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青丝,以为不会用余生来量度——Eason 《一丝不挂》
(一)
手术还在进行中,已经两个小时,不知还要多久。
天色已暗,平时这个时候沈砚一定在家,阿姨也一定做好饭菜,等着孟予辉回来开饭。
手机响了,在口袋里“呜呜”地振动,细微的音乐传来,听不清楚是什么歌。身后又是一阵脚步身,听声音比之前的平稳得多。沈砚清楚,是交警。
她微微侧头,一角深蓝的制服落进余光里。果然。
交警的出现使原本躁动的局面又一次陷入混乱,有人像是看到了救星,哀嚎地扑过来,“就是她,就是这个女人,是她撞的人!……我妈一大把年纪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回来……警察啊,你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
沈砚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从玻璃窗的反光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人,目光死死地钉在她身上,盯着她身上一切值钱的东西。沈砚甚至可以听到那些人心里的声音。
啧啧,这个女人真有钱。是的,非常有钱。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名牌包包。那包包的logo谁不认得,Gucci嘛。双手插在羊绒大衣口袋里,隐约可以瞥见戴着的腕表,锃亮的表面一闪,一看就知道是名牌货。
看客们的心思前所未有的一致。所以反正人不论是不是她撞的,医药费肯定少不了。而这点钱,对他们有钱人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
沈砚自始至终都保持沉默,即使警察来了,还是一言不发。她自认为无话可说。但不说话意味着什么,就是默认!在场的患者家属也早就认定她就是肇事者。所以沈砚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乖乖承认乖乖给钱就行,这样还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但必要的流程还是要走的,做个样子嘛。警察觉得这事再简单不过了,中年男人“咳”了一声,准备开始一贯的开场白。但他来不及开口,因为沈砚突然转过身来。
又有人出现,停在几步开外。
来人是谁,对沈砚来说没有意外。她的目光略过众人,直接落到他身上。尹博瀚对着沈砚点点头,从容不迫地开口,“警官你好,我是孟太太的私人律师,这是我的名片。”
“我很抱歉,但我的当事人有权利保持沉默。”
话语中颇有点自嘲无奈。也是,堂堂的尹大律师来处理这种芝麻小事,简直是大材小用。
尹博瀚确实有点苦恼,因为包括警察在内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了沈砚身上。倒显得他多余。被行注目礼的女人没有笑,没有惊讶,眼神里连一丝惊动的风声都没有。
这个女人惯态清冷,但即使冷,也是惊艳。她站在那里,就是一种蛊惑。
沈砚转过身去,继续面对窗外漆黑的夜幕。
这夜平静得与往常无异,和三年前无异。
可,沈砚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沈砚。
(二)
回到家,已经晚上9点。沈砚推门进饭厅,孟予辉正好挂了电话。阿姨见到她,连忙迎上来,“太太回来了。太太,您没事吧?”
“没事。”
阿姨不放心地看了看,确定沈砚完好无损,“哦,那就好。那马上开饭。”
孟予辉倒是什么都没说,刚刚尹博瀚向他汇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尹博瀚是公司的法律顾问,毕业于耶鲁的法律系,由他出面,没有不放心的道理。
只是后来的发展有点戏剧化。家属直嚷着要赔偿,咬定人是沈砚撞的。为首的女人扯了嗓门撒泼,“你以为就你们有律师?有律师就可以颠倒是非么?我告诉你,我儿子也是律师,在大公司!”
那个女人的律师儿子最后也出现了,看到尹博瀚的瞬间,连死的心都有。因为遇到自己的上司。能请动尹博瀚出面的人,一定非同寻常。眼前的女人他已经猜到是谁。
闹剧一场,以“都是误会,都是误会”收尾。
孟予辉淡淡开口,“那个人已经开除了。”
沈砚低着头吃饭,半响才说,“算了吧。”
孟于辉笑笑,她对外人一直都宽容。人当然不是她撞的,可那么多人看着一个老人倒在那里,却没有人敢扶。一定有人笑她傻,她也确实傻,所以才被讹诈。
沈砚抬头看对面的男人,正好孟予辉也在看她。她知道孟予辉一定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局面,这个男人太精明。
孟予辉问,“今天去哪儿了?”
若是平时,沈砚是不会出去的。但今天她开了车,一天都在外面。
沈砚没有回答,孟予辉也就不再说什么。再怎么问也是没有结果的。他们结婚三年,关系一直不冷不热。这两人大抵性格不合,一个惯态清冷,一个精于算计。
其实难道她不说,他就不知道了么?或许早有人将今天的一切都如实地汇报给了孟予辉,沈砚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车上、手机里或许有他的追踪器,只要她还活着,他就掌控着一切。
孟予辉也习惯了掌控一切。
晚饭快结束的时候,孟予辉像是想起了什么,“你的生日快到了,想要什么礼物?”
“没什么想要的。”
“那请朋友来家里吃顿饭,热闹一下?”
沈砚喜欢清静。和孟予辉结婚后,也极少出现在公众的视线里,除了公司的年会。这一点孟予辉倒是不勉强她,事实上很多事情他都会随她的意,与管理偌大的公司相比,沈砚的一切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两个月前,她硕士毕业。沈砚告诉孟予辉,她想要读博士。孟予辉没有反对。所以这次,沈砚也没有反对,“你要是有时间的话,那就请朋友来吃顿饭吧。”
(三)
沈砚没什么朋友。所谓的朋友,都是孟予辉生意场上的合伙人。
非常随意家常的便饭,孟予辉难得的没有西装革履,一套家居服显得平易近人。他说,“首先庆祝砚砚生日快乐,再者是硕士毕业,最后是结婚三周年的纪念吧。”
在场者无不欣羡动容。
尹博瀚善于泼冷水,“你就不怕你的美人和别人跑了?”
孟予辉笑笑,和他碰杯,“要不打个赌?”
尹博瀚想起来,上一次孟予辉说这句话是三年前了。那时自己刚毕业,加入孟氏集团。那时的孟予辉正着手收购腾欣实业。尹博瀚作为孟氏的首席法律顾问,第一个任务便是协助收购。
他们赢得漂亮。
那次收购之后,有人用“不择手段”来形容孟予辉。也确实是。因为不仅成功收购,还娶了沈墨唯一的女儿——沈砚。
沈墨早年离异,一直未娶。外界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尹博瀚调查沈墨的一切,发现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或许我们可以从沈砚这里下手。沈墨不惜一切代价要保住腾欣,如果这代价包括自己的女儿,我不知道这个老顽固是不是还这么不知变通。”
有人说,“沈墨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他的女儿应该不至于是歪瓜裂枣吧?”
孟予辉苦笑着摇头,看着同僚,“怎么?你们为了收购,就不惜出卖我?”
公关部经理也笑,“孟总,您也应该考虑一下婚事了,不要老想着工作嘛。”
孟予辉32岁,还是单身。这个男人赌了一把,最后他赢了。婚姻是最好的联盟,一个成功男人更需要一个看似美满的婚姻来竖立正面的公众形象。
尹博瀚看着不远处的沈砚,他不知道自己当初有没有做错。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身家利益面前,这一切又都算什么呢?
或许曾经有爱情,那一刻的爱情情深似海,但陪我们走下去的并不是爱情。
我们放弃那么多,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但其实放弃之后,没有人知道还能不能活得更好。
(四)
沈砚从昏沉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泡在浴缸里。水已经凉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敲门声已经响了好一阵,孟予辉的声音传来,“你还好么?”
沈砚想起来上一次差不多也是这样,她洗澡的时候睡着了。最后孟予辉撬了门,将她从浴缸里捞出来。那时她吃了安眠药,孟予辉以为她是自杀。
其实哪有那么容易死。
但孟予辉显然被激怒,“不要用死来威胁我,没用的。不信你可以再试试。”
沈砚及时穿好睡衣出去,孟予辉正好等在门口。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话,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无话可说。但孟予辉颇有风度,看不出来有没有生气,反倒抱起了沈砚。
生日家宴上沈砚喝了不少,酒劲还在,就稀里糊涂地被他打横抱在怀里。孟予辉将她放倒在床的另一边,替她盖好被子,又捏了捏被角。
他的声音这样温存,“早点睡。”
沈砚却问,“为什么?”
那么多事,他们之间那么多事,她想知道答案。也知道孟予辉并不会给她答案。可,还是固执地问,为什么?
孟予辉难得地有耐心,“你喝多了。”
沈砚仍问,“为什么?”
孟予辉看着她,眼前的女人眉目如画一如过往,但他觉得她已经碎了。像是青瓷,碎了就是碎了。现在的沈砚,只是勉强被拼凑起来的一堆碎片。
三年前,他亲手摧毁了她。
“对不起。”
沈砚呆呆地看了孟予辉半响,突然想起来什么,抓着孟予辉亟亟地问,“宝宝呢?”
孟予辉知道她喝醉了,所以哄着她,“宝宝在呢。”
沈砚忙去摸自己的肚子,可是摸了几下,终于反应过来,腹部扁扁的,自然什么都没有。
她已经一无所有。
孟予辉觉得自己要疯了,他抓着沈砚的手,“宝宝会有的。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很多的宝宝。”
他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其实明明知道,这以后是多久之后的以后。
沈砚愣愣地看着孟予辉,偏了偏头,像是突然明白过来,立马伸了手臂去抱他。孟予辉也顺势抱住她。沈砚小心翼翼地去吻,孟予辉有点不习惯,苦笑着侧了一下头,避了过去。
沈砚仍固执地去吻,孟予辉也就没有再躲。
为什么要躲呢?只有喝醉了,她才会对他亲近。求都求不来的,为什么要躲呢?
因为怎么躲,都躲不过命运。
(五)
孟予辉醒的时候,床的另一边已经空了。沈砚比他早醒,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予辉想起昨晚的事,一时间觉得有点尴尬。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过,都不是沉溺于情欲的人。只要沈砚不愿意,他就不会碰她。
但毕竟夫妻已经三年,也早已习惯。
新婚之夜,孟予辉似笑非笑地告诉沈砚,“你应该习惯我的存在,以后我就是你丈夫。”
沈砚也终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学着去习惯这个陌生的男人,从身体到心理。没有什么是不能忍的,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如果有一刻真的撑不过来,那么就自我了断吧。枕头底下有刀,只要有勇气,什么时候都可以。
所以她最终嫁给孟予辉,一个还没见过面的男人。
决定嫁给孟予辉的那个晚上,沈砚去看母亲。一个人在峄园,直到天完全黑透。暗夜里的墓地是一座没有悲欢的荒城,她没有哭,没有说话,甚至平静到连一丝情绪都没有。
沈砚不难过,只是绝望。
并不是走投无路。路还是有的,要么看着父亲破产,落得个凄惨晚年;要么嫁给孟予辉,皆大欢喜。不知何时,她竟成了商场上资本角逐的筹码。
事实上,沈砚并不恨孟予辉。不是他,就是别人。
她太美了。美,是一种罪过。
沈砚有时恨自己的这张脸。美貌蒙蔽感情的真相,令所有人都看不清。
孟予辉胜券在握,离谈判的期限越近,胜算越大。他调查得清清楚楚,沈砚快要大学毕业,沈墨必不会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失去依靠,更不愿拖累她。
孟予辉提出要求,“沈先生,如果我们结为姻亲,那么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
沈墨撑到最后一刻,才答应他的要求。
他一下子老了十岁,“你要好好待砚砚。”
孟予辉笑起来,“以后她是我太太,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她。”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豪赌,用一生的幸福来作赌注。孟予辉并没有去调查沈砚,她是美是丑,是胖是瘦,他一无所知。事实上对这个要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他一点都不在意。
为什么要在意?
他要的是在外人眼里看来的成功,其他的都是附属品。沈砚便是这一桩生意中的附属品,只是比较特殊,会和他结婚。
谈判成功的那天,孟予辉和尹博瀚从沈墨的办公室出来,天已经黑了。冬天的天色总是暗的早,才下午4点,就黑蒙蒙地一片。
好像要下雪。
尹博瀚边走边调侃他,“怎么样?要结婚了,是不是很期待?”
孟予辉似笑非笑,视线落到大厅里的一角。尹博瀚也看到了,那里站着一个人。一身黑,黑色短靴,黑色大衣,黑色围巾,一头青丝自然也是黑的,泼墨般的黑。整个人似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沈砚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两个年轻男人,她并不知道谁是孟予辉。但那并不重要。
出于礼貌,她赐他们静静一笑。
(六)
孟予辉将此生难忘。
尹博瀚看着眼前的人,又转头看孟予辉,不知为何,心中直觉告诉他,这是沈砚。即将和孟予辉结婚的沈砚。
他有点懵,大抵是没有料到,原来沈墨的女儿这样的美。是的,那种浑然天成的美,连女人都会心动,更何况男人?
尹博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孟予辉一定会和沈砚结婚。
不要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这就好比一件精致青瓷,谁都想要收藏。不论得到之后,是束之高阁还是尽心呵护。
但,一定是要得到的。
在世人眼里,她之明媚动人配他之功成名就,多么相得益彰。
也......多么可悲。
孟予辉并不相信爱情。一直单身,也曾有过漂亮情人。但露水情缘,当不得真。孟予辉更不会当真,他又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
他再也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
曾经有感情炙热如铁,但一点点,被冰冷现实浇灭。那么穷,怎么配拥有爱情?那个少年出身寒门,连KFC都不敢进,哪里还有资格去兑现自己的深情?
男人没有钱,就是垃圾。就像女人年纪越大,越不值钱。
所以那个少年咬紧牙关,二十几年的寒窗,一路名校,终于得来如今的一切。一个世俗定义中的成功男人应该拥有的一切。
可惜,没有爱情。
不不不,爱情就要来了。孟予辉要结婚了,沈墨的女儿才情姿色百里挑一,是足够与他相配的。他也需要这样的一个女人,衬得上他如今的身份地位。
这样的天作之合,怎么会没有爱情?
可,爱情是什么?孟予辉不愿承认。
那是金庸老先生早就说过的——我知道那些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
一语惊醒梦中人。
(七)
沈砚做了一个梦,梦里所有的一切都在离她而去。
梦醒了,才知道梦已兑成现实。
沈墨弥留之际,一直不肯闭眼,直直望着孟予辉和沈砚。孟予辉承诺,“爸,我会好好待砚砚的,您放心。”
可,怎么能放心?
知女莫若父,沈砚的性子像他,看着柔弱,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那时沈砚突然决定要嫁给孟予辉,沈墨无法释怀,反倒是沈砚宽慰他,“爸爸,我终归是要嫁人的。”
是啊,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
“你喜欢孟予辉?”
沈砚没有回答,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沈墨问,“那辛磊呢?那时你一直和我提起他……”
沈砚淡淡地笑,“我们只是……好朋友。”
因为不可能,所以只是好朋友。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没有孟予辉,或许两人早已在一起。又或许在一场短暂的恋爱之后,彼此分道。是的,谁也不能预料,猜不到的,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辛磊也永远不会知道,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曾在他的宿舍楼下风露立中宵。那么绝望,理智告诉沈砚,这辈子已经不可能了。但感情还叫嚣着刀下留人。
请......等一等。
请让她最后再看一眼。看一眼,这万家灯火中属于辛磊的那一盏。她知道有一扇窗是他的,也知道那一灯如豆,是不可能照亮她的路的。
他们的路,不同。
可,请让她再看一眼。
这一眼,是深情,是勇气,是回忆,是缠绵,也是......决绝。她即将踏入黑暗,未来不可知。他不可能带她走,不能够改变分毫。这是沈砚自己的路,只有自己走下去。
也终于懂得,这世上最可悲的不是不相爱,而是彼此的路不同。短暂际会后,只能各自前行。抱歉,我只能陪你到这里。
抱歉,从此萧郎是路人。
得知沈砚的喜讯,所有人都惊讶,惊讶之下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辛磊面目平静,不过淡淡一笑。
这不是失去,因为从来都不属于他,因为还来不及属于他。
两人同系同一个导师,在教学楼相遇,好似一如往常。辛磊微笑打招呼,不过如外人一般,道一句“恭喜”。沈砚也笑,清清淡淡的,回一句“谢谢”。
时光的力量如此慑人,没有什么是不能淡去的。那个人的眉目,终于渐渐地记不起来了。剩一帧模糊的剪影。
真好。
如果可以这样,未尝不是善局。
可,偏偏不是。
沈砚闭上眼睛,那日辛磊的话就响在耳边。赤诚如少年,他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跟我走吧。”
三年前,他不可以,不能够。但如今,或许一切足矣。
“我公费去美国的申请,已经批准。砚砚,跟我一起走吧。”
(八)
“你在想什么?”
沈砚如梦初醒。孟予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也知道她肯定不想什么。沈砚的脾气很好,似乎好得有点过了。这出乎孟予辉的预料,本来嘛,有钱人家的女孩子难免骄纵一点。孟予辉也做好了思想准备,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沈砚的话很少,不哭不闹,不生气,平静得连情绪都没有。两人从没有吵过架,因为没有话题。她专注学业,而他一心事业。
也不是不好,比起寻常人家的琐碎纷扰,这样的生活平静得令人安定。孟予辉的母亲来看他们,典型的农村女人,一辈子在山里,吃苦耐劳。
老太太非常喜欢沈砚,看着她,总是忍不住地笑。实在是漂亮,性子也好,真正的相由心生。连孟予辉都意外,两个女人聚在一起,叽叽咕咕。家里放满从乡下带来的特产,有一次他下班回来,两个女人正边剥大蒜,边晒太阳。
厨房里炖着吃的,孟予辉记得,那天沈砚做了土豆鸡块。是他最喜欢的。他也记得,她将长发随意地挽起,露出一段白皙脖颈,在低头的瞬间,静默温柔的美。她回过头来,看到他在厨房门口怔怔的,便笑着说,“很快就好了。”
那么温馨的场景,令人情不自禁,也令记忆缓慢而深刻。
孟予辉走过去,从背后抱住沈砚,闻着她发间的馨香。沈砚没有躲,反而对着他笑了笑。他极力地忍耐,才没有去吻她。
母亲在一旁看着他们,很是欣慰。老人家的心愿,实现了一半,还有一半。“唉,我什么时候抱孙子呢?”
孟予辉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抬眼去看沈砚。沈砚倒是一脸平静,看不出什么来。
母亲说得对,是应该要有个孩子的。他们之间有个孩子就不一样。有了孩子,一切才顺理成章。不仅是婚姻,他们之间的一切也会水到渠成。
而不是一开始的一场交易。
所以不久后,得知沈砚怀孕,孟予辉竟然不知所措。是真真切切的欢喜,欢喜到极致,反而有点不敢相信。
孟予辉不敢相信。于是很快,欢喜成空。
沈砚意外流产,三个月大的胎儿。是个男婴。医生告诉他,是因为长期服用药物而导致胎儿畸形。他这才知道,她有严重的药物依赖症。
母亲赶来,给了他一巴掌。孟予辉默默地,什么也没说。
孟予辉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安慰,没有责备,连表情都没有一丝悲恸。他知道她为什么会药物依赖。
老太太伤情又伤心,“你个臭小子,你倒是说话呀。”
他说,孩子没有了。
孟予辉这辈子最大的不忍,便是告诉沈砚这个事实。沈砚没有听明白,或者是不想听明白。于是他又说了一遍。
母亲背过去抹眼泪,沈砚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她,突然很大的一颗眼泪就掉了下来。孟予辉别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九)
其实什么都是假的。
拥抱是假的,亲吻是假的,连少有的温存也是假的。
孟予辉记得,新婚的第二天早上,沈砚也是这样默默地坐在梳妆台前,见他醒了,对着镜子静静一笑。妆容精致,仿佛面具。
而那时的他,动情动心,能动的都动了。所以,这一刻的孟予辉,伤心伤情,能伤的都伤了。
自是因果报应。
三年来,孟予辉不是没有花过心思。但时间和耐心,投放到沈砚身上,就像投进了黑洞,永远没有期待的回应。
其实,回应也是有的,不过是淡淡一笑。
因为过目不过心,一切便如云烟。孟予辉就是沈砚的云烟。
或许每个男人都渴望自己的太太死心塌地地爱着自己,孟予辉也不例外。在感情里,每一个人都是弱者。
唯有不爱,才得以周全。心不动,不动则不伤。
时间并没有改变两人之间的一切。孟予辉觉得,沈砚还是三年前的沈砚,站在命运的渡口,赐他静静一笑。
那真是一个渡口。此生泅渡,他都走不进她的心里。
孟予辉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是沈砚母亲的忌日。
他一直想问她,是不是恨他。其实恨与不恨,都是一种折磨。于沈砚而言,这并不重要。是的,一点都不重要。彼时唯一的出路就是结婚,无论是谁,这婚一定得结。不是孟予辉就是别人,有什么区别?
或许她还要感谢孟予辉,这个男人给她上了一课。关于这个世间的人情险恶,他用这样的独特方式赤裸裸地呈现在面前。她读了那么多的书,诗词歌赋,博古通今,可是读书有屁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命运如戏剧被篡改。
哪里还会有爱情?她那么骄傲,怎么还会爱上他?
孟予辉的存在便是时时提醒着沈砚,曾经的绝望如死。绝望之后,不死便只有重生。她再也不是曾经的沈砚。
她是孟太太。
沈砚的样子没有太大变化,青丝如注,宛若少女时。孟予辉看了很久,拿了梳妆台上的梳子,打破两人之间的寂静,“我给你梳头吧。”
沈砚记得,新婚的第二天早上,这个男人也是这样给她梳头的。当地的风俗,新婚丈夫需要给妻子梳头,名曰“结发同心”。
孟予辉梳得很仔细,但突然停下来。停了很久,再也无法继续。这个男人的面容平静,没有说一句话,仿佛极力隐忍。他别过头去,过了很久才重新面对沈砚。
他说,“我们离婚吧。”
和平时一样,孟予辉的声音平静不迫,像是在说一个谎言,又好像这句话已经在他心里重复了千万遍。
(十)
公司临近年末,总是很忙。光是年度总结会议,就开了好几天。
尹博瀚假装慰问,“孟总,一连上了一个月的班,您还好吧?”
“滚。”
尹博瀚接着打击,“哟,我这休假还没结束,就赶着陪您来了,您又让我滚?”
孟予辉笑得一脸倦态,没有说话,尹博瀚见好就收,不再多说。本来他在夏威夷晒太阳,结果孟予辉午夜凶铃。
一般工作上的大小事宜都由秘书电话或邮件,孟予辉极少打电话给他。尹博瀚直觉不妙,果然!
其实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两人心平气和,财产之类的分配等等都没有异议。加上没有孩子,就更顺利了。
作为外人,尹博瀚自然不好多问,便只有对着孟予辉冷嘲热讽。偏偏孟予辉也不生气,不置可否地笑。
他只说了一句,“她现在是自由的。”
就这一句话,堵得尹博瀚乖乖闭嘴。因为他懂。也只有他懂。尹博瀚知道沈砚过得并不好,几乎没见她笑过。当然,他也没见孟予辉怎么开心过。反正两人就是不搭,有时看着他们,相互之间礼貌疏离得像是陌生人。
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男人之间的较量,不应该拉上一个无辜的女人作筹码。他们想要赢,可这赢的代价,太过残忍。
或许,活着本身就是残忍。
尹博瀚再也没有提过沈砚,他不提,孟予辉更不会提及。一个叫“沈砚”的女人,像是彻底地消失在了他们的世界里。孟予辉给了她自由,同时也从彼此的生活中抽离。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们之间没有算计,没有遇见,没有结婚后的三年。是的,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他们是陌生人。
前世今生,新仇旧恨,都一笔勾销。
冗长的会议令人昏昏欲睡,孟予辉一手支着下颚,一手随意翻动文件。销售总监正在总结一年的销售业绩,投影仪上光影变幻,每个人的表情都晦暗不明。手边的手机一直有信息提示,微蓝的信号灯一闪一闪。
没有人注意到,孟予辉的这个小动作。
每次开会,他都会习惯性地打开卫星定位。上面的卡通小人每隔十分钟提醒他,孟太太的位置。那天也是这样,地图上显示沈砚在医院。孟予辉的第一反应是出了车祸,但分身乏术,只能求救于尹博瀚。
所以自然也知道,那天沈砚去见了谁。甚至说了什么话,孟予辉都能猜到。
还能说什么?老情人见面,除了互诉衷肠,表明心迹,感慨时光荏苒,我心依旧,还有什么可说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孟予辉早就知道这个叫“辛磊”的男人的存在,是沈砚的同门师兄,人品才学都不错,即将去美国公费读书。
他想带走沈砚!
孟予辉冷冷一笑,真是情深意重!是啊,相形之下,自己的确是手段卑劣,活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如今时机成熟,只要他放手,这对苦命鸳鸯就能远走高飞,从此幸福恩爱。
只要孟予辉肯放手。可,他算什么?
孟予辉一直在等沈砚开口,等她开口提离婚。可是,没有。这个冷冰冰的女人什么都没有说,连一丝哀怨的眼神都没有。孟予辉不知道如果沈砚说了,他会怎么样?
或许会放手,或许不会。
这个男人悲哀地发现,其实自己害怕。或许他会求她,求她留下来。因为爱她,所以会低声下气地去求。也因为知道她并不爱他,才会这样地悲哀。
没想到,提出离婚的会是自己。那天他给她梳头,发现沈砚的头发有一小撮已经白了。她才二十五岁,可头发却慢慢地白了。孟予辉只觉得心酸难耐。
这场婚姻,是一场折磨。于他于她,都是。
不过就是三年,但好似三十年一般漫长无望。
孟予辉听过一首歌,那句歌词说,那时青丝,以为不会用余生来量度。
(十一)
两人再也没有见过。
沈砚一直住在父亲留下的老房子里。孟予辉打开手机,就可以知道她在哪里。
但不再见面。
孟予辉听说,辛磊一个人去了美国,沈砚并没有去。原因不明。等闲故人,但心易变。大抵这世间的感情都不牢靠。倒是尹博瀚,出人意料,跑来对孟予辉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孟予辉笑笑,没有问是谁。很多事情一开始就注定,所需要做的,只有顺其自然。尹博瀚是铁了心,不惜赌上昔日兄弟情谊,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你要不要见见她?”
孟予辉摇头,“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我正想要对她说。”尹博瀚破天荒头一次脸红,“我正在找时机。”
“那祝你好运!”
尹博瀚见孟予辉并不介意,一颗心终于放下。孟予辉自己也说过的,沈砚是自由的,她有权利去选择。
他们两人,一同遇见她,齐齐动心。和其中一个结婚离婚,又开始和另一个谈婚论嫁,命运不可谓不捉弄。
那日谈合同,孟予辉心不在焉。好在对方是老客户,彼此诚意足够,最终还是达成了合作。秘书不解,孟总向来工作严谨,但今天却是频频看手机。
手机上的智能小人一直提醒他,沈砚就在附近的商场。
“孟阿辉,你老婆在你东南方向500米,你要不要去见她?”
“温馨提醒哦,现在春季新衣上市,你不陪你老婆逛街么?”
“喂喂,孟呆瓜,你怎么还不去?小心你的漂亮老婆不理你%>_<%。”
“喂喂喂,孟同学,为什么不回答?:-D”
“好吧,孟笨蛋,是你自己不去的,你老婆走了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如果你们在吵架,请按帮助键,智能小超人将会提供缓解夫妻关系的100条妙招,不按你会后悔的哦。”
孟予辉苦笑不得,现在的科技如此发达,好像什么都能解决。他输了几个字进去,那个智能小人接到“我们已离婚”的命令后,一下子在原地打转。半响都没有再蹦出一句话来。
但最后,孟予辉还是去了。他跟了沈砚一路,远远地看着她。商场里人来人往,那么多人,沈砚没有发现。
她在婴幼区停了很久,几乎将小孩子的衣服看了个遍。孟予辉隔着几排货架静静地注视她,脸上悲喜莫名。
如果那个孩子还在,现在已经会叫“爸爸”了。
沈砚是极爱小孩的。孩子没了后,孟予辉怕她想不开,便装了定位跟踪。她只要还活着,就能知道在哪里。
孟予辉没有上前,就那样看了一会,便转身隐入人群。
沈砚刚到家,还来不及放下手里的东西,门铃就响了。透过猫眼,看到尹博瀚笑得一脸灿烂。
两人倒是成了朋友。尹博瀚隔一段时间就来看沈砚,一起吃顿饭或是说说话,有点君子之交的味道。
沈砚正准备做晚饭,边脱大衣边问,“博瀚,你想吃什么?”
身后的人有点发怔,心爱之人为自己洗手做羹汤,尹博瀚何德何能,有这样的幸运。这个男人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他的眷恋、爱慕、悔恨和渴望。但尹博瀚来不及说,他再也没有机会说。
沈砚脱了大衣,转过身来面对他。这一幕似曾相识,她离他这样近,也这样远。
(十二)
尹博瀚所有的话,都在那一刻缄默于口。
他的目光落到沈砚身上的某一处,只觉得命运太过于戏剧。
也太残忍。
沈砚怀孕了。前一段时间还看不出来,但如今已显怀。她那么瘦,腹部却微微隆起。沈砚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像是小女生,“快三个月了。”
和孟予辉离婚,也快三个月了。
沈砚没有告诉任何人,好像这个孩子和别人无关。也确实无关,一无所有之后的开始,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第一个知道的人是辛磊,拿着检查单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他爱她,不介意她曾经嫁为人妇,已经是这世俗爱情中的最大包容。他要带她走,但不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
于辛磊而言,这孩子是孟予辉的种,是另一个男人的。于沈砚而言,这孩子是她的,鲜活地长在自己身上,谁是孩子的父亲,根本无关紧要。
这又是一道选择题。选择辛磊,孩子就不能留;留下孩子,就不能和辛磊离开。
沈砚内心清明,只对辛磊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两人在机场告别,知道此去经年,他们再也没有机会。辛磊苦笑,沈砚的两次选择,都不是他。
“你是为了这个孩子,还是为了孟予辉?”
沈砚没有回答。她只知道这个孩子一定要好好地生下来,她失去过一次,再也不能失去第二次。
她很少想起孟予辉。以前一样,现在也一样。但知道自己怀孕的那天,沈砚梦见了孟予辉。梦里这个男人很开心的样子,像是小孩子。
其实心里清楚,孟予辉对她还是不错的。父亲临终前,嘱咐她要和他好好在一起,大抵也是对孟予辉的认可。因为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已成定局。
沈砚并不恨孟予辉,但始终拒绝他的靠近。她不了解他,也不想了解。孟予辉并不是温情脉脉的男人,他理智狠戾,利弊权衡从不犹豫。但他所有的温情都给了她。
不多的温情,都全部给了沈砚。
父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沈砚总是哭。晚上睡觉时,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沈砚总是背对着孟予辉,以为他不知道。
每当她哭得快要昏睡去,总会有人从背后抱着她。轻轻地,像是怕惊扰到什么。沈砚不得不承认,那个怀抱很温暖。
再见到孟予辉,是在一个午后。
沈砚午睡醒来,听到有人问,“醒了么?”
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才转头去看那人。孟予辉站在床前,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觉得不妥。
好像他们彼此未曾分离过。
命运硬生生地将两人捆绑在一起,由不得彼此挣扎。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亦如是。就像那次乌龙车祸事件,明明知道的,当自己陷入困境时,能依靠的是谁。沈砚静静地等,等来的是尹博瀚,心里却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她只能依靠他,也只有他,再不会是别人。
三年,终究是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太多东西。我们都还活着,而活着的爱情,都兑现成了现实里的柴米油盐,计较争吵,扶持依靠以及平淡相伴。
沈砚敛眉低眼,静静靠在孟予辉的怀里。这一刻,真动人。这样全心全意依赖着孟予辉的沈砚,最动人。
孟予辉只有一句,“我们回家吧。”