪一个老人在这个半天看不到人，尽是荒草的地方闲逛。然而不一会，就开始向我介绍起来有幸留存在相片里的这些地方，与其说是向我介绍，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更贴切一些，因为姥姥并没有需要我的回应。

“这个房子是你姥爷和他的兄弟们盖起来的，那个时候我还没过这个门，也就没赶上出力，运气还挺好，哈哈。”姥姥如同一个回忆博物馆的讲解员，边走边说。“这个炕就是我跟你姥爷一起砌起来的了，这几十年反反复复大修小修了几十遍，不过你姥爷心疼我，就让我打打下手，也没出多少力；说起来你姥爷也是在这个炕上走的，也十来年了。”说到这，姥姥注视着炕不发一言也未有动作，仿佛此刻我处时光静止，彼处岁月激流。在眼泪明显之前，姥姥迅速回过神，拉着我说出去再拍几张。“你小时候可没少在这栅栏上挂撕裤子，还好几次头钻到木桩中间，非得让你姥爷据断根木头才能救你下来，淘气得没一点记性”，姥姥说着对我哈哈一笑。“这木头的门也几乎没锁过，都是为了挡挡大狗，也没打算拦人。还有邻居你婆婆，没了也好些个年了，房子都塌了一大半了。这街上一下雪原来能没过去半个人身子，不像现在的雪，下得没一点东北的样子。”姥姥又拍了一些照片，亲自在我手机上查看满意之后就拉着我往回走了，路上低声跟我说：“等有时间你把这些照片洗出来，给我留一份，等我死了，我想带着，让你姥爷他们再看看。不过这话先别跟你爸妈说，要不他们又说我胡思乱想。”我看着姥姥点点头，实在没有搜索到一副恰当的表情挂在此刻脸上，只觉得鼻子有点异样。

回到家里，爸妈也下班回家了，早已经准备好了晚饭，边责怪我们不顾时间边帮我们准备着碗筷。席间，姥姥安安静静地吃着饭，偶尔唠两句家常，如同往常一样，而拍照的事情一直没提，我也就保持默契。

过完初五我就回实习单位了，爸妈也开始正常上班。十几天之后，妈妈打电话来说，旧房子已经拆了，拆迁补偿款也立好了合同，大家都挺满意。本来以为姥姥会不开心，没想到姥姥也整天乐呵呵的，这下大家就都踏实了。

我放下电话不禁感慨，动作真快啊，十几天的功夫旧房子就成了一片工地了。可转念一想，身边的人和事，又有哪一个是不快的呢。越来越快的交通，越来越快的上班的步伐，越来越快的吃饭的速度，起早贪黑还是觉得一天的时间一晃而过不够用，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再睡在那张小床，年纪也是三开头的了。这个世界实在太快，快得甚至记不住昨天，更别提曾经天真年少了。

只是，越来越快的世界，反而越让人久久回不到家了。

相片我彩印好之后快递给家里的朋友，让他帮忙偷偷拿给姥姥，为了防止氧化褪色我还特地加了护贝。几天后姥姥来电话大呼满意。

另外我还多印了一份，就放在我的出租屋里，我也不知为何，几张相片居然消退了出租屋的几分漂泊感，正如随之而来的莫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