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遗珠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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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深不见底的海水。

一股脑的黝黑将我吞没,深不见底。

白色的建筑,大理石砌成的,里里层层,包成一个……弧形?

有人群在空中飞舞,他们的手指,薄如蝉翼的云纱,牵连着,一根又一根……

上下起伏,身体不能自主。


又是这个梦。

当第一束阳光穿过无纱的窗刺进我的眼时,我暗暗地想。

“戚姑娘,戚姑娘!”媒婆扭着她纤细的腰肢,袅袅娜娜地开了门走过来,把手帕缠在手中,往前一抛,倒像今天是她出嫁似的:“戚姑娘,就差你了,快准备准备,好好梳洗一番上轿吧,可不要错过吉时啊!”

她兴致勃勃地扶着我下了床,从没有哪日,她待我如这般亲切。媒婆拣了只云纹木梳,扶着我的长发细细地理着,依然用她那夸张的语气赞叹道:“他们都说,你生得像只妖怪,可不嘛,让戚姑娘您可受了好大的委屈,我偏说,你定是那天上的神仙下凡,自然是与别个不同的!”我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阵。

是啊,这银褐色的长发,为我招来了多少的流言蜚语。在这个几近荒芜、人烟稀少的小渔村里,几乎是没有隐私可言的。戚氏这户人家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一脉单传,偏偏到了这一代换了三房妻妾还是无子,不得已之下,才去拜了求子观音,于是隔天便在海滩上捡了个赤身裸体的女婴,可惜却是个谁也没见过的怪胎,浅蓝的眼,灰中带褐的发,白如透明般的皮肤,似乎一碰就碎。好容易带大了,先生又敲着骨扇叹气道:“骸骨偏高,下巴溜尖,长相太过凌厉,天生一副克夫相。”

戚氏只是一户渔民,比不得大富大贵,白白养这么个女儿一生一世。可是好歹养了十七年,娘亲也是不舍得,时常搂着我说,咬着牙也要将我拉扯大,即使是这辈子也嫁不出去。我就这么成为了一个害人的怪物。

谁知,偏偏在这年,我被漳州城里来的一个渔商看中了,指名了要八抬大轿的来娶我为妻。一时间,整个渔村里议论纷纷。

“别看这脸骨削的,其实比谁都漂亮。”媒婆又说话了,她笑眯眯地凑近我,为我搽脂抹粉:“虽说这商贾无情,他看中了你渔家女的身份才愿意娶你,但好歹也是明媒正娶,到了那边不愁吃不愁穿,戚家的苦日子,终于是要结束了。”接着,她绾起了我的发,拿着一大朵簪花固定好。我隐约从朦朦胧胧的铜镜中看见她皱起了眉,我知道,一定是那端微卷的发尾惹得她心烦,使整个发髻看起来凌乱不堪。不过,她有的是办法,拿起纯金的凤冠一遮,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约莫折腾了快两个时辰,我才在媒婆的搀扶之下慢悠悠下了楼,村里人不自觉地都好奇的围上前来看着戚家女出阁的阵势,戚家老父母也不自觉忘记了村里人曾避他们如瘟疫,依然好酒好肉招待着,好不乐呵。

我披着红盖头,只觉浑身不自在,任由着媒婆牵着送上了轿,抬去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同所有刚出阁的少女一样,我忍不住偷偷抬起窗前的流苏,恋恋不舍的向后望去。

那片海,此刻正如湖水一般平静。

只一瞬,一个人影倏地出现在海石上,又忽地不见了。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攥紧了嫁衣,探头张望。

“戚姑娘,戚姑娘!”媒婆远远地瞧见了,又忍不住喊道:“可不要在想家了,到了那边,可要好好守规矩呀……”还说了些什么,混着呼呼的海风,我已经是听不清了。

听说我未来的夫君叫做黄仁,大了我整整十岁,只年轻时娶过一房,之后因病去世。黄仁也读过书,进过京,赶过考,可惜中举之后便再也无法高进,便折了心,做点渔产。不知怎的,突然看中了南海,虽说这个小渔村不大,但却一直恪守着祖训,只有和村子里的人沾了血缘的关系,才可以带人下海打鱼,说来也是奇,外人下海,历来是非死即伤。村里姑娘都早早说了亲,只有我,直到17岁也没个人愿意来提亲。村长曾叮嘱过,面相先生说我克夫,劝那黄仁还是打退了心思,可偏偏黄仁拖人描了我的丹青,不仅不对我怪异的长相感到避讳,反而拍手叫好,筹备了彩礼亲自提了来,还称这门婚事越快越好。

这等天上掉馅饼之事,惹得大家伙好不妒羡。那媒婆,平常都是见我绕门而过,这会扭着水蛇腰走得越发的勤快了。

锣鼓阵阵,喜红张扬,我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瓜子的喜床上,只觉得心儿也在敲锣打鼓。虽说我是渔家女,可是黄仁知道,我是从不下海的吗?

他娶了我,一定指望着我找最好的资源,以牟取更多的利润,可是我是生来就惧怕海的。倒不是怕它无端的变化,而是它亲切的让我觉得可怕,似乎可以看穿我的一切。

人生,不就是海这般无常么?倏尔风平浪静,倏尔浪卷船翻,转瞬间,又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闭上眼,我不由又想到那个金发碧眼的男人。今早看见的,会是他么?

正在我思绪翩跹之时,黄仁进来了。他不似渔村里的男子,娶亲当晚必定喝个醉醺醺,摊倒在床上,性急地揭去新娘的盖头。他迈着方步,以读书人特有的气概缓缓上前,我垂着头,看见他玄色的靴在我的跟前停住了。

“你可有名字?”

他的声音也是出乎意料的浑厚敦雄。

“没有。”我说。

“你本是海边长大,从海滩上捡回来的。”他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就取一个莎字吧,戚莎。”

黄仁是一个极其耐得住性子的男人,借着新婚之夜,我看清了他的眉眼,弓鼻梁,方脸黄面,明眸皓齿,好一副官相!可偏偏做起了商人,整日与铜臭打交道。厅堂里来的宾客,不是大腹便便便是精瘦如柴,眼里无一不闪着贪婪的光,只有黄仁气定神闲,云淡风轻。时常有那么一些时刻,我会以为自己嫁入的是书香门第,而不是只会数钱过日子的商妇。他们有时也会叫上歌女舞女寻欢作宴,有时是为了和官府的人打点关系,有时是为了一些金钱上的往来,我从不关心黄仁和那些歌女舞女的来往,所以他们时常会把这些女人一起带到宅子来,毫不避讳。黄仁也陪着他们一起,一起喝酒,一起吃肉,眼睛时而落在舞女的腰间,时而落在她们一起一伏的胸脯上。可是那些个商夫人官夫人不一样,她们寻死觅活,十几年培养出的大家闺秀,把端庄架子一拖,泼辣劲便淋漓尽致的暴露出来。女人真是一种锐利的生物,不知她们从哪打听出来的消息,直瞪瞪扣响了黄宅大门,顾不得感叹替她们开门的是个蓝眸银发的怪异女人,径直闯入厅内。有些会当堂上演一出精彩的家常戏码,有些则是泪海滔天,哀声怨怨。倒是有一回,一位华服圆脸的夫人拭着泪走出门前,突然回头问我:“戚夫人,你都是没有心的吗?”

我没有听懂她的话,也不知是不是我从未读过书的缘故,只得小心翼翼道:“怎么说?”

“也罢,你家那位,他是把女人往屋里带,到底还是念着家的。”圆脸夫人抽泣了一阵,最后竟是一个人走了。

我提着灯,站在开合的朱门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我和她们不一样,她们从小过惯了千人惯万人宠的日子,注定做着贵妇的命,即使不嫁给这位公子,也是嫁给那位少爷,我从小就被视为异类,从没有人愿意接近我,就连十二岁那年,唯一有邻村的男孩给我的窗前送了鲜花,都被他的娘亲气冲冲的撵走了:“你怕是被猪油蒙了心,娶她?你是嫌你败家还败的不够么……”

是啊,人人都说我是克夫相,谁敢要这样一个女人做妻子呢?黄仁肯娶我,对我来说,已经是上天格外开恩,这里的生活比不得渔村,我也是会被这满桌的山珍海味,满柜子的绫罗绸缎迷花了眼的,这样的日子,我可是想都不曾想过的啊。我还有什么理由,去同她们一般争风吃醋呢?

转念一想,除了会和歌女舞女厮混,黄仁倒没有一夜离过我,更没有过纳妾的打算,只怕是这一点,够让他们羡慕的吧。人想要的越多,偏偏得不到的也就越多。

我望着空落落的街道,不知怎的,心也顿时变得空落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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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散场的早,没过多时,就只剩了寥寥几位歌舞女,我隔帘而站,不用猜也知道,想必又是巧娘还不知疲倦地在厅堂里继续旋转,她是醉红轩的花魁,自然也是最叫座的,自从她和这些渔商混熟以后,几乎每晚必到,无她不欢。

黄仁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打发了一个小厮请我过来,我便放帘走入,就着他身旁的黄梨木八角椅,隔桌而坐。他既不看巧娘,也不看我,只是慢慢地替我斟了一杯茶:“我们早就说好了,你是我的妻子,可以大大方方登堂入室,不必避讳什么的。”他也不抬手,就那么把茶推到了我的面前,一时间,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得扯了扯嘴角,朝着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他略微皱了皱眉,眼里有些不快,毕竟我嫁入黄宅也有不少时日了,可还是改不掉往日扭扭捏捏甚至有些避人的习惯,尽管他无数次在夜里搂着我的腰,朝着我的耳朵轻轻低喃:“那都是过去,现在你是戚夫人,我真正的妻子,谁也不可以轻视你……”

一想到这,我不觉有些惭愧,更深地低下了头,可这一动作似乎又更印证了我骨子里还是那个戚家女,而不是现在的戚夫人,一个少妇应有的端庄贤淑,我都没有,那些少女曾拥有的活泼美丽,我也不曾有。

只一瞬,黄仁的眼色便开始起了变化。他慢慢从宽大的袖袍深处掏出了一个精美的鼻烟盒,把它推到还冒着热气的茶壶边:“这等珐琅彩只有结合西域的工艺才可以烧制,你家不过一个渔户,从何处得来的?”

我盯着这绛红色繁复错杂的花纹,不觉有些疑惑,可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这不是戚家的东西。”

黄仁眼里的疑问更深了,他从不曾以这样的眼光盯着我,我忍不住感到有些害怕,手也不自觉交叉在两膝前。鼻烟盒,从来都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戚家不曾有过什么有钱的亲戚,又从何处得到?这时,黄仁故作随性地将鼻烟盒翻了一面,我才知道他为何要那么问了。

这鼻烟盒上,不知用的何种笔法,竟清清楚楚地描绘了一个裸女的画像,丰满的身躯懒懒地斜躺在一个华丽的软榻上,衣物似乎是刚被褪去一般,凌乱地撒在她的脚间,压在她的臀下,银灰色的长发微微卷曲着,随意地遮了一半的胸,另一半则是完全暴露的,连它的形状都看的清清楚楚,甚至都能感觉到她呼吸的起伏,浅蓝色的眼里是数不尽的风流妩媚,勾人心魂。乍一看,她的五官和我还真有些相似。不过我很确定,这个人并不是我。

“不是?”黄仁死死地盯着我涨红的脸,难以置信地拿回了鼻烟盒,又盯着画上的女子良久,才开了口:“确实不是。”他将鼻烟盒慢慢收紧在拳里:“不过,真的挺像的。”

“从哪来的?”我有些不甘心的问。

“捡的。”他答道:“就在你家的海滩附近。我以为,是戚家的东西。”

一曲舞毕,众人皆掌,巧娘也毫不谦虚地笑着,朝着四周欠了欠身,才娉婷地旋转到了黄仁的怀里,撒娇似的点着手指在仁的胸口划着圈,黄仁也是一脸的笑,命小厮取了些银两,暧昧地拉着巧娘更接近自己,缓缓将纸钞塞在了巧娘的胸衣上。渔商们早已醉了,一个个左拥右抱地,枕着女人的胸脯,由她们拉扯着下去歇息,巧娘这才依依不舍放开了黄仁站起身来,临走前,还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戚夫人可是西域来的?”

西域,好遥远的地方。

黄仁却是一副很了解的样子,也许是和西域人做过生意的缘故吧,他代我答道:“不过略为相似罢了。”

“那可是奇了。”巧娘吟吟笑着,一点也不因为我戚夫人的身份而不高兴:“在大鼏土地上,还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五官,只不过你的眼睛和头发,颜色与她们不一样。”

听了巧娘的话,我像是抓住了一线生机。待她走后,我第一次地,追着黄仁问个不停,西域,那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何西域烧制的珐琅彩鼻烟盒上,会有和我如此相似的女人。

“不过几个荒蛮的番邦外族罢了,你是从海边捡到的,西域人到不了那么偏僻遥远的地方,你不可能是他们的孩子。”黄仁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灭了灯,和衣躺下。

17年来,我一直和这里格格不入,怎么可能就此放过这一点可能性?我不信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长成这副模样,蓝色的眼,银灰的发,西域,现在是我唯一的寄托。我见过和我长相相似的人,还是个男人,他也是浅蓝的眸子,可惜他的头发却是金色的,他曾在我世界里悄悄出现过,还出没的那么频繁,以至于我会经常怀疑那是一场梦,就如我经常会梦见怪异的人类,怪异的城市那样。

“可是,”我搂紧了黄仁的腰,他的胸膛还残留着巧娘身上的余香,我将这阵香毫不保留地一丝一丝吸进我的肺里:“那个鼻烟盒上的女人,为什么会和我,长得那么像?”我汪着一双眼,在黑暗中,静默地看着他。

黄仁长叹一声,终是把我搂入怀里,他温柔地抚着我的长发,我的面颊:“文人作画,最喜欢胡诌些不存在的事物,好骗老百姓兜里的铜板。”

月色如水般从窗外淌了进来,伴着黄仁若有似无的呼声,我似乎看见窗外,有那么一道熟悉的影子,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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